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如谷(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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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友情

朋友从远方来访,留下一袋海边的卵石,走了。

这朋友是我在艰难岁月里结识的,他比我略小些,他爱好文学,他知道我写过一些东西,并为此吃了苦头。以后,他便不同于其他人,眼光里透出点热。接着,脸上添了点笑意。不久,就有了三言两语的交谈。他说他读过我的作品,还在念大学的时候。

久不联系,音讯疏绝,想不到是他,站在门外。

他不知道我搬了家,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我的新址,满头热汗,看样子让他好找。他以为我把他忘掉了,或者我未必能马上记起他的名字,在门槛外,连忙自我介绍。我当然记得这个心地极好的朋友,也许这些年他的影像在我脑海里,闪都不曾闪过一下,但见了面就把什么什么都回忆起来。我拉他进屋,他知道我忙,连忙说坐坐就走,不敢打扰。我觉得他没有必要局促不安,似乎也用不着如此拘谨,那时,我们是很随便的。

我提醒他,还记得不,寂寞海岸……

他笑了,很高兴我没有忘掉海。

于是,他从旅行提包里掏出这些卵石。卵石装在塑料口袋里,还濡湿着,仿佛活活的鱼。打开来,便飘逸出海的气息。我想,可能是他在海滩上拣的,装在塑料袋里就带来了也未可知。

他还记得我说过的话,那真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之言。“如果有一天……”人总是这样,越是有把握得到什么事物,实现什么向往,越是审言慎行,唯恐有失。但相反,越是渺茫的、无望的、灰蒙蒙的、暗淡的、也许永远不可捉摸的梦想,倒越是不怕丢掉什么似的抒发出来,这也算是一种寄托吧?我说过的,如果有一天,我有间屋子,我有一张桌,我一定用一盏玉白色的瓷碗,盛满清水,放下几颗这寂寞海岸的五光十色的卵石。这里,并没有惊世骇俗和刻骨铭心的深意,也许是一段生活的记录,也许是一份友情的见证,或者连这层意境也未必存在。那些日子里,做一次面前有一沓稿纸,手中有一支笔的梦,就够奢侈的了,所以说如果有一天,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一天大概很难来临的。

他说会的,会有这一天,其实他是给我鼓劲,未必相信真会。天太暗淡,云太低,海面在不安地颤动,倏忽间,从黑黑的海水中蹿起一条鱼,闪着鳞光,这意味风暴、巨浪、海潮和鞭子似抽打着的雨,但明天,后天,乃至于失去耐性的第几天以后,海又变得突然,平静。然而,在人生途程上,难以预料的可能性太大,说不定你这辈子休想有风平浪静的一天。他记住了我那梦想,而且特地绕了个很大的弯,到寂寞海岸去拣了这袋好看的卵石来。

我看着他。

他憨憨地笑。

何必呢?我说。

你说过你喜欢。

那海岸还照样寂寞么?

好像是。

他在那儿只停留了不多时间,讲得不那么肯定。但是,还能拣到这样美丽的卵石,说明大概仍旧寂寞得可以。

他问我好吗?我点点头。

我问他好吗?他也点点头。

那时候——他说。

又是那时候……那时候他是个挺赤诚的,挺可信赖的朋友。在我记忆里,他大概由于对我表现得宽厚,好像还受到一些什么累赘似的。我问过他,他没说,只是讲不碍事的。一开始,我就对他这种强烈的文学兴趣表示担忧,那是个没有文学的时代,谈论文学是一件犯忌的事,何况他不避讳地找我这样一个三等公民,讲他如何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力量震撼着心灵。我认为简直不可思议,他对我谈起《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或者《白夜》那一刻,真令我产生时光倒流之感。

他注意到我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你是不是怕?”

其实,我已没落到那步田地,也无所谓怕了。当一个人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对我来讲,十七层,十九层,无足轻重了。不过,我倒是替他怕,一个业务上很有一手的技术员,马上要晋升工程师,属于前途无量的人物,至少应该明白洁身自好的道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时不时要同我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病态社会和病态人物,令我啼笑皆非。我自己活得就够沉重,哪有心思去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可怕的天才么?我坦率地告诉他,那是个出聪明人的时代,一个个聪明得要死,聪明得让人害怕。虽然我也杞人忧天地,担心每个人都这样病态、自私,不惜吞噬他人乃至亲爹亲娘的聪明。但我觉得他也未免太不识时务了。

他认为我讲的不无道理,他有他朴质近乎憨的善良一面,也点头答应好好好,可他并不把我的告诫放在心上,一有工夫就和我说上几句,主题仍离不开文学。

我初时以为他大概有志于写作。

他摇摇头,写东西是有才分的人才能从事的,他说。

那么你——

我只是喜爱,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天晓得,他见四周无人,冒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写呢?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很诚恳,从他眼神里期待的样子看,他希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这当然无疑是句正常的话,在今天这样太平岁月里,即使偶尔有点不那么太平,谁也不会对这句话产生出什么异样突兀的反应。但在当时,我愣住了。觉得这位技术员有点神经兮兮外,他的问话和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找死,几乎是等义的。接着严肃地用论证口气补充,难道,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还不够病态的吗?一切一切!

因为他实实在在的真诚,我也不忍太难堪了他,就实实在在地回答:此生此地,还有写作的可能么?

那是一个绝望的时代,也是一个没有多大希望的社会。

他反而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时,要把他提升为工程师,要把他调到上级的主管部门去。大概也是怕我这个坏人,把他腐蚀了,污染了,败坏了。办这事的一位干部,倒还够心慈手软,没有把我捉将去,关进牛棚。而是一纸调令,把我撵得远远地算拉倒。

也好,我不愿他因我之故耽误了前程。再说,到哪儿去都是劳动改造,三等公民,如此而已。行李也简单,卷了卷,扔在车上便了事。他来送我,站在车下,神态平静,他显然知道其中底里,微笑着,你去吧,你去也好。接着开车走可,他挥手,喊着,我来看你……

我也喊道:别……

当时我心头一阵热,人性并不皆恶,善良尚未泯灭。我感谢文学,或者索性不如说感谢陀思妥耶夫斯基,使我结识这位技术员,也许,快是工程师的文学爱好者。

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来,我才知道离这荒凉的施工点不远,那里有至今未被人发现的寂寞海岸。那平坦的,慢慢往海里延伸的沙滩上,在澄澈的海水里,啊,简直是奇异的世界。造物主竟那样慷慨地把华美瑰丽的色彩,赋予那大大小小的卵石。每一块卵石从水里捞出的时候,都会使人惊奇赞叹。我说了,如果有一天,我有间房子,一张桌子……

你应该写,应该写!他又给我鼓起劲来。

那是我在漫长的搁笔岁月里,唯一敦促我重操旧业的朋友。他说,这里清静,没有那么多总盯着别人的病态式的眼睛。我让他们派你个打更的差使,你可以悄悄地干你的营生……

我先泄了气,算了!

不!他还挺坚持己见。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写,不过,在我以后能够写的时候,我就记起这位执拗的文学爱好者。但时间长了,印象便淡了。因此面对这位朋友,多少有点歉疚。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笑笑,随后告辞。

也许还是要渐渐地淡忘掉,但文学永存,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