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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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致父亲(7)

这种双方的无辜我之所以能看得一目了然,是因为大约二十年后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我们之间又发生了一次类似的冲突,作为事实,它是可怕的,但就其本身而言,却是无害得多,因为,还有什么东西能给我这个三十六岁的人带来伤害呢?我指的是我告诉你最后那次结婚意图后,我有几天心情紧张,在其中的一天,你对我发表了一通小小的言论。你大体上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可能穿上了一件精心挑选的上装,布拉格的犹太女人是懂得这一套的,那么你当然就下决心要娶她了,而且想尽可能地快,一星期后,明天,今天。我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你毕竟是个成年人了,住在城市里,却只知道看到一个女的就马上跟她结婚。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吗?要是你害怕,我可以陪你去。”你讲得更详细、更清楚,但我记不起细节了,也许当时我的眼前也有点模糊了,几乎是母亲使我更感兴趣些,她虽然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还是从桌上拿起什么东西,并以此为借口走出了房间。你几乎从来没有比这次用言语对我的侮辱更深了,也从没有更清楚地表示出你的蔑视。当你二十年前对我说类似的话时,从你的眼睛里甚至还看得出对一个早熟的城市青年的一点敬意,依你看来他可以被毫无周折地引导上生活之路。今天若从这个角度看,只能使轻蔑的程度显得更甚,但当时开始踏上征途的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就陷在那里动不了了,在你眼里,他今天没有增加丝毫经验,而只是减少了二十个年华。我对一个姑娘所作的决定在你看来毫无价值。你始终(无意识地)压制着我的决断力,现在却(无意识地)自以为知道它有多少价值了。你对我在其他方面所作的自救尝试的思路也就一点都不知道,于是你必须猜想我的思路,从你对我的整体看法出发,猜测的结果便是最可恶的、最生硬的、最可笑的了。你毫不迟疑地以这种方式把它说出来。你这么做给我带来的耻辱,在你眼里是与我通过结婚会给你造成的耻辱不可比拟的。

你可以以我那些结婚尝试为依据来回答我,而且你已经这么做了。在我两次解除了与F.的婚约,两次重新订约之后,在我把你和母亲白白地拽到柏林去参加订婚仪式和其他一些事情之后,你当然不能够十分尊重我的决定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却是怎么产生的呢?

两次结婚尝试的基本思想是完全正确的:建立一个家庭,获得独立。这个思想是为你所同情的,但它在实际上却出现了出乎意外的结果,就像那个儿童游戏,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的手,甚至使劲压着,同时却喊着:“喂,走啊,走啊,你为什么不走呢?”当然,在我们的情况中,事情复杂化了,那句“走啊!”你从来是发自内心的,但同样是从来如此的:你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仅仅是由你的天性制约着,抓着我,或说得更准确些,把我压在下面。

两位姑娘虽说都是偶然的选择,但都是选得非常好的。你竟会相信,我这个胆小的、踌躇的、多疑的人是心血来潮地决定要结婚的,比如由于被一件女上装迷住而心血来潮;这又一次证明了你对我彻头彻尾的误解。两次婚姻本来都会是理智的婚姻的,可以这么告诉你,我曾经日日夜夜地竭尽我的思维力量来考虑计划,第一次长达数年,第二次长达数月。

两位姑娘中谁也不曾使我失望,而是我使她们俩失望。我对她们的看法一如既往,今天仍同当初想要同她们结婚时一样。也不能说,我进行第二次结婚尝试时忽视了第一次尝试的经验教训,也就是说变得掉以轻心了。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正是以前的经验在第二次尝试中(它比第一次更有希望)给了我希望。细节我在此就不加详述了。

为什么我没有结婚呢?这里当然像所有地方一样,有种种障碍,但生活就是由越过这些障碍组成的。最重要的,可惜超脱了具体事例之外的障碍却是:我精神上实际上没有结婚的能力。这一点表现在:从我决心结婚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入睡了,脑袋日夜炽热,生活已不成其为生活,我绝望地东倒西歪。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并不是担忧,虽然与我的忧郁和迂腐相应地有许多忧虑伴随着我,但它们并不是关键因素,它们虽然把像蛆虫对付尸体那样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但对我的思想起着决定性影响的是其他一些因素。那就是恐惧、懦弱、自卑的无所不在的压力。

我想进一步作番解释:在我的结婚尝试中,两种似乎是截然相对的因素激烈地在我与你的关系之中碰撞,比其他任何场合都更激烈。结婚当然是对最充分的自我解放和独立的担保。那样我就会有个家庭,这是我心目中人力所及的最高点,也是你所达到的最高点;那样我就与你平等了,一切旧的、新的耻辱及暴政将永远成为历史。这可真不啻为美妙的童话世界,但其中却大有可置疑之处。所获太多了,要获得这么多是不可能的。这就有如有个人被囚禁了,他不仅怀着逃跑的意图(这也许是有可能实现的),而且还要同时把这座监狱改建成一座避暑行宫。但如果他逃跑了,他就无法改建;如果他改建,他就无法逃跑。如果我想要在我所处的与你的关系中获得独立,我就必须做某种同你毫无关系的事情;结婚虽是最伟大的事,并赋予人以最可敬的独立性,但它同时也与你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所以要想从这里脱身,是某种接近狂想的东西;几乎每一次尝试都会因而受到惩罚。

但也正是这种密切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诱惑我去结婚。我之所以把我们之间可能产生的、你对其理解之深会甚于任何现象的平等想得这般美妙,是因为那时我将成为一个自由的、知恩图报的、无罪的、正直的儿子,而你会成为一个毫不郁闷的、不粗暴的、有同情心的、心满意足的父亲。但要达此目的,就必须将一切已发生的事情抹去,也就是说,必须把我们自己抹去。

以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看,结婚算是与我无缘了,它正是你最堪称独领风骚的领域。有时我突然奇想,觉得在打开的世界地图上,你四脚八叉地躺着。于是我感到,只有那些你的肢体未曾盖住或尚够不到的地方才是我的生活可以插入的空地。根据我对你魁梧身材的遮盖面的设想,留给我的地方是不多的,那些有限的地方也不是很令人鼓舞的,尤其是婚姻并不在其中。仅这个比较就足以证明,我绝不是认为你通过你的例子把我从婚姻领域驱逐出去,就像从商店中驱逐出去一样。尽管情况从很多方面看确实像是这么回事,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从你们的婚姻中看到的是一场在许多方面堪称楷模的婚姻,在忠诚、互助、儿女数量这些方面都堪称楷模。甚至在儿女们长大成人并不断破坏和平宁静之后,这场婚姻仍不为所动,依然如故。我对婚姻所抱的崇高概念也许正是由这一例证引出的;至于对结婚的要求会使我晕眩,是有其他原因的。这些原因存在于你同孩子们的关系之中,这封信从头到尾谈的就是这种关系。

有一种看法认为,对结婚的恐惧心理有时是这么来的:人们害怕自己对父母犯下的罪过,将来会由子女来施还在自己身上。这种看法对我的案例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的负罪意识本是由你而来,充满了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这种意识折磨人的本质的一部分,重复它是不可想象的,无论如何我必须承认,如果我有这么一个愚蠢、迟钝、乏味、堕落的儿子,我会受不了的,假如没有别的办法,我会逃走、迁居,就像你在我一旦结婚后想做的那样。你这种想法也参与影响了、促成了我的无能力结婚现象。

这方面重要得多的是我为自己而生的恐惧。这点可以这样理解:我已经说过,我通过写作和与此有关的事情作了些小小的独立尝试,逃亡尝试,获得了微乎其微的成功,但这些尝试将无所进展,许多事情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守护它,不让任何我能挡得住的危险,甚至不让任何产生这种危险的可能性接近它,乃是我的义务,或不如说是我全部生命的寄托。婚姻就是这么一种危险,当然也可能是最大的促进,但对我来说,它可能是一种危险这一点便够了。如果它真的成为一种危险,我该怎么办呢?我又怎么能够怀着对这种危险的也许无法证实的、但却也是无法反驳的感觉继续过这种婚姻生活呢?虽说在这种感觉面前我可以犹豫再三,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无疑的,我必须放弃。关于手上的麻雀和屋顶上的鸽子的比较用在这里并不很贴切。我手中一无所有,而屋顶上应有尽有,而我必须(这是斗争形势和生活欲望所决定的)这样一无所有。我在职业选择上的情况也是如此。

但最重要的结婚障碍是那已无法消除的信念:对于赡养家室乃至照管家室来说,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品质缺一不可,各方面的无一例外,好的和坏的,就像它们有机地在你身上组合成的那样:强有力和对他人的嘲弄、健康和一定程度的无所节制、说话天才和知识欠缺、自信和对其他任何人的不满、高于世俗和专制粗暴、识人经验和对大多数人的不信任,再就是一些没有任何反面作用的优点,如勤奋、韧性、专注、无所畏惧。相比之下,所有这些品质我都没有,或只有很少一点,凭这么一点我就想要结婚吗?何况我看到,即使是你,也必须在婚姻生活中艰苦搏斗,在孩子们面前甚至落于失败的境地,不是吗?这个问题我当然不曾明确地想过,因而也不曾明确地答复过,否则寻常的思索便可使它迎刃而解,并使我看到别的男人,他们与你不同(就近即可举个与你截然不同的人为例:理查德叔叔),但却也结了婚,并至少没有因此而崩溃,仅这些就相当说明问题了,对我来说正是完全足够了。但我并未提出那个问题,而是从小经历着它。我并不是遇到婚姻关系才检验自己,而是每逢一件小事都检验一下;在每件小事面前你都以你的榜样和你的教育(这我已试着描述过)使我充分认识我的无能,在每件小事上符合实情的并证明你有理的,自然最大的事上——亦即婚姻——更是极其符合实情的。在进行结婚尝试之前,我是像个商人一般成长起来的,这个商人虽然怀着忧虑和噩兆预感,但从不做细账,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他偶然有些小赢利,但由于这是罕见的,他在想象中不断对这些赢利百般爱抚,沾沾自喜,越想越多;但除此之外,他每天却不断地亏着血本。一笔一笔都记在了账上,但从不结算。现在可到了非结算不可的关头了,这个关头就是结婚尝试。这里需要计算的数目十分巨大,以至简直连一点儿有过赢利的迹象都看不出来,一切汇成了一笔大亏损。现在要是结婚,那不是非发疯不可了吗!

我至今与你共同度过的生活大致讲完了,这种生活的未来前景如何呢?

你若注意看一下我对你畏惧的根由,你就会回答说:“你声称,我简单地以你的罪责来解释我与你的关系,那是图省事,但我认为,尽管你表面上花了很大力气,但实际上并不很费劲,这事例反而使你大为得益。首先你也拒不承认负有任何罪过和责任,在这方面我们的做法是一样的。我那样坦率地、一如心中所想地认定你单独负有全部罪责,而同时你却打算表现得‘特别聪明’和‘特别温柔’,并宣布我也是无罪的。当然后面那点你只是似乎做到了(你的意图也不外乎此),而在品质和天性和对立和绝望这些方面尽管有种种‘说法’,但字里行间却透出这么一层意思:我是进攻者,而你干的一切都是自卫。现在你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因为你证实了三点:第一,你是无罪的;第二,我是有罪的;第三,你纯粹出于慷慨胸怀,不仅要原谅我,而且多多少少还想证明,并且想要使自己相信:我也是无辜的(当然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这些于你本来应该够了,但却还不够。你满脑子塞着的是完全依靠我生活的想法。我承认,我们在相互斗争。但世上有两种斗争,一种是骑士式斗争,这是两个自立的对手间的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胜败都是自己的事。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这甲虫不仅蜇人,而且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战士,这就是你。你在生活上是不能干的;但为了把这一点解释得舒服、无须忧虑、无须自责,你证明是我夺去了你的所有生活本事,并塞进了你的口袋里。你对你在生活上不能干又何必担心呢?反正我有责任,你尽管放松四肢,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任我拽着穿过生命之河。一个例子:当你最近想要结婚时,你同时不想结婚(这点你已在信中承认),但为了不多花自己的精力,却希望我帮助你结不了婚,也就是说,使我认识到这一结合将给予我的姓氏以‘耻辱’,因而禁止你们结婚。但我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首先,我在这方面永远不想成为‘阻止你获得幸福’的绊脚石;其次,我绝不愿听到我的孩子对我发出那样的指责。我克制了自己,给你以作出婚姻决定的自由,但这么做对我又产生了什么益处呢?一点都没有。反感,我对这场婚事的反感也许阻止不了它,而且反而成为促使你娶那位姑娘的因素,因为这么一来,‘逃亡尝试’(你是这么表达的)将是万事俱备了。而我即使允许你结婚,也无法阻止你的指责,因为你在此证实,无论如何我都对你的结不成婚负有责任。但实际上你在这方面,以及其他诸方面,对我来说什么也未曾证明,只证明了我的所有指责都是对的,这些指责中还缺少一个特别合乎情理的指责,即说你不正直、阿谀奉迎、寄生的指责。我想不至于搞错:即使这封信也是你靠我过寄生生活的一个明证。”

我的回答是,首先,这一大段插话(一部分是反对你的)并不真是你说的,而是我写的。你对别人的不信任还没这么严重,还不像我的自我不信任那么严重,我的自我不信任是在你的教育下养成的。我不否认这段插话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它也为表明我们之间关系的性质作出了一些新的贡献。在现实中,事物间的关系当然不会像我的信中所证明的那样,生活并非仅仅是磨砺耐心的游戏;但这段插话对此作了一些矫正,这一矫正我既不能、也不愿详加阐释了,我认为通过这一矫正,情况已表达得非常接近事实了,使我们俩都能得到一些安慰,使我们的生与死都变得轻松起来。

弗兰茨

叶廷芳 黎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