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月,答应帮忙的人把一台刚出厂的“广明牌”收录机送到了家里。机子装在一个大纸板箱里,在街门口下了车,来的两个人抬进屋里。家里只有何氏夫人和小孙女华华,杨梦麟和钱雪梅上班去了,东生上学去了。
来人说:“这是杨医生买的收录机,我们给送来。”
“那谢谢你们啦!”何氏夫人说,她忽然想起买了东西要给钱,忙问,“那……钱给了你们了没有?杨梦麟上班去了。”
“钱,我们见了杨医生再说!”送货的两个人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杨梦麟中午下班回来,见屋里放着一个大纸箱,忙问:“妈,这是哪来的?”
何氏夫人抱着华华,说:“上午两个人送来的,说是你买的收录机喃?”
“哦!”杨梦麟没想到人家这么快就把货送来了。心想:“这个人还真讲信用!”他把包装认真看了一遍,原封原样,没有启动过,脸上现出笑意。
何氏夫人知道这是一个吵闹的东西,年老的人爱清静,说:“有收音机了,还买这干啥?多少钱?”
“你莫看这还买不到,我还是托了一个病人找了一张票才买到的,还送上门来,人家成都、绵阳的人都托人到江城来买。”杨梦麟见母亲不当一回事,顺势夸耀了一番,并回答母亲的话说,“二百几!”
“啊,二百几?这么贵?你把这些钱胡操置!”节俭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说儿子。
“有钱不用做啥?”杨梦麟回了何氏夫人一句,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就去午睡。
下午,钱雪梅回来。一进门,华华就叫着“妈妈!妈妈!”地扑到怀里。
钱雪梅把女儿抱起来,问:“今天乖不乖?”
女儿丫声丫气地说:“乖!”
钱雪梅看见放在屋里的收录机,问:“这是哪个买的?”
杨梦麟嘻嘻地笑着说:“你猜?”
钱雪梅说:“你看你又卖关子,我猜,我猜啥子!”
“我在医院托一个病人帮着买的!”杨梦麟颇得意地说。
钱雪梅抱着女儿走近跟前,看箱子上的说明,说:“我们有个收音机就行了,要这么大个东西干啥?录音?私人有啥子音录?”
买了一个缺俏商品,杨梦麟想在钱雪梅面前讨一个彩头,没想到被泼了一瓢冷水,心里有些不高兴。
吃了饭,夫妇俩逗孩子玩,何氏夫人也在旁边看,然后孩子洗澡和大人洗脸、洗脚、刷牙,没有谁再去动收录机。
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在旅馆闲聊,聊到军工厂生产民用产品,说起“广明牌”收录机。钱雪梅说:“我们家不久前才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老杨又买了一台收录机回来,放在那儿没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谁给旅馆刘经理说了,刘经理问钱雪梅:“听说你们杨医生买了一台一二零厂生产的收录机?”
“啊,人家送来,一直放在那里,连包装都还没打开。”钱雪梅对刘经理很尊重,十分认真地回答说。
“我说买一台,还没有找到人,你们不要,就顶给我。”刘经理说。
“你要买,你拿去就是了!”钱雪梅说。
过了两天,中午下班的时候,刘经理自己蹬了一个运货的三轮车来搬收录机。正往车上搬,杨梦麟下班回来,看见钱雪梅上班的旅馆的一把手刘经理在搬收录机。
刘经理认得杨梦麟,跟他打招呼,杨梦麟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就进了屋。
刘经理对钱雪梅说:“杨医生好像不高兴,你没给他说是吧?”
钱雪梅说:“不管他那些,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
刘经理把收录机放好,用绳子捆了,按原价把钱给了钱雪梅,蹬着三轮车走了。
天气还热,钱雪梅进屋,杨梦麟满脸怒气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不停地扇。
钱雪梅把钱递给杨梦麟,说:“这是刘经理给的收录机钱,你点一下。”杨梦麟不接,钱雪梅把钱放在柜子上,说:“家里有个收音机,还要那干啥?我不知道刘经理咋个知道的,人家找我要,我能不给?再说人家是拿钱,又不是白要你的,你又没折本,你看你那个样子!”
杨梦麟没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点燃抽起来。
何氏夫人知道他们两个为收录机的事在不高兴,没有去搭话,一直在厨房里做饭。
钱雪梅因为刘经理来拿收录机,找一楼的服务员帮自己看着,临时耽误一下,吃了饭就去了旅馆。杨梦麟吃了饭照常睡午觉去了,起床后又到医院去上班。
上班无事,晚上回来,杨梦麟仍然黑着脸。钱雪梅见他这样,也不说话。杨梦麟喝茶抽烟,过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咋个不给我说就把收录机卖了?”
“我要咋个给你说?我不是说刘经理主动来找的我嘛?人家是我的领导,要是你们院长来找你,说你用不上就卖给他,你卖不卖?”
“你那是说啥,人家今天来拿起走了我才知道?”
“那天送来我就说我们没必要,你不是没开腔吗?难道你的东西我就没有权利处理?”
“你知道我那是费了多大周折才买到的?我今天上午才把钱给了人家,中午回家就看见被人拖起走了?”
“你费了好大周折?你还不就是张了张嘴,给人家病人说了一下,人家就送到家里来了吗?”
“你说的都是,但那也是我的关系呀!”
“你那还不是利用工作之便!”
“是工作之便又怎样?我即使要卖给别人,至少也要多卖二十多块钱!”
“哦,你是嫌卖便宜了?没赚到钱是吧?能多卖的二十多块钱我给你好吗?”
两夫妇闹了很久,何氏夫人听得不耐烦,带着东生和华华到前面去了。
吵了一大场,没有话明气散,反而气上加气,都搁在了心里。
当月发了工资,钱雪梅拿了二十元钱给杨梦麟,杨梦麟接了。这一个月的工资,钱雪梅只剩下十几元了。
哥哥东生一直跟婆婆睡,华华从生了以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同爸爸妈妈睡。为收录机的事,两夫妇闹别扭,两口子那些事也没做。半个月以后,杨梦麟等女儿睡着,去亲近钱雪梅,被拒绝了。刚过三十岁的钱雪梅并不是木头,但她在收录机的事情上,进一步地看到了杨梦麟的自私,并且认为这已经浸到了他的骨子里,成了他的本性,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她不愿意跟这种男人生活在一起,更不愿意把自己的肉体和心灵给他,虽然她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女人了!
一切事情都在发生着巨变。农村的土地分给了农民一家一户耕种,沿海建立了经济特区和确定了对外开放的城市,恢复了大中专招生考试,平反冤、假、错案……
邵隆立、斯文、谢方正、李子南、朱云林“五人集团案”被纠正。邵、斯、谢的亲属被重新安排工作;李子南从狱中出来时身体有病,给予了适当的养老金;朱云林出来还年轻,给予安排工作。
坐了整整十年牢,被无罪释放,恢复自由,而且安排工作,“囚犯”得以重见天日的喜悦可以想象。
朱云林出来,原来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别人,向邻居打听妻子张玉兰,才知道在他判刑坐牢以后,被缺席判决离婚,不久就成了人家的女人。儿子张勇也随她去了。他找到张玉兰,因为已是别人之妻,对他很冷淡。最让他伤心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勇娃儿不认识他了,他怎么叫都不到他跟前来。直到他去了几次,张玉兰也给儿子讲了他是他的生身父亲,张勇才往拢走。
接着,朱云林想到的是去找林场的战友。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钱雪梅。城里他很熟悉,十几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到了汽车站,他一眼就看见了“汽车站旅馆”几个字。走过去,进了大门,看见登记室有几个人,他怕人家不告诉他钱雪梅在哪儿,没说自己是钱雪梅的什么人,直接问:“请问钱雪梅在几楼上班?”
窗口的女服务员有点儿忙,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答道:“在三楼,你上去嘛!”
这么高的楼房少,又是新的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梯很宽,打扫得很干净,窗子擦得透亮。
朱云林边走边看,觉得这个地方很高级。
到了三楼,值班室就在楼梯口,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往里走,钱雪梅打扫卫生从另外一个房间出来。
“钱雪梅!”朱云林惊喜地叫了一声。
钱雪梅抬起头,见是朱云林。虽然又一两年没见了,但她仍然很熟悉。钱雪梅也听说“五人集团案”要平反落实政策,但天天上班,回到家两个孩子要管,又正同杨梦麟闹别扭,没有再去打听。
“啊,是你啊!”钱雪梅有些激动,接着问,“你多久回来的?”
“前天!”朱云林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也弄完了,到值班室坐!”钱雪梅对朱云林说。
钱雪梅前面走,朱云林跟在后面,都往值班室走。
坐下,钱雪梅去洗了自己的杯子,给朱云林倒了一杯开水。仔细看他,脸色比两年前在南充监狱看到时要好些,没有那次看到的浮肿,白里透出了血色,身穿一件米白色长袖衬衫,显得还很精神。
朱云林也在看钱雪梅,她还是那么漂亮,而且同以前比更加成熟干练。
“你这次回来,是……请假?”钱雪梅不知道朱云林们的案子已经纠正平反。
“不……不……不是!我们的案子翻过来了,我是无罪释放,完全自由了!”朱云林急忙说。
“啊,真的?”钱雪梅疑惑地问。
“当然是真的,还要给我安排工作呢!”朱云林进一步明确地回答。
“安排在哪儿的?这真是沉冤得雪!”钱雪梅为朱云林高兴。
“正在安排,具体单位还没通知我。”朱云林的精神轻松饱满起来。
钱雪梅问朱云林回家没有,朱云林情绪低落下去,把妻子张玉兰嫁人、儿子勇娃儿随母亲去了告诉了钱雪梅,说他现在无家可归,一个人暂住在养母家里。
钱雪梅觉得朱云林很可怜。
沉默了一阵,朱云林问起钱雪梅的情况。
钱雪梅淡淡一笑:“我嘛,就是这个样子。”她把自己两个孩子和工作等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没有说近一个月来为收录机同杨梦麟发生矛盾的事。
坐了近一个小时,朱云林说:“我耽误你太久了,影响你上班,我走了。”
钱雪梅说:“好嘛,现在时间多了,以后再耍。”
朱云林告辞出门,钱雪梅送出去。
朱云林同马玉彦、刘建生、常玉娥他们几个见面,是分别到马玉彦、刘建生家里去了后,再由他们约知青战友一同转路,见的常玉娥。
收录机的事对钱雪梅伤得很深,她完全没理杨梦麟,休息的时候就带着女儿华华回娘家,有时晚上还不回来。
杨梦麟心里想把收录机留下,即使已有了“红灯牌”收音机。他不是要用收录机听歌、听交响乐、听戏曲和听新闻,而是家里有一台这个东西摆在那里,就上了档次,亲戚朋友来了,看起来体面。因此,钱雪梅背着他把收录机处理了,他心里有气,但卖了就卖了,难道还好意思去收回来?如果收回来,钱雪梅的面子往哪儿搁,在汽车站旅馆怎么处?他主动同钱雪梅和好,但是钱雪梅不依不饶。他主动了多次,都没有结果,窝了一肚子火,只好任随事情自然发展。
朱云林经常到旅馆找钱雪梅,不到旅馆,就晚上约钱雪梅出来。同杨梦麟闹别扭,有人约到外面耍,钱雪梅很乐意。一来二去,钱雪梅觉得朱云林经受了那么重的打击,仍然精神没倒,还是那么豁达大度,那么乐观健谈,跟十几年前一样,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城市就这么大,就这么一些人,不是亲戚、同学、朋友、同事,也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住、是哪个单位的、是干啥的。钱雪梅经常跟朱云林在一起,他们不认识别人,别人认识他们,早就有人议论钱雪梅“红杏出墙”了。
下河街裁缝铺,一片缝纫机的“嗒嗒”声,谢兴华和杨淑贞站在台案前比画裁剪,上机的女工们一边脚踩机子手按着机针下的衣片,一边嘻嘻哈哈说话。
一个姓韩的女人取下缝好的衣片放到筐里,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问正在埋头做活的淑贞:“杨师傅,我这一段时间经常看到你的弟媳妇儿同路的那个男的是哪儿的?”
“唉,你说啥?”淑贞没听清,姓韩的女人重复了一遍,淑贞听清楚了,问,“你在哪儿看到,我不晓得。”
姓韩的女人说:“我在北街那头看到几次。”
“哦!”
淑贞知道杨梦麟为收录机的事同钱雪梅闹矛盾,她劝他要忍让——这是个新情况,她决定晚上过去告诉母亲和弟弟!
吃完饭,淑贞叫儿子林林把锅碗洗了,自己同谢兴华一路到上河街娘家去。杨梦麟把前面的房子收回来以后,她们很少走旁边的巷子进院子,而是直接进前面的客厅,有事到院子里去,走客厅的后门。淑贞夫妇在客厅后面的门口望,见母亲还在洗锅洗碗,东生逗着华华在一边玩。
“妈,你们吃了吧?”走在前面的淑贞问。
紧跟在后面的谢兴华也问:“姨娘,你们吃了吧?”
何氏夫人见女儿女婿来了,忙说:“吃了。坐,我也要弄完了。”
淑贞夫妇自己拿了两个小凳子在客厅坐下,何氏夫人过来,淑贞问:“杨梦麟他们两个呢?”
母亲何氏夫人说:“杨梦麟总在屋里嘛,才吃了饭,没出去,钱雪梅吃了就出去了。”
何氏夫人做完厨房的事,把手在围腰上擦干,从自己睡觉的屋里拿出烟,给女儿女婿一人一支。点燃烟,心急口快的淑贞说:“钱雪梅现在外面有人了,人家看见经常走在一路。”然后把谁说的,在哪里看见的,一一说了。
母亲怔怔地看着淑贞,又看看谢兴华,说:“这一向她晚上吃了饭就出去了,华华也不带,一个人——哦,是外面有人!”
淑贞说:“这我们是听人家说,也不一定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从明天起,凡是她晚上一个人出去,我们就跟在后面,看她往哪儿走,跟谁在一堆,把事情弄确实再说,也先不要给杨梦麟说。”淑贞叫何氏夫人只要钱雪梅一个人出去,就来叫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