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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奔跑的鸭蛋(1)

到了桤木树下面,他小心地松开手,鸭蛋又在水田里安顿下来。他给鸭蛋壅了一点烂泥,就像埋下了一颗宝贵的种子。

下课以后,秋生看见了鸭子。天空很蓝,就像最后的一团白云掉了下来,软绵绵地漫向刚刚收了稻子的水田。每年都是这样,一收稻子,鸭子就放过来了。

打谷机的叫声隐隐约约传过来。突然,尖利的哨子声响起来,又上课了。

课间休息本来是十分钟,但新来的代课老师高玉莲没有手表,估计五分钟都不到。秋生已经看出来,高玉莲是不喜欢上课的,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让学生在课间多玩一会儿。只能说,高玉莲是一个傻婆娘。

原来的代课老师鲁光明有一只手表,但他重新回到生产队劳动去了,这会儿正在收稻子呢。鲁光明是大城市来插队的知识青年,一上来就把因心脏病突发死亡的唐老师比了下去。大队的学校是一间旧祠堂,只有一个班,教室隔壁住着一家人,一煮饭浓烟就漫过来,连黑板都看不清了,但从前的唐老师对全班学生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不管不顾。冬瓜和秋生同桌,那家伙每一回都咳得特别卖力,要断气了似的。唐老师也咳几声,那样子就是房子燃起来他也要把课讲完。所以,冬瓜说老唐是被烟活活呛死的。鲁光明就不一样了,浓烟一过来,他就抬起手腕看看手表,然后宣布下课。鲁光明和大家打成一片,在院坝里和女同学踢毽子,结果又把最会踢毽子的女同学比了下去。冬瓜对秋生说,小鲁喜欢和女同学在一起玩,这一点不如老唐。不过,鲁光明被换下去并不是因为女同学,而是听说他家里的什么历史问题被翻了出来,大城市都给公社来信了。冬瓜说,那不一定是真的,高玉莲的爹在背后起了作用才是真的。

高玉莲的爹是公社的炊事员,是一个头面人物。高玉莲就像天天在公社伙食团吃白米白面似的,养得白白净净,但她一上来就把全班同学吓了一跳。准确地说,她在黑板上演算第一道算术题时把大家吓了一跳,接着,她在课堂上突然吹哨子又把大家吓了一跳。

高玉莲上第一堂课教小数除法,显然,小数点该在哪儿落脚让她犯了难。她一连试着点了三次,全班同学都不吭声,她就更加拿不定主意。冬瓜乐了,偷偷掐了秋生一下。秋生的大腿上不知落下了多大一个小数点,疼得扭歪了脸。高玉莲大概看见了冬瓜的小动作,也看见了秋生的表情,坏脾气立即发作,把算术题丢在一边,开始给全班同学调换座位。她把大家像小数点一样移来移去,冬瓜和秋生的座位差不多隔了一个生产队。这样一来,高玉莲做老师的勇气就上来了,那道题的小数点也就不由分说落实了。按照高玉莲的计算方法,拿半只鸭子平均分给几十个人吃,结果每个人可以吃到几十只鸭子。秋生又像被人掐了一下似的扭了扭脸,要不是烟漫过来,就又让高玉莲看见了。冬瓜咳得比唐老师在世时还厉害,显然是在表达对调换座位的不满。他一带头,全班同学就争先恐后地咳起来,都比平时夸张多了。烟越来越浓,渐渐地就看不见高玉莲了。突然,哨子声尖厉地响起来,惊得浓烟向门口逃窜,惊得所有的咳嗽声都噎住了。

高玉莲是带着哨子来的。从此,就是有人在课堂上说一句话,她也会掏出哨子猛吹一声。

这一天,她用哨子把大家召回教室,浓烟又漫过来。煮饭的老太婆好像专门把柴火浸湿了,要把这个爱吹哨子的疯婆娘熏走似的。冬瓜不再卖力地咳嗽了,这说明他从前大都是装出来的。冬瓜的姐姐和高玉莲是同学,冬瓜对秋生说姐姐最看不起高玉莲,因为高玉莲读书时算术考试经常得一个鸭蛋。就是说,高玉莲不是在跟烟较劲,而是在跟她的死对头算术较劲。冬瓜觉得用咳嗽招惹她吹哨子耍威风没什么意思。冬瓜说,我们算是落在一个大奶子婆娘手里了,忍吧,忍吧。

这一回,秋生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咳嗽起来,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哨子响了。高玉莲尖声叫秋生,要他站起来。

秋生站起来。一蓬烟从头顶的木格窗飘出去,他好像听见了鸭子的叫声。

万秋生,你信不信?考试时我给你画一个鸭蛋,你信不信?

这已经是高玉莲的第二次警告了,秋生不吭声。前几天,他和冬瓜在放午学的路上说起高玉莲的奶子,他说那一双大奶子把全大队的姑娘都比了下去。高玉莲当天放晚学后把秋生留下来,问他背后议论她什么了,他说我说你的长辫子把全大队的姑娘都比了下去。高玉莲咬着牙说,考试的时候我给你画一个鸭蛋,你信不信?你说,你信不信?

信。

好!高玉莲提高声音说,万秋生,我知道你家是中农成分,我知道你根本没有把我这个贫农出身的老师放在眼里!

秋生知道了,贫农出生的冬瓜已经当上高玉莲的特务了。高玉莲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闲着,他们常常看见她穿得像个城里人似的去赶场,还常常来学校转一转,当时还以为她对鲁光明有意思呢,原来是来踩点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时候他们就议论过她的奶子,冬瓜还说过他真想摸一把呢。冬瓜讨好高玉莲,并不是真想对她的奶子怎么样,大概是想讨好高玉莲的爹。冬瓜对高玉莲的爹很崇拜,说他这辈子要是能当上公社的炊事员就顶天了。

秋生一直站着,拼命地想唐老师,高玉莲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他喜欢唐老师,但是唐老师死了。他和冬瓜是好朋友,但是冬瓜背叛了他。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的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为了不让泪水滚出来,他开始想田里的鸭子。他知道全班同学都在偷听鸭子的叫声,鸭子的叫声比高玉莲的叫声好听多了。他知道,放学以后,很多同学都会到放过鸭子的水田里去摸鸭蛋。

放午学时,高玉莲宣布,不准下田去捡鸭蛋!她说,鸭子虽然是外地放过来的,但是是集体的,因此,鸭子下到田里的蛋是集体的,私自捡回家就等于偷集体。她说,要是哪个同学不听招呼,那么,捡到的鸭蛋必须交到老师手里!

冬瓜咳了半声,就止住了。

从学校出来,秋生走在前面,冬瓜跟上来说,她读书时没少吃鸭蛋,现在教书了,嘿,还念着鸭蛋……

秋生不理冬瓜。他的眼睛有点花,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太阳照的,或者,他已经饿得发昏了。家在远处的一片竹林后面,他看不见自家烟囱里冒的烟。刚刚开始收稻子,今天的午饭肯定还吃不上新米,而家里已经断米好几天了。鸭子倒是抢先吃上了新粮,吃了水田吃旱田。下面不远处,那一大团鸭子扑向一块刚刚收割的旱田,立即就没了嘎嘎声,长嘴只顾得上洒落在稻茬间的谷粒了。要是那是一块水田,鸭子就会把头埋进水里,让屁股朝天。

就是说,还是白晃晃的鸭子让他的眼睛花了。

鸭蛋。冬瓜在身后咂一下嘴,鸭蛋正在水田里冒泡呢。

什么?秋生忍不住搭腔了,什么冒泡?

刚下的鸭蛋是热的,在水里会冒泡。

你肚子里冒泡了。秋生说,我知道,你想给你的高老师孝敬一个鸭蛋。

高玉莲的家在另一边,她不会和他们走一路。打谷机在近处叫着,秋生看见了在田里收稻子的一群人,但看不清哪一个是鲁光明。社员不像学生,不会按照鲁光明的手表收工,何况,鲁光明出工的时候可能不会戴手表。

放鸭子的两个人却把长长的竹竿插在田埂上,开始吃午饭了。

秋生和冬瓜一前一后来到还没收割的稻田边上,红蜻蜓在稻穗上起起落落。秋生慢下来,就像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冬瓜突然抄到他的前面,停下来捉了一只红蜻蜓。秋生正要走过去,冬瓜撒手丢掉红蜻蜓,然后飞一样向下面跑去。

秋生看见了,几个同学已经在下面的水田里了。他来不及多想,跟着冬瓜向下面跑去。

放过鸭子的田一眼就能认出来,田埂上有鸭脚板印,还有鸭屎和鸭毛。鸭屎和鸭毛的味儿就是鸭蛋的味儿,所以是非常好闻的。一群鸭子里总有几只不守纪律的,它们不是在夜里把蛋下在圈里,而是在白天随随便便把蛋下在田里。它们一般不好意思把蛋下在显眼的旱田里,就是实在忍不住下了,也被放鸭子的人随即捡走了。所以,它们总是把蛋下在水田里,和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鸭蛋躲在稻茬根儿,或者干脆埋进烂泥里,水田突然间就有了一颗心。

秋生站在田埂上挽裤脚的时候,仿佛听见了水田的心跳声。这时候,女同学万小梅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胆子大哦!

冬瓜下了胡豆田,秋生下了枣子田。枣子田里有两个同学撅着屁股,他们显然还没有摸到鸭蛋。秋生四下看看,田里的水很浑,自然看不见鸭蛋卧在哪儿。他知道不能用脚去探,一不小心就会把鸭蛋踩烂了。他弯下腰,把两只手插进水里,摸到了软和的泥。双手在前面探路,双脚在后面跟着,就这样,他在水田里爬行起来。

胡豆田那边传来欢叫声,不知是谁摸到了鸭蛋。

秋生一连几年跟在鸭子屁股后面下田,但只有去年摸到了一个鸭蛋。那天也是大太阳,他摸到那个鸭蛋时,一缕阳光溜进水里滑到了他的指尖上。没错,鸭蛋在水里也是热乎乎的。这会儿,他想了想冬瓜的话,他知道鸭蛋不会在水里冒泡,但他还是细心地留意着水面。他只相信一点,吊儿郎当的鸭子私自下蛋也会是偷偷摸摸的,它们一般都把蛋下到水田的边边角角,就是说,水田的心一般不会长在胸脯中央。这几年,每一个鸭蛋几乎都是小伙伴在水田边缘摸到的。他去年摸到鸭蛋的水田一侧有一面斜坡,斜坡上有一棵桑树,桑树的根伸进水里,正好揽着那个鸭蛋。事后一想,那棵桑树正是一个暗号。捉迷藏的规矩就是这样,谁都会留一个暗号,比如揪下一片玉米叶缠在玉米秆上。一只鸭子从水里抬起头来,看见了那棵桑树,心想就是那儿了,于是若无其事地游过去,噗,热乎乎的鸭蛋在水里偷偷冒一个泡……

秋生抬起头来,看见水田一侧的斜坡上有一棵桤木树,心想就是那儿了。他双手探路爬行过去,却没有摸到桤木树的根,也没有摸到鸭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水面上倒是吹出了小小的涟漪,就像刚刚破了一个水泡。他真希望眼前的浑水突然冒一个泡,一个就够了。他知道,锅里的水烧开了,就会冒很多的泡,鸭蛋在水泡里跳着,像雪白的宝珠。他知道,水里加了盐,盐鸭蛋的香气就会满屋乱窜。生产队规定每户人家可以养两只鸡,但不准养鸭子,因为鸭子会去糟蹋集体的田。鸡蛋是不会在自家锅里跳的,是卖了换油盐的,所以只有捡回去的鸭蛋才有资格冒那样的香气。他要是像去年一样捧一个鸭蛋回家,妈就会笑一下。鸭蛋要是真在水田里冒一个泡,而他又能把那个水泡捧回家,妈说不定会多笑一下。家里一年到头死气沉沉的,水泡那样小的笑声都没有了,一个鸭蛋至少可以像一颗心一样活泼泼地跳一会儿。一家三口总共吃一个鸭蛋,而这个鸭蛋还是凭运气捡回去的,所以妈会小心地把它切成三块,最大的一块当然是秋生的……

胡豆田那边又传来欢叫声,这一回秋生听出来了,冬瓜摸到鸭蛋了。秋生真想从水里抽出手臂,扇枣子田一巴掌。他有一点急了,顺着斜坡脚边一路向前摸过去。太阳越来越大,屁股火辣辣的。突然,一缕阳光顺着手臂溜进水里,滑到了他的指尖。他一下子回到了去年,他摸到了水田的心,他自己的心又差点蹦出来。但这显然不是去年的那个鸭蛋,因为这个鸭蛋大多了。水热乎乎的,鸭蛋热乎乎的,他的脸上也热乎乎的。他的手一动不动,仿佛鸭蛋也会像鱼一样溜走似的。直到心跳渐渐慢下来,他才轻轻松开鸭蛋,洗了洗手上的泥,然后直起腰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望了望头顶的蓝天,一丝儿云彩也没有,他觉得有一点晕。他仿佛听见了一只鸭子的叫声,他知道是下这个蛋的鸭子在远处向他示意。这只鸭子够朋友,比冬瓜够朋友。接下来,他才看见田里又多了两个同学,他们谁也没有工夫朝他这边看一眼。他回头看看,桤木树在水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秋生重新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握住大鸭蛋,然后掉转屁股,握着的手和空着的手都做样子在水里划拉着,一步一步爬行过去。到了桤木树下面,他小心地松开手,鸭蛋又在水田里安顿下来。他给鸭蛋壅了一点烂泥,就像埋下了一颗宝贵的种子。是的,他得先把鸭蛋藏在这儿,天黑以后再来取,桤木树会为他的鸭蛋站岗的。他不知道其他同学捡到鸭蛋会不会交给高玉莲,反正他不会交上去。他也不能这会儿就把鸭蛋拿回家,冬瓜要是知道了就会告密。冬瓜一摸到鸭蛋就嚷起来,他真是长了一个猪脑袋。

秋生离开鸭蛋,横穿水田一路摸过去,到了田埂边。这时候,鲁光明收了工走过来,大声喊秋生。

摸到鸭蛋没有?鲁光明问。

秋生直起腰,摇摇头。他看见鲁光明没有戴手表。

鸭蛋在鸭圈里。鲁光明在田埂上边走边说,你看准了鸭子晚上歇哪儿,我带你去偷鸭蛋!

秋生知道他在开玩笑,想撩一点水到他身上,但是看见他浑身是泥,就算了。

秋生下午到学校时,院坝里站着几个同学,都埋着脑袋。高玉莲站在石阶上,一只手在太阳下面闪着亮光,她拿着的不是哨子而是一个鸭蛋。冬瓜站在高玉莲旁边,那表情也像一个老师。

这小子,真把摸到的鸭蛋交给高玉莲了。

万秋生,站过来!高玉莲叫道。

秋生走过去,和几个同学站成一排。他不想低着头,但昂着头正好盯着高玉莲的大奶子,所以,他把头扭向一边。

高玉莲摆一下头,冬瓜就走过来,撩起秋生的裤脚,用指甲在他的小腿上划出一道白印。冬瓜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他也下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