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等】
人们追求自由,平等,之所以追求,说明不自由,不平等。人不平等,有许多种分法,官分数等,城分几类,都是等级。一日,在酒桌上,吾仗着几分酒胆,攘臂呼曰:“不管怎么分,我眼里人分三等!”众酒徒惊问:以酒量分吗?答曰:否。有文友问:以才气分吗?答曰:否。
“人分三等!”解曰:一等人,提得起,放得下。欲成何事,攻必克;所得成果,弃如履。譬如一小贩欲成亿万富豪,几经打拼,果成之;至于老年,捐尽家产,归还社会,坦然安度。这就是一等人,能登绝顶,又比山高。
二等人是提得起,放不下。事情难不倒他,心胸却能囚禁他,虽是能人,却仅仅是能人而已。
三等人提不起,放不下。舍得两字,均不属他;既得不到,又舍不出,这类人也并不少见。
言毕,众人举杯曰:分得妙!只是……我们算几等?
【下辈子想干什么职业】
今年六十六,谁知是不是顺顺寿,总之人生到此,该走下坡路了。以后还能有多少年月?不去想,想也没用,听天由命,顺其自然。英国皇家晚会上有个人唱歌,第一句出口就把我震住了,他说“我又老了一天”,他还说:“我恨这世界,这世界也恨我!”这种人生的紧迫感呵,我从没听人这么说过。生命正是这样,一天天变老,一天天逝去,这才是真正的惊悚!有人说中国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会死,临死的时候才明白没真正活过”,这么说虽然有些糟蹋中国人,但从多数人的生活状态看,此话也还概括得传神。
想到自己,惭愧得很,不敢说自己就不是这样。在一种低级的生存状态下,经历了一点小磨难,坚持了自己的人生个性,运气还算比较好,关键时刻有人托了一把,应该说实现了两个梦想——诗人的梦想和军人的梦想。固然这两个梦想都不是十分的纯粹,诗人也罢,不是李白、屈原、白居易那样的,连郭小川、闻捷那样也达不到,这能算纯粹吗?军人就更不必说,穿了三十多年军装,没打过一仗,没指挥过一个团,自然称不上是真正的军人。
此生是不是有些遗憾呢?假如有下一辈子,下辈子干什么?还干这个用文字填写生命的活吗?能不能有更理想,更符合自身条件的职业?可以肯定的是,诗人也好,作家也好,都不想当了,干烦了,别说平庸的,伟大的也不干。那么干什么?经商肯定不行,珠算都不及格,还能经商么?科学家门都没有,数理化学不好,凭什么搞科技?文史方面的学者?有一点门儿,但不想当,当那个还不如去当作家。政治家怎么样?或者虽不一定是政治家,还可以是政客和各级官员?这个也不好干,咱这个性格不合适,受不了那个抬举也受不了那份委屈。这辈子已经证明了,下辈子更干不了。军人怎么样?你不是号称“文职将军”么?这辈子弄文都弄了个“将军”,下辈子弄武的还不得更厉害?平心而论,摸着心口想一想,也不是那块料。为什么?我怕死,既怕自己死更怕别人死。看着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躺那儿了,再也起不来了,我受不了,我心没那么硬。说到底,咱也不是人家那些真正坚强的人,有点英雄气那也是诗人式的,经不起狂风暴雨的冲击;有点攻击性那可能也是赵括式的,纸上谈兵在战场上百无一用。特别是一想到全军覆灭死到临头,真做不到人家山本五十六的镇定和张灵甫的果决。
嗨!那你下辈子还能干什么?
你不真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了吗?
我肯定成不了废人,我当不了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以及巨商、学者、艺术家我就没用了吗?谁说只有这些人有用别人都是废物?我不这么看,佛家有“下下人有上上智”之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的真正动力。”我赞成这个观点,这是真理。我每每看到建筑工人在那么高的楼上作业,内心涌起的是佩服、感动!人家不怕,从容自若,风吹日晒,酷暑严寒,楼在人家手里长高,别人住,他又去盖新楼。他们容易吗?他们不伟大吗?为什么这个社会不向他们致敬?为什么人们不向他们感恩?劳动者,创造世界的人,才应该受到更高的待遇、最高的尊敬!建筑工人,交通警察,清洁工,各种服务行业,农民,矿工,战士,各种在社会第一线辛勤劳作、挥汗如雨的劳动者,我首先向你们致敬!
下辈子我会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成为什么呢?请别笑,我希望成为一个牛仔。我生活在西部而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牛仔,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是有这个条件的啊,我会骑马,也爱马,我喜欢和动物相处胜过和人相处,我热爱自然和草原胜过适应都市;而且我身体强健,身手矫捷,反应灵敏,爆发力好,善于长途跋涉和忍耐饥渴伤痛。我曾在风雪戈壁负重疾行每小时七公里,我还能出手飞石十几米外击中猫嘴,何况我摔跤相当厉害,无师自通,我如果长期在马背上生活,那马上功夫一定十分了得!特别是我还喜欢牧羊犬,绝大多数狗对我怀有善意,从不咬我。这些都使我具备成为一个优秀西部牛仔的可能。
我愿意干体力活,简单的活,这种劳动可以使人上瘾。有时一锹一镐,亦能使人在劳动的节奏之中陶醉,何况在马背驱赶牛群,在毡包外逗弄牧犬,仰卧河畔草滩,直望蓝天白云?用长柄镰打牧草,一挥臂,一片高草齐刷刷躺倒;以干牛粪火烧奶茶,放两勺酥油一撮盐,那味道之美,十碗八碗没够。
山是真山,天山北麓松林密布;水是雪水,伊犁河谷蜿蜒流注。在这样的自然怀抱做牛仔,真如腾格尔歌儿里唱的“天堂”。吃简单的饭,干简单的活,把体内的能量消耗掉,睡个贴地望天的好觉,第二天早晨去找回绊着腿的马,然后骑着光背马去伊犁河边饮马……这样的日子不比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强吗?
当然,还得有个家,家就是女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事就不要想了,那些人谁跟你一个牛仔过日子?而牛仔也不需要那样不懂生命真谛的女人。河对岸有一处毡包,毡房外有一个挤奶的女子,粉红的裙子,红苹果似的脸,在霞光里,提着奶桶走来,哼着一支歌。没准就是她呢,陪你走完下辈子的岁月?
很好,简单的仪式,简单的过程,过了河就是一家人。下辈子就这么展开了,有女人,有家,有牛群,有羊圈,有骏骑,有一群牧羊犬……噢,不少了,够我伺候的了,牛仔的生活在西部某个酷似伊犁河谷的地方,正在静悄悄地展开……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也拒绝任何媒体采访。
我梦想的下辈子想干的职业,就是这个。我觉得不算非分之想。在这个日益复杂纷繁的世界上,我想寻求一份简单的生活,应该不算奢侈。我还想在这种方式中渐渐能听懂马语、犬语等各种动物的语言,我愿意学会这些“外语”,虽然我对人的外语一直毫无兴趣。在与自然界各种生命的交流中,其乐无穷,肯定没有烦恼。大概唯一有可能带来烦恼的,就是那些成群结队的旅游团,那些跑来猎奇的苍白空虚的城里人。他们大声喧哗,肆无忌惮,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像一群苍蝇、一群蝗虫,大吃大喝一顿,然后留下一地空酒瓶子、塑料袋子,还有一些粪便。
正是他们这一类人,惊扰了自然,也破坏了我下辈子的牛仔梦想。看着他们吃完了我养的羊,拍拍屁股登车远去,我呆立在草滩上,心里想的是:他们懂什么?
【给年轻同类的几条忠告】
“文人”的帽子从此戴上了
一个人热爱文学,进而企图用文学的方式走过自己的一生,不论他对别人如何心存善意,都是在某种对他人生存意义上的触犯和挑衅。特别是诗人,更是一种异端。因此,不论你怎么做,哪怕你强壮灵敏如乔丹,行政能力足以当省长,人们还是会说你是个“文人”。这个词里表达的并非赞美,而是排斥和轻视,把你归入另类。你如果什么事不做,和大家一样混着活,那很好,大家相安无事。你只要有了自己的追求,那就是对那群没有追求的人的挑衅,所以最少给你一顶“文人”的帽子,以表达他们的愤懑。
谁能把文学爱一辈子呢?
年轻时谁能一点儿都不爱文学呢?除非十足的蠢货。但是谁能把文学爱一辈子呢?这是个问题,值得深究。文学和人的关系,类似初恋和婚姻,所有的人都有过初恋,就像大部分人都喜欢过文学,文学像初恋,婚姻却是最终选定的职业。和文学结婚的人总是少数,而这少数里有些是结错了,白白耽误了一生。也许你真爱文学,爱了一辈子,忠贞不渝,痴心不改,但最终才明白,文学不爱你。还剩下少而又少的人,爱了一辈子文学,文学也没辜负他。这种人才是爱对了。在座的要仔细掂量好,初恋可以一生难忘,但切勿勉强结婚。结婚结错了也可以及早回头,另选更合适的职业,切莫耽误自己一生。
只有那些打心眼儿里认定自己的人,不为外物所动,听从内心深处的声音,那就——坚持下去。
搞文学能给人带来什么?
能带来什么?——当然指的是好处,名声、地位、金钱。
但是真的不要指望那些现成的榜样。人家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名总算大了吧?莫言努力,文学带来。人家贾平凹写书不算,光书法一年就进账上千万,这钱也来得容易吧?写字赚钱,跟印钞机似的。人家王蒙呀铁凝呀,写小说成了正部级、中央委员,这地位也算可以了吧?这都是文学的成功,也都是凭着文学带来的好处。看来文学是能带来相当大的好处,名望、金钱、地位,一点儿不假。
但是还是不要指望这些榜样,榜样的力量虽然是无穷的,同时也是无望的。一百年中国只有一个莫言,三十年只有一个贾平凹,王蒙铁凝也许更难。
自古就有“穷文富武”一说,杜甫住茅屋,还为秋风所迫;曹雪芹那么天才,还“举家食粥”;蒲松龄才气惊鬼神,却还得屈身折腰奉迎县吏。一个字,惨!可成千古不朽之业,却在现实中无立锥之地,这就是文学的窘况。
现在没那么惨了,但多少人躬身案牍、灯下长熬,写了一生留不下一个字,临死都不能瞑目的作家有的是!
我想说的是:文学真正能够给人带来的不是名誉、金钱、地位,也不是穷困、厄运、窘迫,它真正给人带来的是,快乐!
这是一切创造性的劳作天然的属性,请珍惜它,认识它,享受它!它使你一生充实快乐,这还不够吗?
学会自己培养自己
人生于世总要学习。作家诗人怎么学、学什么?正如没有专门培养总统的学校,同样也没有专门培养诗人的学校。
孙犁曾认为,作家有高中文化程度就够了,但他没说作家的修养、阅历、悟性、境界要多高才能够了。
要学会自己培养自己。
被人培养,学一门手艺、知识,易。自己寻找适合自己的培养方式,其中包括读书方式、学习方式、生活方式、思考方式、写作方式,难。
谁也教不了你,全靠自己琢磨、摸索、判断,就像无灯行于夜,摸黑行于野,自己培养自己,甘苦寸心知。
不与人争一时长短,而争一世高低
人一旦从文,就像进了比赛场地。什么“诗无达诂”“文无第一”,由不得你。诗也好,小说也好,那都是在比的。一炮而红,名满天下,获得这奖那奖,那不是在比吗?“名利场”,文坛而今利不大,名还有,有名就有利,名至实归嘛。
别人得了,自己有压力;自己得了,容易轻飘飘。
这件事,还是要“风物长宜放眼量”。往往一时具有轰动效应的作品,不容易长存,不容易有穿透时间层层靶纸的力量,这已被无数次证明。轰动现实效应和穿透时间的历史效应往往成反比,两者需要的力量不一样。一个是地毯式轰炸,一个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不管不顾,强弓劲射。从文因此也要有心理承受力,还要有宽容和自信。
不与人争一时长短,应与人争一世高低。有不争,也有争。争前者易生文人相轻之狭促,不争后者是枉自从文,没志气,没出息。
哪个时代都可能产生天才,也可能寸草不生
如果相信进化论,那就是坚信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现在的人聪明,有些人起手就很高,有文学才华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不和外国比,就比古人,至今也没有再出现过李白、杜甫、屈原、苏东坡这样的大诗人,千年过去,无人超越。小说呢,现在有名的小说家少说有几十个上百个,个个也都是一时奇才,成绩斐然,可是拿谁去比《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立马比下去,不是对手。我看完了莫言《檀香刑》,叹为观止,真是佩服。然后又重读《水浒传》,哎,还是比起来望尘莫及呀,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说完全相信进化论也是靠不住的,过一千年,还是比不过人家古人。文学这玩艺儿就是不讲道理。什么时候冒出天才巨匠?不告诉你,这个大谜没有谜底,揭开了你也不一定明白。
但也不要悲观,虽然常常几个朝代寸草不生,但没准一下在沙漠里长出一棵巨树呢?
文学,比赌博更冒险、更没准儿,身家性命全投进去,也许颗粒无收,输个精光。但文学的魅力也正在这儿,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豁得出去、输得起的人,跳进这无底深潭。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