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云看到,这里的房子全是木头盖的,柱子是桶粗的原木立的,墙是碗口粗的原木改成两半后一片一片垒的,屋顶是五六十公分宽的木板一张压着一张盖的,木门、木窗就不用说了。偌大一个场院,一块砖瓦也找不着。这是就地取材,也很有特色。
场院在大森林的边缘,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从旁边流过,一条大道通向外面,空气清新,环境幽静。如果不是离城市太远,长期在这里居住应该是很好的选择。
中午在食堂吃饭,杨梦麟也有这里的饭菜票,可万场长说他长期为干部职工服务,刚结了婚,新娘子第一次来,不但不让他交饭菜票,还加了菜。
一次很远,往返至少两天,张家俊和杨梦麟同去,张家俊叫把凤云带上。一段时间以后,张家俊同凤云也熟悉了,觉得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对人也特别好,他说杨梦麟要走两天,凤云一个人在家无聊,他们两个小伙子,有一个女人可以多一些乐趣,凤云也可以去看一看原始森林。出发了,三个人一匹马、一匹骡子,药箱和器械都放在张家俊骑的骡子上,杨梦麟和凤云两个人骑一匹马,仍是凤云在前,杨梦麟在后。凤云总认为这样一男一女骑在一个马鞍上不像话,可张家俊说:“你们是两口子,有什么不像话的?”在老家江城,“两口子”的说法是碜口的,可是这时张凤云说不出来张家俊有什么不对,本来她和杨梦麟就是两口子,她是他的女人,他是她的男人,白天吃一锅饭,晚上睡一个枕头。
两匹牲口一出门就小跑。杨梦麟和张凤云在前,张家俊在后。张家俊说他走后面,如果前面的马累了,好换后面的骡子。走的时候,张家俊叫杨梦麟俩骑骡子,杨梦麟说:“骡子不好驾驭,凤云胆小,要是骡子发性子,把人摔下来,就糟了。”骡子力气大,但倔强,如果使性子时,只能诓,不能打,因为越打越不听使唤。马却不然,打痛了就怕人了。所以,吆牲口的人都知道“诓骡子打马”的道理。
走进森林,杨梦麟勒住马,转头对后面的张家俊说:“歇一会儿,马累了!”说着,他翻身下了马,又护着凤云下来。张家俊也下了骡子。牵着牲口走了一会儿,他们觉得这又是一种感觉。过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牵着骡马在林间徜徉过。
到了一条小溪边,杨梦麟和张家俊去给牲口饮够了水后,就把缰绳搭在牲口背上,撒手任它们去吃刚长出来的青草。他们三个人转悠了一下回来,坐在地上说话。
歇了十多分钟,又上马前行。这是一段平坦的大道,打马林中,三个人都感到平生一种矫健豪迈之感。
已经走过的地方是过渡带,越往里走越茂密浩瀚,越叫人惊叹。
阔叶林里,树木遮天蔽日,千姿百态。古藤粗如手臂,把一些树纠缠得犹如硕大无朋的囚龙棒。高大的乔木下面,灌木葱茏,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开着颜色和形状奇怪的花朵。从几十米高的树上掉下的水滴,“滴答滴答”地打在地上厚厚的落叶上。
走了约莫十里远,地势增高,进入针叶林。先是松树和杉树间杂,后来全是杉树。这些杉树,高得像触着了天上的白云,直得像拉抻的墨线,大的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林学家说,能这样高、大、直,根本在于树的品种,也与树的密度大相关。
快拢伐木场时,才见到了一大片天空和阳光。
杨梦麟和张家俊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感到最新奇的是凤云。
她举目四望,这就是一片树的海洋!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到过原始森林,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这么好、这么大的树!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们到场部已经是中午,歇息了一会儿就吃饭。下午杨梦麟和张家俊给场部的伤病员诊治以后,又同场长一起到工场。场长邀请张凤云——这位川北来的新娘子去参观他们的生产。
凤云看到了工人伐木的全过程,知道了堆积如山、汽车载火车装的大木头来自哪里、是怎样伐、怎样运的,她深深地为伐木工人的辛苦震撼。
伐木是笨重活,没有女工,凤云来是贵客,又长得漂亮,开朗和气,尊重和理解人,场领导和工人们很高兴,他们享受了高出只有杨梦麟和张家俊两个人来时的待遇——中午加了餐,晚饭又不仅加了菜,还喝酒。晚上睡觉,一共两间客房,四个单身铺,场长叫管理员大刘把一个房间的两个小床拼在一起,让杨医生小两口睡。
所有的伤病员诊治完,杨梦麟、张家俊、张凤云在来的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返回了所里。
在西昌的这段时间,凤云真正地度了一次蜜月。她深深地感到,这是一段无比美好、终生难忘的日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很知足了。
凤云到了西昌以后,杨梦麟以自己和凤云两个人的名义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报平安,凤云也给娘家的父母写了信。可是一个多月了,他们没有收到两边父母和淑贞姐姐一个字的回音。凤云想起,来时母亲给她说的两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要到了。晚上睡在床上,她对杨梦麟说,她该走了。杨梦麟把她光滑细嫩的身子抱得紧紧的,没有说话。为人妻,正是青春似火的年龄,她又如何舍得!
过端午节,食堂卖粽子,供应雄黄酒。杨梦麟去买了几个粽子,打了二两酒,凤云自己弄了几个菜,两个人坐下,边吃边对酌起来。
碗里的酒,凤云喝了几口就不要了。杨梦麟喝完剩下的酒后,对凤云说:“来,你皮肤好,爱招虫子,我给你搽雄黄。”
凤云不,说:“都一个大人了,搽一个花脸怎么见人?”但是嘴里是这样说,身子却靠了过去。
杨梦麟给凤云的眼睛上、鼻子上、脸上、耳朵里、颈子周围都搽上了雄黄。凤云说:“来,我也给你搽些!”她把杨梦麟也搽成了个大花脸。搽着搽着,凤云禁不住笑起来,她去拿镜子照自己,更笑出声来,杨梦麟也笑了。
过了几天,凤云动身回家。她很舍不得离开西昌,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但她也知道年轻人应该做事和儿媳妇不应该长时间地远离老人。
凤云要走,也有道理,杨梦麟没有强留。回去的时候,所有的东西一个箱子就能装完,凤云轻松了许多。那天,杨梦麟仍然用借来的自行车驮着箱子去送她,凤云自己背着书包。俩人默默前行,凤云的眼圈儿红红的。
他们来得早,到了马站,还没有几个旅客。凤云想寻她来时的马和牵马人,她和那人熟悉,信任他。这条路杨梦麟走了两趟,他也在寻找给他牵过马的人。可是都没找到。这一段路来去要两天,可能早一天或晚一天都能遇上,恰巧今天错过了。
最后,杨梦麟给凤云挑定了一匹雄壮的白马,牵马人也老成实在。行李放上马背,他俩还牵着手,牵马人不忍心催促他们,站在一旁等着。
“叮当!叮当!”马铃儿响,几匹马已经出发。杨梦麟和凤云这才抬起头。
“梦麟哥,我走了,我到家就给你写信。你在这里一个人,要自己爱惜自己。”
“凤云,一路顺利!”
“你回去吧!”走了好远,凤云和杨梦麟还在挥动着手。
哪知道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别!
张凤云回来的路走得很顺利,第三天下午就到了家。回来的行李不多,提前没给家里写信,也没有人到车站来接。
她离开家时,山还是黄的,才两个月时间,到处草木茂盛,满目青翠,生机勃勃。
走上小街,凤云先到何氏夫人的店里去。
这时,没有人吃饭,何氏夫人在店门口坐着,街上没有几个人,早已看见她。但是,何氏夫人没有突然看到儿媳妇儿回来的惊喜,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她。
凤云不知道何氏夫人有什么不高兴,老远就喊:“妈,我回来了!”
何氏夫人绷着脸,“哼”了一声。
凤云轻轻地走到跟前,小声说:“妈,把钥匙给我,我先回去。”
兴冲冲的凤云一下像六月间大太阳下的嫩苗儿——萎了。她从何氏夫人手里接过钥匙,一个人提着箱子往家走。在街上,她遇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对她也冷冷的。
进了家门,凤云把箱子和书包放在外面的桌子上,然后走进自己的新房,见床铺仍然是她走时的那样严严地遮着。她又到厨房里看,也一切如故。
早上凤云在省城的一个街边小店里吃了一碗面条,中午在车上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喝了一杯白开水,坐了一天火车,早就肚子饿了,口也渴了。但是她回来,婆婆不仅没有问她吃不吃饭、喝不喝水,而且连笑脸也没有一个。“我回来晚了吗?没有啊,我是按她规定的时间回来的呀!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仔细地想,可怎么也没有想出来。最后她想:“我是按她说的时间回来的,我没有错。母亲不高兴,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街上那些人也没有原来那么亲热了呢?”
凤云懵了。
发了一阵愣,凤云站起来,拿着洗脸盆到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把水瓶里的一点儿开水倒进去,洗了一个脸,又从书包里拿出梳子进屋对着镜子梳了一下头,想等母亲回来问个清楚。
天快黑时,母亲回来了,同往日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媳妇儿是小辈,凤云主动打破僵局,走近母亲,柔声细气地说:“妈,我是前天从那边走的,杨梦麟给你带了好些东西。”说着,就打开箱子,把二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一截蓝色咔叽布、两双袜子、一副手套、几条毛巾拿出来递到母亲手里。
何氏夫人接过东西,还是鼻子都没“哼”一声。
凤云又问:“妈,晚上吃啥饭,我去煮?”
何氏夫人忙了一天,看样子累了,终于开了口:“你想吃啥就煮啥!”
凤云像领到了命令一样,转身走进厨房,舀水涮了锅,掺水煮了两碗面条端到桌子上,把筷子递到何氏夫人手里。婆媳俩坐在桌子上,一人吃着一碗面条,都没有说话。
晚上,凤云对何氏夫人说:“妈,我这阵回去看一下我爸妈,把梦麟给我爸爸买的一瓶酒和给我妈扯的一截布拿过去。”
何氏夫人仍然没有开腔。
凤云回到娘家,父亲没有那么高兴,要是过去,早就打起了哈哈。凤云把一瓶山西杏花村的竹叶青酒给他,他叫:“放在那里!”她把布料递给她妈,她妈虽然带着笑,但是笑得很勉强。两个弟弟叫了她一声“姐姐”就过去了。
“凤云,你来!”他妈的态度很严肃地把她叫到她原来住的屋子里,说,“我问你,你和杨梦麟都结了婚了,咋个还要和其他人来往?”女儿有什么丑事,父亲不好说,母亲可以说。女子该妈教,这是很多家庭不成文的规矩。
“和谁来往?我没有哇!”张凤云吃惊地说。
“你没有?成都火车站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有没有这件事?”
“哦,我没……”
“人家给你写信来,信全部落到了你杨家妈的手里啦!”
“哦,原来是这样!”凤云这才恍然大悟。
一个月前,凤云和杨梦麟正在西昌甜蜜快乐的时候,成都火车站派出所民警李建民给张凤云写了一封信,邮递员很久没看见凤云,把信送到了饭店,交给了何氏夫人,叫她转交给凤云。
“凤云没在家,还要一个多月才回来,谁写的信?写信必然有事。把信放在那里,等凤云回来,要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不是还耽误了?”何氏夫人想。于是,她把信拿到淑贞们铺子里,叫淑贞和谢兴华给看一下。
这时,淑贞生了第三个孩子。她想要个女儿,但又是个儿子,取名“林林”。坐月子耍得好,也比平时吃得好些,长得又白又胖。
淑贞接过信,见信封上的寄信人是:“成都火车站派出所李”。拆开信——那时人们还没有不能私拆别人信件的观念,何况是一家人,又是母亲叫她拆。先看写信人的姓名,看是不是他们认识的人。看了以后,见是李建民。淑贞想,这街上没有一个叫李建民的在成都当警察呀!他们的亲戚朋友中也没有这个名字的人呀!老张家同他们在街上住了几十年,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这么一个人当警察呀!奇了!
谢兴华也凑过来看,读了几句就没有再出声。
把信看完,俩人愤愤地。
何氏夫人见谢兴华和淑贞两个脸色不对,问:“写的啥?”
“张凤云太不像话了,都结了婚了,还在和其他人来往!”淑贞十分气愤地说,“这个小伙子想和张凤云谈恋爱,想和张凤云耍朋友!”
何氏夫人听明白了,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没有开一句腔。
那次,张凤云在成都火车站丢了箱子,李建民帮助找回来,问她探望谁,她害羞,不好意思说是去探望丈夫,说是去探望哥哥。李建民见她人才这么出众,以为还名花无主,估计她探望哥哥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家,所以在二十几天后按照结案时张凤云说的地址和姓名写了这封表达爱意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