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川当代作家研究:王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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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理论阐发(3)

画上有技巧地留出空白,正是它特别具有魅力的地方。“空白”正是隐藏在作品的可表现性下面的不可言说的“神秘空间”。欣赏者可以通过自身的体验、理解、生活积累来解说、领略作品的这块神秘空间,想象的天空广阔而多姿多彩,能使画的内涵更丰富,更美。而且,有技巧地留出空白,这空白处本身也是画的一部分,会衬得画的整体更美。画得太满的画,每每会“吃力不讨好”。

写小说时,留下“空白”十分重要。有许多地方少写,有许多地方虚写,有许多地方不写,正是留“空白”的各种不同的方式。这比“一览无余”或“说得太白”、“啰唆”要高明。留下“空白”,就是留有丰富想象和耐咀嚼让别人去发挥的余地。作者在创作时要利用这种可借助于读者想象来帮助自己完成作品的技巧。

1983年春我在北京参观美国石油大王哈默藏画展,见一幅画:白墙、白帐、白床上睡一裸女,白色的光来自窗外。画很引人注意,一是它的光和色的运用,一是空白的部分多,画了,也没有画,天地很广,空白大,艺术性反而强了!它不同于一张裸体照或一张通常的人体画。它是件艺术珍品,看了就忘不掉,有纯洁的美。

写电影剧本有人主张:“编剧写百分之六十,留百分之二十给导演,也留百分之二十给演员。”好像也正是这种意思。

我过去有些作品常写得太实,空白留得少了,好像是怕读者不懂,尽量想以作者的身份找地方多哇啦哇啦几句。结果意尽而无味,使人胀饱厌食。

《静静的顿河》写到格里高里回来,就行了,如再去写他怎么被处理,就完了。

《复活》写到聂赫留朵夫与喀秋莎一同流放,就够了,再多写,就画蛇添足了。主题,作者顶多写出其中的七分或八分;情节和意境,也一样。篇幅长的作品,就该常注意留空白,不该写满的地方空出来,让读者想得更多一些。

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歌词在这点上很高明,结尾是:“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童年的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它留出“空白”跳跃,似断非断,不能一目了然,咀嚼后却余味无穷,连想丰富,文字节约,看来互不关联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以及“一位老船长”,读和唱的人以及听众都可在音乐的旋律中展开想象的翅膀,用各自的经历和思索去填补其中的空白。而真要用文字来说明这中间的一切,可能花几百字也说不清说不好。

清人叶燮论诗:“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该琢磨这道理。

泰戈尔的诗说:“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将这借用到创作上,似也可解释为留出“空白”可以得到你无法写出的意想不到的巧妙效果呢!“虚写”也是留出“空白”的一种。写的是虚虚实实,反映的却可以实实在在。“悬念”也是留“空白”的一种方式。悬念连续下去,空白也保持下去。

三部曲中,每部分八卷,每卷分五节,卷与卷之间,节与节之间均留出“空白”,有个跳跃,省了不少笔墨,也“多”了不少笔墨。

欧阳素心是一个重要人物。她的遭遇和命运从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后就引起关注。在第三部中,她,始终被安排成“悬念”。对她的遭遇在最后是留空白呢,还是实实在在地写出?要写也不难,但留出空白似更技巧。读者也许会想象的比我写的更悲惨动人。柳苇是虚写的一个重要人物。书开始,她早已牺牲,用虚写而不实写,也许会使人在感觉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柳忠华是一个未按“模式”写的共产党人,他富于人情味,却党性强。他的活动如要实写本来不乏机会,但虚写多留空白,既不喧宾夺主,也不冲淡书的整体风格或许更有韵味。如多写他,写成李玉和或******,那是另一本书的任务。对于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作为、贡献、流血战斗及牺牲,对于中国共产党的由小变大、由弱变强,涂抹的笔墨并不太少,但留出的空白必需很大。留空白决不是画个零,留空白是让读者感到它的力量的存在,衬得整幅画更壮丽。

有两个小小的细节,我试用了空白,用真的空白来表现艺术上的空白。

写童霜威初访卢婉秋时,她墙上那幅空白的画本身就是一块空白。这使童霜威和读者对卢婉秋这个女人都会产生许多丰富联想。写燕寅儿时,最后,她给家霆写了一封空白的长信,那也比拿出一封真真真实实的信强得多,千言万语都在留出的“空白”之中了!用几千字来写这封信也未必有这样的“空白”有韵味。

类此,写卢婉秋之死,未去实写她如何丧夫之后又有丧子之痛,因而抑郁至死。这本来未始不可以联系战争写成动人之笔。但我宁可留出空白。

唐朝诗人赵嘏诗:“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该是我对留空白所期望的那种意境吧?

十三、可读性

忙,时间紧,生活节奏快,有了电视机、游戏机、录像,有了带刺激性的游乐场、迪斯科、卡拉OK……能悠闲读长篇的人相对减少。再好的小说,没人读等于白写,写长篇时,必须充分考虑到要吸引人,能抓住读者,使人看了放不下。这难,必须努力。

过去有些世界文学名著,很难读懂或很枯燥的都有。今后不会也不能排除这样的作品。但无论如何,在今天写长篇,要充分注意可读性,完全是切合今天的需要,适合今天的态势与读者的阅读心理。写时我脑子里常想着这个问题,常问自己:“看不看得下去?好看不?”我希望给读者以“这部书真好看”的印象。当然,不应也不会降低格调来加强可读性的。

“删,就是提高”。在写完删改时,我将努力把那些“拦路虎”、“枯燥”、“乏味”、“拖沓”的地方尽量删去。《月落乌啼霜满天》初稿六十万字,听取责编和终审意见后,今天删定完稿尚余五十六万字。郑板桥著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导标新二月花”,使人开窍!要可读,首先是写好人物。故事应是人物性格发展和变化的过程,是主题的巧妙显现的过程。依靠什么取胜?取胜之处首先应是人物、人情、氛围、细节,是情和史(即热烈的感情倾向与历史描写的动人事实),是史和诗,是时代风云的体会和涵盖,是文化品位、民俗习气,典雅悠长的韵味,是表现审美范畴和道德范畴中那些民族和文化中晶莹、可贵、五光十色的瑰宝,是众多人物间形成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戏剧性很强的变化,是生离死别——偶然的相逢和永久的诀别,坎坷独特的遭际和惊险,出人不意的奇遇,朦胧的画意与艺术的魅力……

当代长篇小说面临着一个形式创新的任务,面临着手法的变化与发展。传统现实主义必须发展,但可读性应当成为长篇小说发扬优势的不可失去的基本特征。如果长长的电视连续剧能有观众,就应当想到长篇小说有可读性依然能吸引一定的读者。应当不拘一格地从各种流派中吸收有用成分,使自己在现实主义的运用上有所得益,不受任何模式的限制,只重在写好人物。希望写的人物能因其典型性和生动性而富于魅力,有助于作品可读性的加强。

十四、开头和结尾

从古代流传下来的龙的形象,头与尾都是绝妙的。那样峥嵘的头配那样气势的尾,于是,一条神龙跃然活起来了,给人留下了唯有龙才有的使人慑服赞叹的威武印象。

长篇的头和尾必须特别讲究,头开得好,能使人往下读;尾结得好,使人余味无穷还想看下去。恰似画虎,虎头必须轩昂,虎尾必须强劲。恰似画孔雀,仰起凤头与展尾开屏,相得益彰。

专门找了许多中外名著来看开头与结尾,无意评判好与差,只是发现做到头尾俱佳并不容易。

《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是好的,凭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叫人不能不往下读读安娜的哥哥家里究竟什么事乱了套?《贵族之家》的结尾是妙的。丽莎进了修道院,那种悲剧气氛由于屠格涅夫的优美文笔,使人掩卷后仍怅然久之。

《卡斯特桥市长》的开头很特别:主人公赌输了钱卖了妻,读时一下子进入了故事。结尾也特别,主人公死了,由于他的悲惨命运,他立了一块愤世的墓碑,使人读毕留下不尽沧桑。

《嘉莉妹妹》有一个十分朴实却十分简洁的开头和结尾。好处是开头女主角就上场,容易让人看下去;结尾是两个男人和嘉莉之间的有趣故事告终,嘉莉实现了往时的幻梦,但找不到现实生活的意义,作家涂抹了寂寞、凄凉的一笔……

在拟每一部的写作提纲时,我就把每一部的头尾都想了又想,设计得很具体,作了安排。

《月落乌啼霜满天》用西安事变突然发生、童家霆在房顶飞舞红旗赶鸽子飞作开头,气氛紧张,红旗鲜艳,氛围造成悬念。结尾时,夜黑风高,水天茫茫,童霜威上了海船回上海,靠的也是氛围和悬念,使人关心着主人公:他去到敌人魔爪下的“孤岛”会怎么样呢?《山在虚无缥缈间》的开头,意图是快速地将读者带入1939年的“孤岛”上海的典型环境中去,求其扼要、简洁。结尾写童氏父子与欧阳素心月夜在重庆江边重逢,目的是有诗情画意,有浓烈的感情色彩,有强烈的悬念。

《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开头设计过好几次,都不成功,最后只好用了点“噱头”——李参谋长谈喝鸡汤不喝鸡的洗澡水,至少使人看了发笑愿意读下去,而这点细节也对塑造李参谋长这个人物有利。结尾好的是悲欢离合出人意料,思想气势较强,而最末几百字又能同第一部开头相呼应。第一部开头,家霆在潇湘路一号房顶上舞红旗赶鸽子飞,第三部结尾童家霆又回到潇湘路一号了,夜里,结尾写到:

许久许久,家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小孩了!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潇湘路一号这幢三层楼花园洋房的屋顶了,看着四下的风景。他高高站在屋顶上,勇士似的高举着一面红旗挥舞。鲜艳的红旗,像燃烧的烈火在大风中呼啦啦飘动。白雾迷茫,红旗在浓雾中飞舞,像白色宣纸上润开的一抹鲜红,美丽地招展……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旧事在梦中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主观上,我感到这是一个精彩结尾,我偏爱。但客观上读者会怎么看,尚待时间检验。

开头难,结尾也难,要求精彩更难。只不过,我确为书的开头与结尾动了脑筋,花了心思,而且,我懂得一点:作品临近结局,便应加快,不可拖拉!

1993年1月整理于成都楠斋

(原载《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

《战争和人》再版前言

王火

十多天前,身体突感不适,疲惫不堪。关心的同志们都劝我去检查一下,疗养些天。我一位早年的学生卢克瑞在空军都江堰疗养院当院长,就把我“劝”去疗养并做检查。那里环境优美,树木参天,鸟语花香,夜夜都有蒙蒙春雨,空气新鲜得令人心醉。我非常喜欢那里的清静和闲适。但,当拿到检查结果说无严重问题时,心就又不定了。我确实喜欢那里的清静,可是,习惯于忙碌,总希望生命里能有一个主题。生命的美丽不是在于它的永不停歇吗?也许,人的追求不一样?当有条件可以忙碌时,我又“思凡”了,凡心一动,无法克制,只住了五天,第六天一早,鸟声欢唱中,我就离开疗养地又回来了!

回家后,恰收到本书责编于砚章同志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战争和人》在北京征订比较顺利,决定再版三千套,要我做好再版的准备工作。我就决定写这个简单的再版前言,说明一些情况,以表达我的心情和感想。

从1980年1月在山东开始重写《战争和人》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起,到1990年8月在成都写完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止,历时十年有余。创作艰苦,难以形容,但做完了一件想做而且自认为值得做的事,能得到很多读者认可,身为作者,是欣慰的。

《战争和人》的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先后用单行本形式于1987、1989、1992年分别出版。一是因为写成一部由出版社审发一部,二是因为每部书都能独立存篇。这是在构思写作时就有意这样安排的。但从写作时的总体构思和读者的阅读效果、阅读要求来说,三部书是有连贯性的,是三本系列,一个整体。所以这次再版,就以《战争和人》为总名,三部合成一套,改用重新设计的统一封面,内文中的少数错字也加以改正。

1992年8月,四川省作协和《当代文坛》编辑部在成都召开了《战争和人》研讨会。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在北京召开了研讨会。在这前后,一些全国性报刊和省级报刊陆续发表了七十多篇(次)评介。《文艺报》发了专版,《当代文坛》出了特辑,《作品与争鸣》编了专辑。《战争和人》并被《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选入中国卷中。在严肃文学处境不佳的今天,书能有这样的反响,我觉得很幸运。借此机会,请允许我向关心此书的报刊及评论家、作家、编辑家们,向出版此书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及书的责编、终审以及《当代》一编室的同志们,向始终关心这部书的四川省委宣传部和四川省作协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