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如谷(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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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印象晓声

对于晓声,有好多话想说,第一,他是值得一说的作家,第二,如果撇开文学,仅仅作为朋友,我认为他更是值得一说。

他在中国时下健在的,还在写作的作家群中,知名度应该排在前十名中的一位。虽然文学圈里,有人也许并不支持我的这种观点,但实际上,像梁晓声这样,不靠炒作,不靠人为的非文学手段,就靠他的名字,能够拥有相当数量读者的作家,在中国文坛上是屈指可数的。别看有些作家,名气很大,名声很响,但所谓的“大”,所谓的“响”,只是在一个很狭窄的圈子里大而已,响而已。一出这个圈子,便没有什么动静了。

不久前,一位在报纸主持读书版的记者,逛西单图书大厦。在二楼当代文学书架前,从架上抽出一本书,问他身边也在买书的读者,“请问,你读过这本书吗?”被问者接过来书,看了看,摇头。

他又问:“你听说过这位当红作家吗?”

被问者仔细看了看,又摇头。

他又抽出架上的另外一本书,问:“这位女作家的书,你读过吗?”

被问者有点警觉起来:“你是推销员吗?”

他连忙解释:“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值不值得花钱买。”

被问者翻了翻书,念了书名和作者名:“没听说过——”当翻到扉页,看到这位女作家的玉照时,突然发表评论,“长得还算说得过去噢!”

当我听完记者先生这段报导后,顿觉好奇,连忙打听这位长得还算说得过去的女士芳名。

他不答,我也只好作罢。

这种很随便的民意调查,自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是,作家和作品,在圈子里和在圈子外,其反响存在着碧落黄泉的反差,也是事实。

有一家出版社的老总,亲口对我说,梁晓声的集子,在销路上,即使在时下文学图书相当式微的状态下,无须宣传,也能保证几万部的。有一家文学期刊编辑部的副主编,说得又更玄一点了:“这个梁晓声啊,你不能不服他,他有一批属于他的读者。”

每个作家,都会有他相对应的读者群。我记得上个世纪末,晓声每年都要出一本回想录之类的大随笔,在书店里,是属于躺在那儿卖的书。一般图书,都在书店的书架上站着卖,能摆平在那儿出售,说明这本书好卖。不知为什么,新世纪以来,晓声不再有这类作品问世,有好几位铁路上的熟人,都是些极普通的购书者,还向我打听过。由此可见读者,虽然有时会被炒作所误导,但若是对某位作家有了专注的感情,便不大受到文学圈子里议论的影响,权威的看法,评论家的见解,有如东风吹马耳,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

有人认为某个作家好得不得了,挡不住读者不买账;同样,有人认为某个作家不怎么样,可读者偏偏喜欢他。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清一色的世界未免太可怕,文学也如此,若没有选择,豆腐一碗,一碗豆腐,那也太痛苦。

选择是读者的权利,谁也无法使那些到书店来花钱购书的读者,一定要买这本书,而不让买那本书,那就违背市场规律了。市场,是严酷的,那些在圈子里名气很大,名声很响的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特别是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女作家),有办法让评论家,让记者,让编辑,表现出拥趸的热情,但那张玉照,未必能使读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她的书。

不过,书卖得少,并不表明书没有文学价值,对于作品的评价,从来是见仁见智,不必求其“舆论一律”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在圈子里得到赏识,是一种价值。下里巴人,老少咸宜,在圈子外获得呼应,也是一种价值。对象不同,需求也不同,口味不同,效果也不同。这两种价值,不存在谁好,谁更好,谁差,谁更差的比较。说到底,能够进行文学仲裁者,最后只有时间,所以,至少要过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才能略见分晓。因此,此时此刻,说什么长长短短,好好赖赖,都为时过早。

我问那位副主编先生:“梁晓声的铁杆读者,都是哪些人呢?”

他说:“应该是那些共和国的同龄人,五十岁左右,插过队,上过山,下过乡,回城后当普普通通老百姓的那些人;特别是其中生活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的,特别是其中的女性。”

这两个“特别”,令人听得有些心酸。

因此,能为这些读者写作,或者,在写作时能想到这些读者,我想这个作家一定是好人,好人的心都良善,他想着那些不是很走运的普通人,于是,我挺佩服晓声,因为,他的作品能给这些读者,带来多多少少的温馨,能够使他们郁闷的感情,多多少少地得到宣泄,我想,真可以用“善莫大焉”来肯定晓声的劳作。

现在,该来谈谈我心目中的好人梁晓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经写过一篇《好心》,发表在一九九三年九月九日的天津《今晚报》上。文章不长,现抄录在下面:

这个听来的故事,是我的朋友,作家梁晓声给我讲的。

他家住在儿影厂宿舍,一天,到北影厂去办点事情。这两家电影厂也就一墙之隔,没有几步路。但他在路上,碰到一个行乞的妇女,还带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朝他要钱。现在这些讨饭的常常像拦劫似的挡住你,或拉住衣服不撒手地要钱。我对这类人采取不理会,绕着走的政策。但晓声,是个极具平民意识的作家;他不但是有太多的同情心的汉子,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会说“不”的,不敢于断然拒绝什么的人,于是,他被缠住不放了。

“给两个钱吧!”

“可怜可怜俺们娘儿俩吧!”

“俺们饿了两三天啦!”

在我们这个首善之区,经常有这类“强要饭的”横行在街头巷尾,实在是大煞风景,有碍观瞻。政府也时不时地整顿,但遣送走了,不多久又会回来的。这类人就认为你应该施舍,应该给钱,不给,还会悻悻然地遭到不满。这在任何城市里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尽管是首都,尽管不停地遣送,也难以绝迹。不过,即使那些世界上一等强国、一等富国,也不能保证在地铁里,在广场上,没有人向你伸出手来要钱的。想到这里,人家并不在乎,并且发照,准许持证行乞,我们倒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了。

曾经有人写过关于我国各地丐帮的报告文学,好像是作家贾鲁生吧?据说因为城市里行乞,比干活还来钱,于是有一批要饭专业户,长期驻扎在京城,要着要着,能要出万元户,要出小康之家呢!

梁晓声根据他作家的判断,相信这对追着他讨钱的母女俩,不是那种很有专业经验的要饭人,就给了她一点钱,走了。等他从北影办完事返回,仍旧在这条路上,又遇到了这对母女,缩颈胁肩,在那里向行人苦苦讨要。当时是春三月,还不怎么暖和,见她们穿得也单薄了些,他动了恻隐之心。

“这样吧,”他说,“我家里还有些过时不穿的衣服,虽旧,可并不破,你们跟我回去,拿两件穿吧!”

北京春天的风,有时挺峭厉的。但晓声的心,却是非常的热。于是他的热心,好心,善心,就给他制造了一场烦恼。

“谢谢您啦,谢谢您啦!”这也许是真的母女俩,但也不排除是临时组合搭配,以增加要饭效果而扮演母女的两个人,自然跟随着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好在很近,就到了家,晓声翻出几件旧衣服送给她们。看到她们高高兴兴地下楼走了,就关上门,继续写他的东西了。这世界总得有点温馨才行,虽然这些旧衣不值什么,但看到她们那种愉悦的样子,他也感到一点欣慰了。

没想到,凳子还未坐热,有人敲他家的门,打开门一看,还是这对母女。她们说:“刚才您老给衣服的时候,还有一条旧毯子,能不能行行好,也给了吧!”

因为他太太焦丹上班去了,晓声吃不准这条旧毛毯,家里还有没有用,该不该给出去,他急于写东西,也不想让她们老是缠着,就做主送给她们了。“好好,给你们,快拿走吧!”

这是上午的事,没想到,下午她们又来敲门了。

他万万没料到,一开门,一大群要饭的围在他家门口。那母女俩差不多把附近的同行业的人,都招引来了,挤满在楼道里。前面的,大概是和她们同属一地一村的;后面挤上来的,她说,不和她们一伙的,是见她们得了便宜跟着来的。这些尾随而来,也想捞些什么的要饭的,并不相让。于是在楼道里,两伙人互相攻讦。她要求梁晓声只可怜可怜她们一伙,可又不让非她们一伙的,获得这样的机会。后来者当然不肯示弱:“凭什么就许你们要,不许我们要!”

楼道里自然乱成一团,好像要拍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那个乞丐王国的电影似的,弄得我的朋友不知该怎么招架才是。这场风波,闹了两三天,才告平息。整个楼群里的邻居,都对这位作家侧目而视,弄得他窘透了。

梁晓声给我讲他这段故事时,仍是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这其实是个接近于闹剧的小喜剧,苦笑之余,倒也充分证实,晓声是毫无疑义的好人。

虽然,有时,这好人,做得有点尴尬,有点吃力不讨好,但他乐此不疲。只要有人敲开他的门,晓声老师,如何如何,他不但会听下去,还会帮着出主意,还会解囊相助,还会找到有关部门,仗义执言,甚至到最后,求他的人反而插不上手,只好待着看热闹,他个人却东奔西跑地忙个不停。

有时候,我也奇怪,你们早先认识?

他承认,大多数,这些不速之客都是陌生人。不过,来求他的人,都能很快找到谈话的楔入点:或是兵团的战友,或是知青的后代,或是东北老乡,或是哈尔滨道里道外南岗跟他家能拉上一丝片缕关系的邻居亲戚,只要触动梁晓声的故土情结,文学情结,他就不能置之度外,于是那些热爱文学,愿意为文学献身,非要成为大师的文学青年,那些抱着尺把高稿纸写成的电影文学剧本,指望梁老师点石成金,然后得金鸡奖,得飞天奖的影视发烧友,便频频出现在他家门前。

当然,登门造访者,还不仅仅诸如此类期待他加以援手的人,也还有富得流油的老板,亮得放光的明星,肚皮圆滚的书商,声势显赫的子弟……尽管这些人,什么都拥有了,但空虚的心灵,还是渴望晓声那慢条斯理的话语,得到一点滋润。总而言之,他被大家所需要。

有时,我也到晓声居住的蓟门桥去,那是电影厂的宿舍,有好几个门栋,每次去总搞不清他家是第几个门。每当我在楼前逡巡的时候,楼上总有一位很有名的演员,演过《小兵张嘎》中鬼子翻译官,开窗向我示意,用手指告诉我,应该从哪个门进去,可以找到梁晓声。其实,我并未向他打听,但他马上知道我要找谁。由此可见,我们这位好人梁晓声,是如何的门庭若市,是如何的访客盈门了。

做到这样被人需要的作家,我想,这便是晓声的成就感了。

那时,我到他家去,一是作为《小说选刊》的编辑,作家梁晓声,必然是在重视之列的作家。但就个人而言,朋友梁晓声,更是放在首位的朋友。大多数读者,是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他的性格,他的志趣,其实多数读者愿意掏钱买他的书,是要读他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公义情结。

这是我杜撰出来的词,公,包含着公正,公平,公允;义,包含着义气,义务,正义。所谓梁晓声式的情结,就是他努力往这个高度接近,正是这个缘故,我觉得他很可敬。虽然,我知道,我这种评价,有些同志并不一定赞成。任何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多面体,我看到的是这一面,别人也许看到的是另一面。毛泽东早引用过的,汇聚了五千来中国人智慧的谚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这样一个出发点,就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不以偏概全地判断一个人。我说过了,那是我在《小说选刊》工作时期,经常去他府上造访。那一阵子,我突然发现,值得信任的朋友,能够信赖的朋友,敢情不是很多的。那位在晓声楼栋窗户里露着一张脸的老演员,显然知道我已经是梁家的常客,无须他再指路了,便给了一个电影明星式的笑,尽在不言中了。

什么叫朋友,什么样的人能称得上朋友,每个人的定义不同,要求也不同。我比较倾向孔夫子的朋友观:“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所谓的“谅”,就是在需要的时候,你能在朋友这里找到支持。

最令人寒心者,当你还没有怎么样的时候,甚至连风声鹤唳的程度还不到,有些太聪明的人,太洁身自好的人,就把脸调过去了。更可怕者,还有那些“便辟”、“善柔”、“便佞”的朋友,恨不能落井下石,发国难财呢!

梁晓声的书,很厚重,譬如那部《雪城》,像一块城砖,可他的体格,很单薄,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很健康的,不是这儿出点毛病,就是那儿发生故障。但这个长得不是那么高大魁梧,也不显得那么孔武有力的梁晓声,在我眼中,却是一条真汉子。

他的外形上,简直找不到丝毫与瓦岗寨,与梁山泊常见的那种汉子相同处,但他基因中,我相信,而且百分百地相信,有着齐鲁燕赵的汉子精神。什么叫汉子?就是敢担承,敢两肋插刀,大难临头时,不当缩头乌龟,不像土行孙似的撒丫子开遁,连影子也不见。

我认为,梁晓声,作为朋友,绝对是好样的,这是由我切身体会而来。

你有什么难事,就托付给他好了,只要他答应了,只要不到杀头的程度,他都会担承下来。如果真要杀头,我估计他也许会伸出脑袋来。因为没有试过,至于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不敢打保票,反正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他看作无须顾忌,能够倾心交往的朋友。

往事如烟,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细节对小说是重要的,对不成其为记忆的记忆,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回想起与晓声的两个世纪的交往,我还真庆幸有这样一位相差二十岁的忘年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