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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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草原日记

二〇〇四年三月至七月,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第三期创作高研班学习。同班同学五十人左右。六月二十一日——二十五日,在鲁院和内蒙同学孙丽萌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全班得有机会到内蒙进行社会实践,此为当时日记。

六月二十一日

原以为四点半起床是绝早,天大约还不会亮,没想到了楼下,天却已经亮得如此清明。一帮人大包小包,吵吵嚷嚷,就准备离开京城,向锡盟大草原出发。

锡盟就是锡林郭勒盟。说实话,在没打算去内蒙以前,我连盟是什么级别都不知道。现在总算明白:就是市级、厅级或地区级的行政单位。但草原地面上的盟有多大呢?没有概念。一点也不知道。无从知道。但是,“盟”这个字真是好听。比市和地区都好听。市和地区这样的词没味道,盟的味道好。这次组织去内蒙的同学在内蒙古公安厅工作,是公安战线上鼎鼎有名的女作家,叫孙丽萌。也有一个萌字。即使不是那个盟,听着也还是好。

内蒙方面来车接。警车。我们的人共坐两辆车,一二三四组坐一辆大巴,我们五组和一些老师坐一辆小巴,警车亮着灯在前面开道,很威风。也算是一种礼节吧。我们的车跟在警车后面上了四环,一会儿又返了回来——走错了路。于是警车只好受委屈,走在我们后面。出了北京城,便不客气地超到我们前面,再也不肯落后。有人说:“以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起得早,犯困,路又走对了,警车还开着道,于是很安心地就睡了。我的同座是甘肃诗人娜夜。她也睡。醒来已经快到了内蒙边界。一片片的草原出现了。先是一小片,一小片,然后是一大片,一大片,再然后,就不能论片了。无垠的,无边的,无际的。只看见一条道远远的,似乎要到天上去。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茫茫四野,除了这条安静的路,就是寂寞的车了。车是多么难得寂寞啊。一定是非常喜欢这寂寞的吧。有偶尔的牛羊,穿过马路的样子安定而神气。这是它们的天地,该人家神气。

忽然间,有人想要上卫生间。旷野无遮,就是最大的卫生间。我本来不急,觉得有趣,就跟着女生们去了一个土坡后面。大家一边工作一边笑。有先工作完的人叫嚣着要拿相机来拍。拍就拍吧。东风吹,战鼓擂,锡盟草原谁怕谁?

中午时分,进了宝昌镇,在欣泰饭店吃午饭。午饭真是好吃。服务员惊奇地看着一群人狼吞虎咽。我问她:这是宝昌最好的饭店吧?她说:是。最大的饭店呢。她很自豪。欣泰饭店的卫生间墙面是纯黑色大理石的,从没有见过。非常酷。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除了草原,还是草原。眼睛真是舒服极了。

继续上路,不知多久,遥遥地看见前面有两辆车停着,说是迎我们的。知道快要到锡林浩特了,即锡盟的首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面的孙丽萌,她已经在这里侯了几天,做前期的筹备工作。她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虽然在学校里朝朝暮暮并不觉得怎样,现在在草原里见面,却觉得大不相同。简直想要欢呼了。我们列队下车,和孙丽萌拥抱过,我在歌声中喝了一小碗酒。听着歌声接着酒,没办法不喝,也是想喝。喝了才发现很可口,不冲。学会了喝酒的礼仪:用无名指和大拇指将酒弹三下,一谓敬天,二谓敬地,三谓敬主人。

自从看见了草原,一路上就再也舍不得闭眼睛,可还是不断地会睡个小觉。睡得安恬极了,没有梦。——或许是本身就在梦里吧。

到了锡林浩特,住在白马饭店。这大约也应当是锡盟最好的饭店了。住下后孙丽萌召集大家趁晚饭前的一小时时间去买些土特产。于是一窝人挤在一辆小巴上蜂拥而去,买了牛肉干和奶制品,又蜂拥回来。牛肉干有十块钱一包的,也有十五块钱一包的,风味不同。

晚宴是欢迎晚宴,也是一天下来吃的最郑重的饭,很奢侈。有歌,有酒,有马头琴,有哈达。我也得到一条蓝色的哈达。马头琴响时,我走到前面看着琴师拉。同学杜丽曾经告诉我,到内蒙听到马头琴声就会落泪的,我们约好一起落泪。可此时听着这欢快的琴声,我们的泪只好无影无踪。有两个唱歌的小伙子,长得帅极了。唱得也好。姑娘们一个个高挑漂亮,简直让我们这些女生自卑。班里梅卓、央珍、扎西、倮伍拉且几个少数民族同学表演了节目,真好。少数民族真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真恨不得把前生前世都翻过来,让自己也生成少数民族。

晚上去逛锡林浩特广场,十几个同学。听说温差大,晚上冷,同学们都很自觉地加了衣服。出了饭店门就碰到了新疆作协副主席兼本班班长赵光鸣同志,他冻得抖抖索索,说:“这帮家伙还知道穿上衣服。”我们马上反驳:“你也不是裸体啊。”哄堂大笑。笑声在纯冽的空气中也格外地脆爽。

来到了锡林浩特广场。据说二十二万平方米,是内蒙最大的广场。真是很大。尤其是周围没有高楼,让这大显出真正的大来,一横的两臂会夹住多少天?一撇一捺的脚间又有多少风习习吹过?站在那里,仿佛享受着巨大的中央空调。——不,不能用空调来形容,太唐突了。对不起他的凉爽,他的天然,他的美。

有同学先回去了,和杜丽、雷平阳又继续逛。许多店铺都已经打烊。后来碰到一个同学,她说她在一家茶馆喝茶,只有她一个客人。

主人都已睡眠,客人无法入睡。这是很正常的吧。

锡盟,我们是你的客人么?惊扰你了。

六月二十二日

早餐是咸奶茶,奶茶都沏在暖壶里。我喝了三碗。碗不大,可我也够贪婪的。又喝粥。反正是有什么都要尝一遍。然后出发,第一站就是昨晚逛过的锡林浩特广场。横穿过去。和昨晚的广场苍凉泊远相比,白天的广场因有了绿草红花,多了妩媚清丽。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群鸽子,买了鸽食,和它们合影。这些精灵每天呼吸着锡林浩特的空气,看人的眼神也像孩子一样没有一丝风尘。

参观恐龙博物馆,在市内。门面太小了。看到有一种龙居然叫“慈母龙”。

到西乌珠穆沁访问牧户。很好。只有女主人在家。人年收入六千元,三千亩草场。邱华栋在草地上打滚,空翻。我穿上了蒙古袍照相。蒙古袍是绿锻的,没有合适的腰带,就用长带子绕。绕了一圈又一圈。绕得本来就粗的腰壮得像水桶。邱华栋说我是蒙古大嫂。我说蒙古大妈也行。总之是蒙古女人。想来在这草原上生儿育女,与蓝天白云一起淡生淡灭,也是福分啊。

远远地看到一群洁白的羊。我们停车小憩。得到允许之后,疯狂地奔向那满坡的羊群,可那些羊群似乎吓坏了。它们也疯狂地奔跑。在草原上,我们显然跑不过它们,它们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

今夜住的是蒙古包。这个地方是旅游区,叫蒙古汗城。其实我更向往的是住在真正的蒙古人家里,但人太多,不现实。也只有这样了。夜里盛宴。开始还只是高兴,后来秦老师过来敬酒,哭了。看见母亲一样的秦老师的泪水,我就只有哭。然后是柳营,郑欣力,杜丽……我们全哭了。好不容易忍住了哭,红着眼睛看结婚仪式表演,我们在高潮时进去跳舞,被赶出来,说人家正在进行表演,还不能让我们同乐。我们只好尴尬地回去。然而即使尴尬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快乐的尴尬。等到允许跳舞时我们又进去跳舞。舞了一会儿,出去散步。此时的草原还没有黑下来。她很慢地黑着。就像她的黎明很快地来到。她的白天似乎很长,夜晚似乎很短。她储蓄的光明很多。

散步回来,看到篝火已经在蒙古包外燃起来了。篝火旁,又是那些漂亮的惊人的小伙子和姑娘跳舞,唱歌。最后我们也跳起来。我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抢过一根红绸子疯狂地跳。火光映着我的脸,让我的身体有了火一样的温度。在这个温度里看着每一位同学都是那么可爱,那么纯净。

篝火渐渐淡下,我们进到主包里,又是跳舞,然后又是散步。露水很深,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回来了。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于是回去换衣服,睡觉。我们还是娇气啊,承受不了草原的惠泽。

躺在蒙古包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四面楚歌。于是又摸黑爬起来,跑到隔壁柳营的包里唱歌。还有央珍,钟求是,李成虎,袁雅琴。疯狂唱歌。从《国际歌》到《摇篮曲》,连《娃哈哈》都唱出来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有快乐。唱着唱着就站起来跳,然后互相拥抱,碰杯。草原是母亲,我们这些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尽情撒欢,不怕她生气。

不知唱了多久,终于散去。走出蒙古包,只看见星星那么低,仿佛要亲吻我。所有的草都静静地摇摆着。天地澄明。

六月二十三日

昨夜睡蒙古包,非常香甜。大家都说有点冷,我不觉得。早上太阳出来,有人又说热了。我亦无反应。娜夜问我,我说冷也不冷,热也不热。她笑:“真是个憨女子呢。”我是真不觉得冷怎样热如何。只觉得草原哪里都好,热也热得好,冷也冷得好。都甚合我心。面对草原,我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也从没想过去挑剔。

一路看草原风景,娜夜是睡得多。我偶尔惊奇,会推醒她看,她却总是淡淡,我说:“你怎么不稀罕看啊?”她笑。然后说起她甘南的草原如何如何。原来她不是初识草原面了。有得比较。我不同。只有一见钟情。将来即使是见到更好的草原,想我这人,只怕也是旧情难忘。

一路细雨。仿佛可以看见,草在吃雨。随着雨,一点一点地生长起来了。看接待方发的小册子上印着天气预报,我们的五天行程里,有四天都是“多云间晴,有小阵雨”。雨是草原到处乱跑的调皮的水灵灵的瞳仁儿吧。

到了巴特家。巴特被誉为草原之子,是这个村(本地叫嘎查)的党支部书记。是一九七四年下乡知青,父亲是建国后内蒙古首批被授衔的四位少将之一。巴特这个将军之子主动放弃了多次返城机会,扎根草原已经三十年了。在巴特家门口,见两个盛装女子相迎。蓝缎子是巴特妻子,粉缎子不知道是谁。我们去找卫生间,粉缎子听得懂汉语,领我们去。领到房后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房子面前,说是卫生间。我探头一看,两个扳子架在一个坑上,干干净净。可以猜想他们是轻易不用的,多半只是为了备用给我们这些外乡人。我问,她果然答是。她说他们都是在那里,——遥遥一指,是个牛粪堆。于是我们也走到牛粪堆后。工作完了又和牛粪堆合影留念。洁净的草地,牛粪也是洁净的。我几次都想扑在草地上亲吻那枝枝叶叶,土土沙沙,甚至想亲吻那牛粪。可我怕人嘲笑。怕我的同学们嘲笑。我想,我已经习惯了矫情,习惯了收敛真实的表达。

之后又和几个同学去看一片树林,听到集合的声音,便去搬最近的那些羊圈的栅栏门想走近路。圈里是空的,牛羊都出去散步了吧。一股强烈的气味涌上来,激烈,然而我觉得也还是好。那些门看着简陋,却是结实,好不容易搬了一道,另一道却怎么也搬不开,只好放弃。又想,原该是这样结实的。不然那些牛羊怎么圈得住?

临了,问那粉缎的女子是谁,她羞涩地答:是这个村一个大队的大队长。直觉我们相差不大,问她芳龄,果然和我一样。看她沉着安静的样子,和这土地天衣无缝。我就只有惭愧了。

在细雨中抵达元上都遗址。元上都一二五九年落成,是元代建立政权后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都城,是当时世界瞩目的国际性大都会。由外城、皇城、宫城和外苑四部分组成。据历史记载,当时仅皇城里的寺庙就有一百六十处,仪天、宝云、大安、连香……这是那些阁的名字。曾经的锦绣雍容,曾经的气吞日月。如今只有垛垛残砖,萋萋草树。还有元上都周围丰柔娇艳的金莲川草原。此时的金莲川草原正到了最美的时候,宛如一个待嫁的女子。紫色的小花和黄色的小花遮着她的容颜,也成为着她的容颜。我毫不犹豫地坐在潮润的草地上,下着雨也没什么。衣服脏了又怎样?何况,这脏也还是如此干净的脏,如此曼妙的脏。这脏是心里想要的那种脏。是骨子里的亲,是心脏的脏。

又至上都电厂。上都二字取于元上都。但没有了“元”字做头,就少了历史的韵味,变得时尚起来。语言传达出的东西真是微妙无比。上都电厂正在建设中。不知道他能带来多少效益,最担心的是,他会和草原格格不入。没有什么能比保护草原更重要,她是无价之宝。

夜住金莲川宾馆,晚饭又是哈达伴着歌声。太奢侈了。饭后几个人醉意醺醺去散步。一条小街,几家满是港台片的音像店,真像我从小见惯的小镇,点点滴滴都不陌生。

六月二十四日

在多伦。“多伦”这个名字也好听。多,伦,这样的音节念在嘴里,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舒服。先到汇宗寺,又到山西会馆,除了我们,没见什么游人。我们的车队越来越庞大,惊惊乍乍过去,坐在车里,看着那些惊惶的牛马和行人好奇的目光,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沙源治理点,又到了南沙梁景区,听县长讲治沙的历史,更深刻的感觉:任何美丽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任何平安之后都有凶险,都有心血,没有天然。从来都没有。

下午去多伦水库,是上都电厂的水源,一望无际,如诗如画。滦河就注入到了水库里。滦河即引滦入津的滦河,河水清清。看到有妇人在河中洗衣,孩子在水边游玩。尘世之趣,天堂之景,如此和谐,让人无语。

在滦源殿进晚餐。有鱼达七八种。席间又有姑娘来敬酒,照例全喝。喝了才觉得不对劲,原来这次不是马奶子酒了,是真真的白酒。一小碗,就这么豪爽地喝了下去,从来没有这样豪爽过。豪爽过后,就不行了。晕头转向,见人就傻笑,还摸了许多同学的脸。如果我能醉,我有醉,那天肯定是醉了。

饭后,一路在歌中回去。不是唱歌就是听歌,最喜欢的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几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虽然没有站在内蒙古的辽阔大地上,我却也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泪落如雨。后来知道,是台湾女作家席慕容的词。那一年,具有纯正蒙古血统的她首次回故乡寻根,一路走一路哭。回去之后就写了这首歌。

我不是蒙族人,但我相信,如果心灵也可以有血型的话,我的心灵应该有蒙族血统的。我把头伸向车外,星星又亮又低,仿佛触手可及。远处的氤氲,近处的光亮,这都是我的草原。“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是的,我是高原的孩子。可我离我的蒙古高原曾经多么远,多么远啊。

六月二十五日

要离开了。多伦宾馆早餐,很丰盛。早餐都这么丰盛,真是没想到。

多伦玛瑙厂。大家都纷纷买首饰,我也买了一只镯子。其实平常不戴的,家里也有一只绿镯,这次买一只红色的,配着戴吧。买完我就一个人溜去他们的车间。车间不大,就是一个个作坊,粉尘很重。女工们都戴着看不清颜色的手套和袖套,一声不响地忙碌着,机器的噪音让我的问话也很艰难。在最后一道工序前,我问那名女工在做什么,她说:“光亮”。——原来最后一道工序叫光亮。

和孙丽萌离别。因为有一些事情需要她善后,她不能和我们同时回北京。抱住她就想落泪。一位同学知道我脾性,在一边看着笑道:“看啊,乔叶要哭了,要哭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生生把泪水咽了回去。

大车慢,小车快。不时要停下来等他们,不放心。后来干脆就跟在他们后面,慢是慢点,不揪心了。一大一小两辆车相依为命,像男人和女人一样。

离草原渐行渐远,我有些困,却还是舍不得睡去。在草原的这几天,最强烈的感觉之一,就是累的时候,舍不得睡去。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就想让眼睛含着草原,含着牛羊,含着他们。它们。她们。

草原终还是越来越小了。宽宽的绿越来越淡。慢慢地,人多起来,车多起来,密集的庄稼和灰沓沓的村庄稠起来。我终于睡去。

在张家口吃午饭。“香园楼”,是同学胡学文的根据地。他是张家口的作协副主席。他强烈要求请客,学校坚决不同意,最后到底还是学校管的菜,他管的酒。他一路碰杯过去,到我们桌上,大家都笑,故作惊奇:“原来是胡主席,久仰,久仰。”

下午六点多,回到北京。

梦结束了。

(后来听说,孙丽萌和我们分手之后,便连夜赶回锡林浩特,又从锡林浩特赶回呼和浩特。之后又匆匆赶回学校。这一路上又遇暴雨,被淋,发高烧,病了好几天。她肯定是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