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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奔跑的鸭蛋(2)

秋生想,真该踢这小子一脚。

鸭蛋呢?高玉莲盯着秋生,轻声问。

没摸到。

为什么不听招呼?

秋生不吱声。

为什么要下田?

摸鸭蛋。

摸鸭蛋干什么?

交公。

高玉莲依然轻声说,那好,拿来。

没摸到。

他怎么就摸到了?高玉莲指了一下冬瓜。

他带头下田,先摸到了,我们就摸不到了。

我没带头!冬瓜嚷起来,我下田时,他们都在田里了。

几个同学一齐指着冬瓜,七嘴八舌说我们都是跟着他下田的。

哨子响了。高玉莲一手挥舞着哨子,一手挥舞着鸭蛋,提高声音说,你们都听清了,谁不把鸭蛋交出来,谁就不准上课!说完,一甩长辫子进了教室。

我不是故意的。冬瓜小声对大家说,你们里面还有人摸到了鸭蛋,但是我没有说。

几个同学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都不理冬瓜。

冬瓜接着说,鸭蛋是我爹让我交公的。

一个同学问,去年你为什么不交公?

另一个同学说,你把你去年吃的鸭蛋吐出来!下出来也行!

冬瓜不再说了,耷拉着脑袋进了教室。

其他同学早就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了,他们的腿上都划不出白印,他们都是在圈里下蛋的乖鸭子。秋生想,先把鸭蛋藏在田里还真做对了。中午回到家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埋头喝了两碗酸菜苞谷糁稀饭。妈突然问高玉莲教得怎么样,秋生说她就会吹哨子。爹显然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沉着脸说,读书是越来越没用了,不如早点回家挣工分!

秋生知道,他把鸭蛋拿回家,爹一定不会叫他交公。晚上在家里讲一讲藏鸭蛋的事,爹说不定也会笑一下,夸他有脑袋。

第一节课是音乐,教室里响起了歌声。高玉莲唱歌还算好听,比鲁光明强多了。鲁光明一唱歌就跑调,教几句就看看手表,好像跑调是手表造成的。鲁光明的手表显然有问题,有时候上一节课要拧两三次发条。

下午一般不会有烟过来,所以高玉莲的歌声像哨子一样嘹亮,教室外面站成一排的同学也跟着唱起来。秋生一边唱一边想着他的大鸭蛋,每一句都跑了调,就像是故意的。制造浓烟的那个老太婆坐在屋檐下面,没牙的嘴嚅动着,好像也在跟着高玉莲唱歌。一个同学朝老太婆指一指,大家扭头去看,立即笑得东倒西歪。过了一会儿,老太婆把上衣脱下来捉虱子,干瘪的奶子挂在胸前。高玉莲的奶子将来就是那个样子,秋生这样想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第二节课考试,高玉莲才让站着的学生都进了教室。

听写生字,这没什么难的,但高玉莲已经两次警告秋生,说不定这一回就要给他兑现一个鸭蛋了。秋生心里七上八下的,结果好几个字都没写出来。他这可不是要跟高玉莲作对。高玉莲就像是在显示她认识很多字似的,把鲁光明过去教的生字也拿出来听写,差不多听写到了日落西山。这中间她吹过一次哨子,因为有同学故意咳嗽,对这样的考试表示不满。秋生一声不吭,因为他突然知道了很多字自己都不会写。他这才知道,唐老师死了以后,自己已经不再是什么尖子生了。他咬笔杆的时候,看见了冬瓜交上去的那个鸭蛋。鸭蛋在讲台上的粉笔盒里,就像才从鸭子屁股里露出一点,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比自己藏在水田里的那个小多了。

收了卷子,高玉莲又拿出一沓白纸来。

这还是考试!高玉莲说,每个同学都要把自己生产队地主富农分子最近的反动言行写下来,然后落上自己的名字!

班长给每个同学发一张白纸的时候,教室里嗡嗡嗡的。

一个同学举手了,然后问,写什么?

很简单。高玉莲说,地主富农分子说了什么反动话,搞了什么破坏活动,都写下来!

另一个同学说,我们又没有成天跟在地主富农分子后面,我们怎么知道?

这得看你们是不是有一双雪亮的眼睛。高玉莲说,比如,你在放学路上看见了一只死青蛙,而前面刚刚有一个地主分子走过去,这说明了什么呢?你们要知道,青蛙是庄稼的好朋友,是贫下中农的好朋友,所以,地主分子会趁人不注意恶毒地杀死一只青蛙。他当然不会拿刀去杀,他会用他那旧社会的脚……

哦!很多同学恍然大悟。

高玉莲接着说,比如,地主富农分子见了谁都会点头哈腰,但是,他们一转身,就会恶毒咒骂新社会。我们怎么才能听得见呢?这就需要我们有一双无产阶级的顺风耳……

冬瓜揪了一下前排同学的耳朵,然后又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高玉莲假装没看见。教室里安静下来,却没有一个同学动笔。文体委员突然提问,地主分子唱歌算不算?

唱歌?高玉莲警惕地问,地主分子唱歌?唱什么歌?

我是说,如果地主分子唱歌,算不算?

唱了吗?

我还没听见过。

高玉莲有点泄气,没听见你问什么?

我是想问一问,要是以后我听见地主分子唱歌,报告不报告?

当然要报告。高玉莲说,你想想啊,地主分子为什么唱歌?他要么唱的是旧社会的反动歌曲,要么是搞破坏成功了,他高兴呢!

班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高玉莲有一点得意,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并且俯下身去耐心地回答每一个学生提的问题。她那一双大奶子也有一点得意,在粉红色的确良衬衣里面滚来滚去。

冬瓜第一个交卷了。高玉莲看了看那张纸,挥了一下手,冬瓜就背着书包走了。

接下来,同学一个一个交卷走了。中午下田摸鸭蛋的同学大都走了,就是说,只要写了揭发材料,摸鸭蛋的事就不再追究了。秋生却坐着一动不动。自己生产队的地主分子高宝堂是秋生他爹的舅舅,那个胆小的老头儿平时连话都不说,能有什么反动言行呢?高玉莲不是生产队长,更不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她要这些揭发材料干什么?这或许是她爹出的主意,她大概靠这个可以立功,然后把自己转成民办教师甚至公办教师。要是这样,秋生就更要磨下去了,磨到天黑才好去拿他的鸭蛋。

教室里剩下的同学不到一半了,高玉莲回到讲台上,把她收起来的那些纸片展开来,一张一张念给大家听。地主分子刘满仓偷生产队的苹果。地主分子万世富毒打耕牛。富农分子罗秀莲踩死一只青蛙。地主分子万元善偷生产队的胡豆。地主分子高宝堂偷挖缺口放水田里的水。地主分子赵玉开可能有一本变天账。富农分子高德广破坏耕牛。地主分子金美兰唱坏歌。地主分子赵玉开往水井里投毒。富农分子万世海毒打耕牛。地主分子刘满仓向我要用过的作业本卷叶子烟,肯定是拿去记变天账。地主分子金美兰躲在苹果树下面偷看电影。地主分子高宝堂踩死两只青蛙。地主分子黄玉清偷偷躲在贫下中农后面看电影。富农分子万世海罗秀莲两口子偷偷到坟地里烧纸。地主分子黄玉清磨镰刀的样子就像想杀人。地主分子高宝堂把孔老二叫孔夫子。富农分子高德广破坏农具。富农分子高德广说他看过《水浒传》。地主分子金美兰唱反动歌曲。地主分子万元善躲在远处看电影。地主分子刘满仓说今年太旱了,收成不好。地主分子万元善吓唬贫农家里的狗。地主分子黄玉清偷看电影。富农分子高德广走路时自言自语,肯定在说反动话。地主分子万世富问我上几年级了,我没理他。地主分子高宝堂在苞谷地边上偷看女社员……

高玉莲愤怒了,就不再往下念了,大家赶紧埋头做样子写起来,就不知道高宝堂偷看女社员什么了。高玉莲歇了歇,挑出一张纸看了看,然后对大家说,万世富要是也问你们上几年级了,你们就告诉他,听一听他接下来还问什么。她顿了顿说,他可能会攻击现在的招生制度,他可能会说推荐上中学上大学不好,还是从前那一套考试的老办法好。

这时候,万小梅趴在课桌上哭起来。谁都知道,万世富是万小梅的爷爷。万小梅已经写好了,却双手捧着脑袋压着那张纸。高玉莲走过去,吹了一声哨子,万小梅才把脑袋移到一边。

好!高玉莲一边看那张纸一边说,出身不由人,道路可以选择,万小梅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万小梅没有抬头,但不哭了。

高玉莲俯下身问,你爷爷还说什么了?

万小梅站起来,抽噎了几下,然后凑近高玉莲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高玉莲挥动一下手里的纸,万小梅就埋着头走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笔在纸上划拉的声音像蚕吃桑叶一样。秋生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他是让地主分子高宝堂出的一道填空题难住了,天知道那个胆小的老头儿在玉米地边上偷看女社员什么了。他已经有了主意,干脆把高玉莲得罪到底算了。他已经有了一个田里的鸭蛋,他还想要一个卷子上的鸭蛋。考试得一个鸭蛋,就把他不会写的那些字一笔勾销了,也就说明他很可能还是100分了。不过,妈虽然看不起高玉莲,但她肯定不会对卷子上的鸭蛋笑一下,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没了底。

教室里只剩秋生一个学生了,高玉莲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在纸上写起来:赵冬瓜今天放午学后在路上说,高老师读书时没少吃鸭蛋,现在教书了还念着鸭蛋。

秋生写完就后悔了,正要撕掉那张纸,高玉莲一把抢了过去。

这话是你说的。高玉莲喘着粗气,我知道,这话一定是你说的。

赵冬瓜说的!秋生大声说,我要是说了谎话,我去死!

高玉莲好像吓了一跳,把纸撕掉时有一点犹豫。她把纸屑握在手里,口气软下来,谁叫你揭发贫下中农了?

我有点气不过。秋生开始讨好高玉莲了,高老师考试怎么会得鸭蛋?

高玉莲不吭声,突然一甩长辫子向讲台走去,凉鞋发出好听的声音。她的衬衣就像一片粉红色的霞光,把傍晚的教室映得恍恍惚惚。她把纸屑揉进粉笔盒,就像要把那个鸭蛋遮掩起来。她拿着一张白纸往回走的时候,秋生在心里造了一个句子,坏学生万秋生偷看女教师高玉莲的奶子。

我这是为你好。高玉莲说,全班同学都写了,你不写,就是包庇地主分子高宝堂。高宝堂是你家亲戚吧?

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秋生却还是转不过弯来,填空练习比在心里造句难多了。他轻轻吁一口气,自己也没想到会写下这样一个句子:地主分子高宝堂偷看鸭子洗澡。

高玉莲拿起了纸,念出了声,竟然扑哧一声笑了。

秋生的脸立即滚烫起来。他说,我看出来了,高宝堂想打鸭子的主意。

高玉莲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却细细的。

不知为什么,秋生突然想到了鲁光明。他说,高宝堂今天晚上可能要去偷鸭蛋。

你走吧。高玉莲好像累了,说话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