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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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额尔齐斯河的石头

新疆。新疆。在新疆的日子,我经常会神经质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新,疆,真是一个好名字啊,尤其是那个疆字——只有新疆,才能担得起这个字。这个辽阔的,苍劲的字。

没错,这个字,必须得用辽阔和苍劲来衡量。辽阔的地方不少,比如内蒙,但草原的柔美也只有用“原”这个字才最恰当。而只有在新疆,才是辽阔和苍劲兼容的。那是一种坚硬的,有力度的辽阔。无论是戈壁滩还是沙漠,无论是山川还是河流。

额尔齐斯河也是这样。

在北疆的行程中,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始终都陪伴着我们:在去喀纳斯的路上,在去禾木的路上,在去布尔津的路上……那时,在支流的局限下,这些波浪不得不暂时从属于布尔津河,后来一到北屯,这些波浪便拥有了享用终生的名字:额尔齐斯河。

那天下午,吃过饭后,我们来到了额尔齐斯河边。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大树。它们都已经死了,但仍然保持着它们的雄浑和粗壮。据说是因为额尔齐斯河的水量减少之后,它们缺了水,被渴死的。而额尔齐斯河之所谓水量减少,是因为被人为地分流了出去。这样人为的干预,不仅让等待河水滋润的其他地方深受困扰,也让额尔齐斯河本身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死去的树,就是改变的结果。

这样的树,还能用来做什么呢?除了成为标本。我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它们,这些大树。忽然想起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它们很像某些不合时宜的天才,诞生下来却百无一用,就是为了最后遗憾地死去。

河水少了,河岸的石头就多了。在北疆的每个小城,都可以看到“戈壁玉”或者“彩玉”的门店,据说卖的都是戈壁滩和河边的石头。

“捡玉吧!”朋友说。

于是,我们便在额尔齐斯河河边分散开来,捡玉。河岸很宽。——额尔齐斯河这样的河,河岸肯定是很宽的。比河还要宽。我们几个分散开来的身影,远远地看去,很快就显得微如草芥了。——不,不对,是微如石头。

石头真多。我蹲下来,去捡。一个,一个,又一个。石头们被河水冲刷了那么多年,都很光润。大的大,小的小,黑色,铁锈红色,土黄色,更多的是一种青灰色,像浩浩荡荡的额尔齐斯河河水。

我捡一个,丢一个。再捡一个,再丢一个。好不容易挑了一块满意的,看到了更满意的,就把手中的放弃了。我看同行的人,似乎也都是这样。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捡着,捡着,只要听到某人惊呼,就知道他有了“艳遇”——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玉。

这么捡下去,也是能让人上瘾的。捡啊,捡啊,都知道该走了,明明也有人一遍遍地说道:“走吧,该走了。”但声音过后,大家还是会默默地捡下去,再捡下去。捡着,捡着,我的心越来越静。我问自己:你能捡多少呢?捡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放在你的案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满眼的额尔齐斯河石头,忽然觉得:对于捡它们的我们来说,这些与其说是石头,不如说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嘲笑。

最后,我放下所有的石头,停了下来。这时的我,已经离河水很近了。被分流的额尔齐斯河依然有着让人敬畏的气势——可想而知它以前更胜的风采。这样有力的河流注定是不会太清澈的。它带着特有的厚重和浑浊向前默默地流着,流着,流着,验证着孔老师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忽然想起一个小说的名字:《额尔齐斯河波浪》。那个敦厚的作家名叫红柯,他在小说中这样形容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在晚霞烧红了整个额尔齐斯河两岸的黄昏时分,额尔齐斯河两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额尔齐斯河无比壮丽地流进太阳的洞里,太阳很快就被灌满了……那么大一条河都流进去了,太阳的肚子咕嘟嘟响一阵就没声音了。”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两手空空。

“没有喜欢的?”朋友纳闷。

“都很喜欢。”我说。

“原来是没法子挑了。”朋友调侃,“那就随便捡两块吧。”

“不想随便,干脆不挑。”我随着他说道。

是的,是都很喜欢。但是,我就是不想把这些石头捡回去。

“我知道了,你娇气,怕沉。”

“聪明。”我笑答。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石头。就让这些石头待在河岸上吧,就让它们和额尔齐斯河在一起吧。就让石头归于石头,让我归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