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茨威格语）
其实没有什么可耻的。
手没有思想，只有欲求和感情。
如果把手看作一个单独的生命，那么它的本质非常明显：它从婴儿时期就表现出乞讨般的本能，乳房对它是食物的暗示。之后，手长大了，变得骨节分明，强壮有力，乳房对它是性的暗示。这两者对一个生命来说，都至关重要，死了的手不再会乞求和抚摩。
当然，手还有残暴的一面，它像蟹钳一样顽固无情，它还会争夺。
手是一种积极的生命，它总在迅速地移动，灵敏地探求，它一刻也不肯安分，手可以看作人的触须。只有当一个人熟睡的时候，手垂落下来，像夜晚的花瓣那样温柔无力。
手还是一个人全部遭际和命运的缩写和概图，它是人的一部奥义书。
把手摊开，男左女右——那么你去读吧，用你一生的知识未必能够诠释清楚。掌心上的纹路像三条伟大的河流划过大地，每一条河流都代表一个谜一般的深意。
纹脉交错、汇合、分开……大脉明了，细纹纵横。每一条都是一个故事，每一道都是一段起伏，谁也不能猜透它的全部含义——这是每一个人的史记。
预言，警示，隐喻，定数……把手掌微微收缩起来，三条纹脉凝聚成一个汉字：人。
八
男人的手正是这样，代表着自身关怀着别人。当它遭到拒绝时，通常他总是摊开双手，露出掌心——大概它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但其实它正在给你看他的命运，它这么做正是希望你能了解他。
呵，但愿这凶猛的野兽永远不要拱起它的脊背来——那是它尚未驯化的部分即将呈现的时候！
我们总是会被某种昏暗的原始力量所蒙蔽，它像浓重的雨云遮蔽并压抑我们，手的触须四处寻找，妄图解救自己。
除了自己的衣袋，手找不到可以永久停留的地方……
【狗狗备忘录】
狗狗情绪低落，神情沮丧，独自卧在那里，眼神凄楚。它忽然觉得没意思了，没人和它打闹追逐，它的生活中一下少了文艺和体育两项重要活动。
那边儿呢？包包反应更是强烈，叫唤了一夜，害得大姐一宿没睡，电话打过去，隐隐还能听见包包在叫。怎么办？包包跟狗狗三个多月了，不容易适应，不行就再抱回来吧。她大姐倒喜欢包包。说：“再坚持几天可能就适应了。”
一
曾对养狗者讥讽之。
见一退休官员牵狗遛行，讥之曰：“是它牵着你呢？还是你牵着它？”退休官员颇面红；见一同事怀抱雪白长毛西施犬而来，讽之曰：“瞧你全身都是狗毛？”同事略尴尬。
倒不是对狗有什么恶意，而是对一时养宠物之风有些反感，不养则都不养，一养就全国蔚然成风。早些时候都干吗去了？在各类名犬濒临灭绝那时候，犬命微贱，只如星星之火散落。那时候对狗们来说可能是“革命低潮时期”。谁也没料到，“星星之火”真成燎原之势，形势一变，开始朝着有利于狗们的方向急转直上！
现在这些年，狗市的繁荣兴旺已成为市场经济的组成部分。物以稀为贵那阵子，一只纯种名犬身价几万、十几万、几十万（还有更贵的，没有亲见不便列举），非大款大腕不敢问津。而且难免将身比犬，心生自卑——“咱虽然是人，但说什么也卖不出这么个大价钱！”
时兴的不是说“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吗？首先在这儿和人家犬这么一比，就显得自己便宜，没多少价值。大概也是出于忌妒、愤懑等不健康心理，对人家养宠物的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同志，就有了讥讽之言。
二
要从根儿上说，我对狗这种动物倒没什么偏见，尤其对那品性忠勇、外貌朴实的大型犬，军犬啦，牧羊犬啦，猎犬啦，我都还心生敬意——人家靠干正事吃饭，虽然为人驱使，脸上却没什么媚态。但我瞧不起有些花里胡哨的宠物犬，什么“西施”呀，“贵妇”呀，还有一些把毛修剪得怪里怪气的，羊不像羊猴不像猴的“现代派犬”，看那打扮，就叫人别扭。丢尽了狗的本色，整个儿一异化分子。
什么人养什么狗，什么藤结什么瓜，一点没错。人在决定养什么狗的时候（偶然收养的不算），总是以自己的品位、性情、审美眼光去挑选的，可以说，是挑选更像自己的狗。人是在养一个非己的自己，生活在一起，沟通，解闷；狗呢，调动起全部的生存本能和聪明才智。适应你，讨好你，依赖你；本来是为了有骨头啃，渐渐成为习惯和本能，代代遗传，代代进化，以致成为人类的保镖、门将、战士、仆从和弄臣。
三
狗狗进入我的家庭时，也属于那种“爱你没商量”的情况。我外出两个多月期间，老伴从狗市上花了不到二百元买回来这么一只小狗，阴阳脸，半黑半白，京巴和日本种杂交，望之滑稽，有幽默感。当时只有三个月，绒绒团团，活泼可爱。初见甚喜，如老年得幼子，两掌可捧，如小猫小兔，憨顽可掬。不几日，缺点突现，屙屎撒尿，兼有掉毛，夜半叫嚣，惊扰邻人。大怒：“难道让我给狗当仆人吗？”命老妇扔掉。老妇怏怏不乐，护之如子，说：“又不用你动手我来收拾还不行吗？”见其微愠，只好收我雷霆震怒。
十日后，大学同学王次松律师来访，狗狗见之甚欢，如遇故人，一问，才知王律师家中竟养有两只狗！交流了一番心得体会之后，王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时候是幸福时刻？”
“每天为我的两个狗儿子抓屎抓尿的时候，是我最开心幸福的时刻。我是心甘情愿，乐于为它们服务！”
惊异之余，回味良久。心想，人家王大律师的人生境界这一下就比我高出去不知多少，我怎么就没想到把这当乐子呢？是啊，花点钱买个精致的狗玩具比真的还像，不屙不尿，还干净。但那是死的，虽无烦恼，却绝无乐趣。但凡活物，总是要屙尿的，伟人和偶像一概难免，何况狗乎！但也正是这个会屙会尿的活生命给你带来生机、活力和乐趣，它会舔你，让你酥痒，围着你转，摇头摆尾。它的要求、欲望、习性，会渐渐被人理解，而你的要求、指令、好恶，甚至会被它揣摩得更深。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动过赶走它的念头。半年多来，狗狗以它朴实、憨顽、滑稽可笑的性格征服了我，它成了我们家的笑星和活宝。
的确，它是一个天才。
四
狗狗是一只小母犬，身毛以白色为主，兼有黑、褐、红杂驳色纹理，体形滚圆肥胖，披毛如丝，团团如球。
狗狗名字是老伴起的，我听着觉其太简单化、庸俗化，于是给其延伸出一个俄罗斯妇女式的名字：安娜·芭芙洛夫列娃·狗得洛夫娜，简称“狗得洛夫娜”，再简称，又称“狗狗”。
相处半月后，我又给它起了个外号，叫“疯婆子”。因为它太疯了，活泼好动之至，调皮任性，胆大好奇。叫“狗狗”或“狗得洛夫娜”，立即反应，知是叫它。
很快，狗狗很聪明地发现了我的弱点，并且准确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担负起一项别人不想替代的工作。
我耳背，而我们家的电话铃声微弱如丝，我经常听不到。开始，我发现狗狗总是从别的房间跑过来，紧张地瞪着我，我很奇怪。后来才知是有电话了，每提话筒必准。狗耳朵灵啊，它竟知道跑来提醒我，这小家伙，太有灵性了！于是表扬之，爱抚之，结果过头了，每逢电话铃响，必跳跃狂吠，咬你被角；你接上电话了，它还又叫又咬，影响对话。
偏偏这时候你不敢惩罚它，一惩罚，它以后不提醒你了怎么办？
狗狗的高明处还在于它能明辨室内的真电话和电视机里广告、电视剧里的电话，它分得明明白白。电视里的电话铃声再怎么响，它都无动于衷，从无一次上当。
五
我回家一个月后，狗狗彻底被接纳，正式成为“周室成员”。它的活动范围被控制在三厅，客厅、中厅、餐厅，下榻在中厅一个放有沙发垫的纸盒里。它也认这个“窝”，每晚必归其位，因其鼻短，酣睡时有鼾声。睡相可笑，常以两只小胖前腿护其鼻，如同玩累了的顽童，酣然大睡。忽有动静，猛然惊起，必怒吠之。你看这个小不点儿，常会觉得它自不量力，它不知道它是谁，有多厉害。其实它谁也打不过，可它偏偏就天生了一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好像我们一家人全靠它保卫，我们的生死存亡系于它一身似的。
它那么小，可它就是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雄伟不可一世。谁敢来犯，怒不可遏，大有横刀立马，惟我狗得洛夫娜之概。叫完了，余怒未息，喷一喷鼻子，出我胸中英雄气罢，没事了，摆动着胖屁股又回去睡觉了。
每逢此时，我必教训之，我说：“狗得洛夫娜！你以后少来这一套，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婴儿。不是警卫人员，也不是彪彪武夫，你还是一女的，以后省着点吧，吵得楼上楼下都不得安宁！”
果然，第二天楼上的金主任就有反应了，他说：“狗狗昨天叫了，我想是不是要发生地震？因为狗对地震比人敏感。”
这下闹大了，可能害得金主任一宿没睡，想着怎么防震了。
六
有一次我正在洗澡，狗狗从门缝钻进来了。一时间，我和它都感到些意外，有些惊异。
我第一个念头是：咦，你是女人，怎么可以随便跑进来看男人洗澡？继而才想到它是狗，而且尚未成年。不过……还是觉得难堪，连说：“出去！出去！”我不知道它看到我洗澡的样子会留下什么印象，它虽然是狗，毕竟也是另一种生命的存在，它的眼睛仍具有某种审视权和判断权。
它看着我，目不转睛，略显奇怪。可能它看惯了我穿着各种服装的样子。乍见一大白光人，会产生一点纳闷：从小最崇拜的心中偶像，怎么一瞬间就变得光溜溜、湿淋淋了呢？嗅嗅气味，是他，没错儿；看看样子，有点疑惑。算了，就当还是他吧。
顺着门缝，狗狗又钻出去了。
我在家里着便服，狗狗习惯；有时我去办公楼穿了军装，狗狗会显出一些兴奋，它跳跃，而且扑叫。看来，军装对动物也会形成刺激，造成某种压迫感。
然后，就该轮到我们给它洗澡了。总的来说，它是顺从的，并不挣脱。它洗澡时的面部表情一如婴孩，不是十分情愿，却又不得不顺从。浸水之后，它突然变得小了好多，凄凉无助，逆来顺受，像个小可怜。有时一不注意，它会去喝澡盆里的水。
待到洗干净了，吹干了，嗬，狗狗毛色清净，一团蓬松，漂亮极了！
它大概也自觉英俊无比，活蹦乱跳，趾高气扬，顾盼之间，俨然以为得了选美大赛的金牌！
七
略大之后，我经常或早或晚带狗狗出去遛弯散步，每逢此时，颇感惬意。没有狗狗，我便懒得活动，是它，调动了我，使我养成散步的习惯。
每次遛它，看到我要穿衣穿鞋，狗狗马上领悟，兴奋不可自抑，快乐得忍不住咬你的脚，口中哼哼唧唧，仿佛念念有词。
我只要说“狗狗！走不走？”它就懂了，马上抬起头颈，注目观察，看你是不是骗它。一发现你有行动，就急不可耐了，它喜欢户外，喜欢自由。
开始怕失控，带着绳套，之后很久，解套自随左右。因它又小又胖，常常引起路人的喜爱；而狗狗也特别喜欢小孩，还喜欢衣着鲜丽的年轻女子。狗狗喜欢亲近人，从不咬人。
夏夜遛狗，是一妙境，月明星稀之下，凉风习习之中，物我两忘，人犬归一。人拍马屁，我拍狗屁。一路之间，我要对狗狗说许多表扬话、恭维话、赞美词，譬如“狗宝贝太聪明太听话了，什么都懂”啦，“我狗狗是个超级大美人儿，不碰脏”啦，“狗得洛夫娜走得好，像一只大狮子”啦，等等赞词，一路倾诉，以保证狗狗在表扬声中飘飘然，以少先队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往往此时，它小屁股一扭一摆，装得像个“三好学生”，神情庄重，步态匀称。
但是好景不长，一遇到它感兴趣的玩艺儿，一块骨头，一个饮料瓶子，一只空烟盒儿，这就完了，原形毕露，顽质顿现。非欲得之，赖着不走，你的命令，拒不执行。
还得哄呀，骗呀，威胁利诱呀，强制服从呀，总之，是《资治通鉴》里的那一套。看来，欲懂治人之术，先从治犬练起，人犬一理。
八
冬日遛犬，更为大妙。
尤以雪后之晨，初雪素洁，一片白茫茫、厚绒绒。狗狗四月出生，未尝见雪。初次领出，一愣，继而欢欣鼓舞，撒欢不已。
狗狗之喜雪也，发乎天性，专往雪深处跳。更喜无痕处行。翻腾跳跃，自作多情。忽躲闪，忽扑咬，忽戏耍，忽翻滚，以其想象力之丰富，以其原动力之充沛，上演其祖先的原始生活场景，狩猎、搏杀、夺食、游戏……远远地站在雪地上看它澡雪知乐，不由人不怜爱。就如一个父亲在看着儿子调皮捣蛋，心中生出的，是对生命活力的无限赞美和神往。吾幼时亦如此，而今此趣安在哉？
兴尽，一声口哨，呼唤我儿归。狗狗闻之，自远处飞奔而来，像只兔子，向我跑来。它满脸沾雪，成了白胡子，腹毛凝水，成了雪孩儿。
狗狗皮实，不娇气，性格活跃，任性无媚态，天性多，奴性少，这是特别让人喜爱的地方。我不喜欢太懂事的狗，中规中矩，克己从命。做人已经异化得足够了，再养一只比人还异化的犬，岂不互相更促进？
九
骨头，是狗最喜欢读的一本书，而且永远读不够。信然！
说人读书是“啃书本”，是一种仿生语言。从无肉处啃出滋味来，也是一种本事。大概是习惯，也是无奈。与其在无肉的骨头上不舍不弃、苦寻滋味，何不在生活中捕猎活物？像狮子猎豹那样奋力追杀斑马、羚羊，血淋淋大啖饱舌，岂不为大勇力、大收获？
喻之求知做学，似亦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