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如谷(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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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超越四合院

前不久,台湾诗人痖弦来了,几位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这是他第一次到北京,话题自然也就围绕着对他来讲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的古都了。他不知道原来的北京是个什么样子,无从对比,但座间有位诗人,自小在这座古城长大,对于近年来盖了那么多高层建筑,而拆毁了那么多四合院,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原先那老北京的模样,表示遗憾。

我尊重他的怀旧感情,但老北京的四合院,说实在的,我不认为是理想的人居环境。而由于城市的膨胀,人口的剧增,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则尤其不敢恭维。北京城里,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很精致,改装得相当现代化的四合院,住在这样独门独户四合院里的人,与住在为数甚多的基本破败、或破败不堪的四合院里的小市民,对于是否应该保留古都风貌而不拆不迁维持原样,观点是绝不相同的。对那些在报上,在会上,在电视台上经常发表复古言论的人士,是很不以为然的。

你赶情住在下雨天不用大盆小桶等着接漏水,刮风天不至于掀房顶不需压砖头不至于开天窗,厕所有抽水马桶省得蹲茅坑看苍蝇乱飞蛆虫乱爬,冬天有暖气不用生煤炉不至于煤气中毒的楼房里,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是你是我们这群人中的一员,就恨不能早点拆了这破旧四合院,搬到楼房去住。

我没有做过调查,但我知道的那些具民粹观点,要保留胡同,要保留四合院,要保留算不得什么名人的故居,要保留什么旧戏楼,旧会馆,旧客栈,旧建筑物的朋友们,他们都住在新建的住宅区里,把自己的房子装修得不亚于五星级饭店客房的标准,但却忍心叫普通老百姓继续挤在大杂院里,像罐头沙丁鱼似的生活,以体现古都文化面貌,是不那么公平的。

应该有选择地将古建筑保存一些下来,因为,建筑物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的文化传统的重要部分。但那只能是很少的,具有相当典型性质的建筑物,不能够是旧就好,就动不得,活人得给死人让路。如果说北京人最值得保留的古老住宅,自然要数周口店猿人居住过的那个山洞,但是,让时下那些强烈的复古主义者,搬到那山洞里的话,恐怕他宁肯上吊,也不会在那里安居乐业的。

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人民文化物质生活的改善,居住条件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拆掉旧房,另盖新屋,这是毫无疑义的。而未来住宅的趋势,只能往更完善,更舒适,更美观实用,更符合现代人精神的这个大方向发展。四合院的建筑思想,凝固着农业社会那种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封建精神,被历史所淘汰,被推土机无情地推向垃圾堆,被新型的现代工业社会建筑物所替代,是一点也不值得惋惜的。

北京的四合院,无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宅大院,还是“苍茫古木连穷巷”的胡同人家,门户永远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我最初从上海到北京,对这个现象很觉新鲜,后来,才明白,这就是四合院人家的风格。其实,读宋人诗,如苏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如王安石“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如刘攽“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如李清照“枕上诗篇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至少在宋代,家家户户并不都是“雨打梨花深闭门”的。

所以,中国人要不从心灵里走出这种紧闭着的四合院,要想有大发展,大成就,恐怕也难。直到今天,这种“四合院心态”,还影响着中国人的心理健康。

我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来到了解放后的北京,自然也就住进了北京的四合院。住得较好的,院里有种西府海棠的,春天开放的时候,满院显得格外亮丽;住得较孬的,全院共用一个水龙头,一到三九天,水管一冻,人人没辙;住得较大的,据说为十三号凶宅的,其实也就不过院子套院子显得阴森而已;住得较小的,一明两暗三间东倒西歪屋的,我也住过的。住了那么多种四合院,体验下来,虽有高低之别,好坏之分,但那方方正正的结构,坐北朝南的位向,上尊下卑的次序,内高外低的级差,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种典型的体现封建社会等级观点的建筑物,自成一体的“小院昨夜又东风”的独立状态,“关起门来当皇上”的自我封王,妄自尊大,很带有一点封建制度下诸侯分封的特点。

一条胡同里,有若干独立体的四合院,有的院独门独户,有的院数家共居。除了居委会,也就是被诟为“小脚侦缉队”的老太太,检查卫生,扫除四害,敲门进户,察东看西外,各个四合院之间,院内的各户之间,都本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精神,大家保持着一种相安无事的局面。“串门走户”,“说东道西”,“伸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北京的胡同人家的语言系统里,不能算是褒义词;相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屋上霜”,“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四合院里居民敬奉的最高原则。

汉字中有一个“囿”字,住在四合院中,对这个字体会最深。四合院就是这样一个方框,方框里什么都“有”,因此封闭得紧紧的,是四合院最大的特色。由于封闭,便免不了保守;由于保守,自然也就狭隘;由于狭隘,对四合院外的人和院外的事物,必持一种疑惧的态度,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而疑惧的结果,就会拒绝,就会不宽容,就会偏执,最后以至于排它,排外,这就是住得太久以后,潜移默化而成的四合院心态。

王蒙曾经写过文章,说他住的四合院是一个多么惬意的所在,院中有枣树,树下有阴凉,可以用作健身,可以打乒乓,但他最近还是搬到楼房去住了,有一次见他询问他对于新居的感觉,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有幸住过几处四合院,总的感觉不佳。最让我捏鼻子的,是厕所;最令我伤脑筋的,是来去自由的猫和耗子,以及说得出名目和说不出名目的昆虫;最叫我不畅快的,是普遍的采光不足;但是,最使我感兴趣的,却是这几处四合院的安全设施,那大门上的顶门杠,门栓,和暗藏于门栓内的“消息”,以及没有电铃以前的“拉铃”,让我感叹老北京人的工于设防的心计。所谓“消息”,相当于现代的暗锁,全木制,极精巧,复杂的机窍,构思的巧妙,真难为前人琢磨得出来。不过,在佩服古代木匠聪明的同时,也能体会到礼貌谦恭的北京人,对于院外一切的那种十分在意的警惧心态。

早些年,要是一位不速之客,访问四合院,站在门口,敲门,里面是听不到的。这时,必须拉动门上由一根铁丝系着的小木条,院子里的小铃响了几声,才有人走出来。别以为主人马上会开门,必须在门缝里将来客“验明正身”后,才打开“消息”,拉开门栓,启动大门。这千万不要奇怪,要是了解中国人生活在小农经济社会下数千年,过惯了不靠人、不求人,也不希望别人靠、别人求的自给自足,独善其身的日子,对四合院那道紧闭的门,也就坦然了。

其实,在老北京,皇帝住的地方,那高高的城墙,那墙外的护城河,那四角箭楼里卫士警惕的目光,也是竭尽可能地内外隔绝。所以说,紫禁城,其实就是乘以许多倍的巨无霸四合院。虽然,琉璃瓦的色彩,要比胡同里灰色的院落亮丽,高大的宫殿,要比百姓家的狭窄湫隘的门户堂皇,但住在皇宫里的帝王,和住在四合院里的百姓一样,同样都会受到这种封闭式结构的环境影响。别看紫禁城巍峨壮丽,金碧辉煌,那不过是更高更大更束缚人的四合院。居住环境对于帝王心灵所造成的负面作用,似乎更大一些。因为老百姓的四合院还有邻居,而皇帝的四合院只有永远的孤独。

所以,我一直在思索,中国从汉、唐的外向型开放国家,逐步变为内向型的封闭国家。特别是明末、清末,中国人铁定了心要与世隔绝,虽然是由许多因素促成的。但是,元以后,明清两代人所形成的自闭心理,内向心态,保守精神,惧外情结,与这种桎梏思想,束缚灵魂的四合院居住环境有些什么因果关系,实在值得人们去研究的。

改革开放二十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些持有四合院不健康心态的人,还在那里“几声抽泣,几声凄厉”地埋怨这些飞快的进步呢!看来这些人还没有从“囿”中超出来。看人有钱不痛快,看人花钱不痛快,看自己没有多少钱而不痛快,他留恋他有钱而别的大多数人没钱,每年一把花生米的时代。

前面提到的那位诗人,期望再现的老北京模样,说到底,也是不能永远维持下去的梦。因为,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充其量,使用期限不过百年左右。大清王朝鼎盛年代兴建的王爷府邸,现在还有几座仍保留着昨日的光辉?胡同里的一般人家,年久失修,早已经破旧颓败,至于挤塞得几乎无法插脚的大杂院,更是成为城市的负担。

现在,常听到反对拆掉四合院而奔走呐喊的声音,倘若这位呼吁者,现在还挤住在大杂院中,连转身都难的话,我想他对唐代杜甫那“安得广厦千万间”的诗句更感到兴趣。诗人怀旧的感情,能够理解,但不能支持。意大利的庞贝古城,被火山熔岩掩埋了多少世纪后被挖掘出来,那倒是原封不动的古罗马时代的城市,但对任何参观者来说,看看是可以的,真是让他住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城池里,他会来不及地逃走。

从一二〇六年起,北京作为元代的大都,开始营建,直至明清两代,经过八百年的积累,北京成了一个无数四合院的城市。这固然是幸事,但也是不幸事,到二十一世纪,这种建筑物对于居住者来说,已成为契诃夫短篇小说《套中人》的“套”了。那个叫别里柯夫的先生,就是把自己的一切,努力装进套子里,最后连他这个人,也像蚕一样裹进了茧里。中国有句成语,叫“作茧自缚”,就应在他的身上了。蚕化为蛹,如果没有突破的勇气,化不成蛾,那就成为僵死的蚕。所以,四合院给它的居民带来的病态心理,实在有害于人们的健康,这种闭锁的人居环境,很类似于无形的蚕茧,一代又一代,将人们蜕变为别里柯夫式的僵蚕。

当十九世纪列强敲开紧闭的中国大门时,在四合院里负暄,踱四方步的大清王朝的官吏,先是由于对世界的无知,愚昧,狂妄,傲慢,以万物皆备于我的天朝自居,一味拒绝,非要外国人跪下来磕头。结果,洋人不但不磕,用坚船利甲跟你对话,吃了败仗以后,立刻从自大到服低,从自尊到自卑,从拒不接触,到拱手让人,从顽固抗拒,到崇洋媚外的一百八十度转变,就是最典型的四合院心态的僵蚕反应。

也许这样的说法,有点夸张,但若细看北京的四合院,包括最堂皇,最具代表性的紫禁城。几乎看不出任何门户开放,面向世界,张开双臂,拥抱全球的迹象。所有对外的墙,几乎严丝合缝,基本不向外开窗,即或有一扇两扇采光的窗户,也很高很小;于是,门是全院唯一的对外通道,通常都不宽阔。如果曾经是较大的门,也要在门上,再开一小门出入。进得院内,重重叠叠的门,曲曲弯弯的廊,门内屏风,廊外槅扇,层层设障,深藏不露,以达到间离的目的。

所以,住在这种封闭的院落里,只有天井那么大小的活动空间,头顶一方天,脚踩一块土,几代人“坐井观天”下来,你能指望院中人生出多大冒险,探索,冲决,开拓的勇气吗?那时候,一个女孩子要是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居简出,便被人当作懿范而赞颂了。所以,中国进入十九世纪以后的积弱之势,当然不完全是建筑物的过错,但居住环境,决定着居住者的精神状态,这个因素是不能排除的。

于是,数百年来,在这个封闭的方框内,有人自得其乐,有人自我满足,有人夜郎自大,有人自我封王,便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对方框外的一切,那种拒绝感,那种陌生感,那种警惧感,那种不信任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正常反应。由于这个方框在空间概念上是有限的,因此,缺乏宽容,缺乏包涵,对于异体的排斥,对于外人的戒备,便是四合院居民最最小心眼而不大气的表现。也是四合院家庭纠纷的根源,大杂院无尽无休争吵的最原始的起因。更由于四合院是无法再拓展的空间,其中任何一人要想得到更多,就得另外一人被剥夺,所以,利益的驱使,鸡毛蒜皮,斤斤计较,鼠目寸光,窝里起哄,就是四合院里那一支永远唱不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任何一个城市,如果不能随着时代的进展而变化的话,这座城市就必然要衰落下去。北京城可以建设得越来越现代化,但北京人要是不能超越那种四合院心态的话,就像背负着沉重翅膀的鸟,要想飞得更高更远,那还会是步履艰难的事咧!

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声:再见吧,八百年的四合院心态!也许就是中华民族的腾飞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