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629200000062

第62章 我不在服务区

前些日子,本人玉体微恙,住了一周医院。怕别人有事时我无法尽力而干着急,也怕不慎泄露消息逼迫人家来医院尽人情看我,就关了手机。

说实话,自从有了手机之后,这是第一次,我有意识地关闭了手机。除了断电、欠费、乘机或是遵守会议要求而关机之外,我从没有主动关过手机。能开着就尽量开着,多次深更半夜被办证和贩卖黑枪之类的广告短信搅扰也坚决不关。有了手机就不能怕麻烦,手机要的就是移动,随身,方便和自由。当然,我知道我的自由会妨碍了别人的自由,别人的自由也会妨碍了我的自由。不过事物从来都是相对的。都想只方便自己不方便别人,那手机的意义何在?

因为以往对手机这种敬业的心态,此次关闭手机之初,便颇有些不适应。总是有些担心:人找不到我怎么办?虽然做的是不用坐班的工作,但万一单位有事呢?万一领导下发什么旨意呢?万一同事有什么信息呢?万一编辑给我开稿费需要我报身份证号码呢?万一出版商来谈出版合同呢?万一导演来寻购小说的影视版权呢?……信马由缰地想着,忽然觉出了一种荒唐:仿佛满世界的人都有可能在我关闭手机的这段时间里来找我。

这显然接近于一种妄想症。是自我功能放大的一种幻觉。但关键是:何以会妄想?何以会幻觉?难道我真的已经高尚到时刻准备为大家服务?不是。当然不是。那么是我真的对别人很重要?这当然也不是。那么,是别人对我很重要?

似乎是的。——我怕被人遗忘,我怕被人放弃,我怕人家在第一时间找不到我,就不再联络我,从而让我失去机会。

原来我的内心,居然是如此的虚弱,如此的自卑。

不由得想:开了手机的那些时刻,又怎么样呢?一天下来,不过是几个电话打来打去,数条短信发来发去。既不经天纬地,也不山崩石裂。然而手机只要开着,总是忍不住要为它操着细水长流的心:逛一会儿商店,就打开手机看看。开会发完言,就连忙打开手机看看。等车没事,也打开手机看看。洗个澡出来,也得打开看看。生怕半小时几分钟就耽搁了什么。如同开着一个小小的饭馆,顾客没几个,却因为开了张,领了营业执照,生意再不好也舍不得打烊。——如此依赖手机,似乎他是连接我们和生活的一个通道,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条通道。似乎这个通道一旦封闭,我们就会缺氧。

想起演员陶虹在一次访谈中说起自己的成长:“……现在,慢慢地成熟了,从容了。以前接手机的时候,一听见铃响就慌张,赶快在包里翻。现在对这些事情,就不那么在意了。”

这真的是一种病。

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旗下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数据资料,二〇一三年中国手机市场累积出货量为5.79亿部,二〇一四年为4.52亿部。这是全世界人民都瞠目结舌的数字。欣欣向荣,可喜可贺。不过,我想问的是:真的么?我们真的有那么多人需要手机么?

又想起著名的小说家毕飞宇。他是大红大紫的张艺谋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和电视剧《青衣》的原作者及编剧。获过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多个重要的文学奖项,在中国文坛是个很有分量的人物。但他没有手机,因此朋友们常骂他伪装大师,记者则很含蓄地问他是否在刻意打造一个作家的个性,他说他现在的日常生活很安定,每天按部就班,而且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家里有座机,手机没用处。他说在大家都没有手机的时候,他没有;有人用了,他也没有;用的人多了,他还没有。是别人变化了,他只不过没有变化而已。记者问说:如果你出门了呢?别人不是找不着你了吗?他说他没有那么重要。今天找不到他可以明天找。他开玩笑:“要是犯了罪,就是没有手机,警察也会让你疏而不漏。”

多么沉静智慧的心。

一周之后,我出院。简单统计了一下:关机一周,大约共收到短信四十条。其中一半是广告,其他二十条里有五条朋友转发的段子,其余的都是平淡的问候。有两件紧急的事情,其中一个当事者通过我先生找到了我。另一个居然直接找到了医院。

终于明白: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和手机无关。我们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外面也不会有那么多想当然的机会。很多时候,所谓的重要,所谓的机会,都是自己和自己之间的游戏。

我开始实施定期关闭手机行动:双休日一定关机,周一至周五白天关机,晚饭后到睡觉前这一段垃圾时间开机,如果想静下心做什么,就连这一段也省略,每天只开一次收阅短信,足矣。

有一天,接到朋友的电话,劈头就是一通教训:“为什么老是关机?怕花钱的话我给你付话费!”

我答:“对不起,你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手机区。”

她大笑。我也大笑。

是的,以后不打算服务手机了。我决定把定期关闭手机养成一个长久的习惯,这个习惯可以让我经常确定一下自己的不重要,从而比较容易地找到自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