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磐石文葩(康式昭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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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平凡的黄葛树

温利元

新中国成立后,故乡的古庙做了小学。古庙脚下清悠悠小河边,有棵硕大古老的黄葛树。春光融融时节,它慨而慷地洒下一层又一层黄叶,地面变作金黄而柔软的大毡毯。我们就在上面翻爬滚打,玩得一身臭汗。落叶之后新叶迅速长出来。小枝顶端,新叶水红亮丽,像美人蕉的花蕾,千朵万朵堂堂皇皇,辉映水天之间。我们摘下低矮处的嫩叶,吮吸它淡甜的汁液,再馋馋地将酸涩的嫩叶吃下肚。贫穷的童年,别奢望水果,唯黄葛树仁爱无私地赐甘露给我们。

历史似乎是开了一个大玩笑,抑或是自己可憎可恶的忘恩负义,后来许多年,根本就忘却了黄葛树,连感觉都没有,视而不见。入耳只是“革命”呀、“斗争”呀、“路线”呀什么的一片杂沓之声,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美可追求了。爱美的欲望刚萌动,就会被自觉地思想改造,被狠斗资产阶级思想一闪念消灭在萌芽状态,岁月是漫长的,生活是清苦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待到黄葛树不咎既往,大度宽容而又热情率真地呼唤我的感觉,撩拨我的爱意,已是近年的事了。

那是我去参加盆景展览,倾倒我的不仅是黄葛树各具特色的造型和各式各样的种植方法,更是它那诗的神韵和绝对催人感慨的沧桑质感。我惊呼它真是上苍对人类的恩赐,是远古时代自然之美处于饱和状态孕育的杰作,是生态环境处于绝佳状态的大自然的宠儿。这是一种神灵之树呀。

黄葛树属桑科,和榕树、菩提树是亲密的三姊妹。怪的是菩提树备受膜拜,榕树也声名在外,唯黄葛树卑贱无闻,叫人总是耿耿地无可释怀。

然而黄葛树豁达超脱,并不去嫉妒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也不嫉妒围绕这株菩提树建立的大精舍,唐玄奘到了印度也曾去那儿游历。黄葛树只是恪守自己的秉性,自由自在生活。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烈日炙烤的地方,肥沃的山洼,瘦瘠的山顶,潮湿的河边,干旱的陡坡,甚而霜雪狂风肆虐的悬崖峭壁,它都生活得有滋有味,长命不死。

它自有一套生存的辩证法学问。喜阳而耐阴,喜肥而耐瘠,喜湿而耐旱,喜热而耐寒,集多重矛盾于一身。它睿智而多变,它生长在不同地点就变化着不同的形态。成都黄龙溪一棵东汉时代的黄葛树,距今已近两千年,直径数米,树根下面罩着一间屋子,参天而立,枝繁叶茂。若将黄葛树制成盆景,小巧而又古拙。我的朋友有一株黄葛树,附石放在清水中,高不盈尺,随意提动,意趣盎然。

黄葛树往往生长在悬崖峭壁,那是它的隐花果实通过鸟粪传播的。寺庙的僧人喜爱黄葛树,却不懂扦插繁殖,冒险从悬崖上艰难地采下幼株,植到庙侧向阳处。僧人心里是把它当作菩提树了,几十年后,黄葛树长得巍峨壮观,与古庙联袂生辉。怀着菩提心的僧人早就垂垂老矣。后来庙颓僧亡,黄葛树独领风水。倾颓的高高残垣上,一株黄葛树,瘦小而有力道,像宋徽宗的瘦金字。它清奇之貌、飘逸之姿,大有出世之风,让人疑心是僧人的灵魂所化。

垭口上的黄葛树大都为一生行善的农夫所植。这种地理位置阳光充足、泥土肥厚,故而树干硕大,枝丫洋洋舒展。它为芸芸众生多情地擎起大片阴凉,辛苦的下力人在此歇脚,用大粗碗喝下幺店子主人免费的山泉水,咂咂嘴,用汗臭味浓浓的澡巾擦把盐汗,便交谈各自辗转竭蹶的小本生意。树就充任了共同的朋友,乡情的依托。黄葛树甚至还承载游子断肠之思,负荷慈母殷殷之望。秋雨迷茫,慈母依树远眺,海角天涯,游子梦萦古树。

故乡的深山老林里,有棵长在悬崖上的黄葛树。山崖陡峭,两只岩鹰扇着铁翅在树顶盘旋。这树扭筋转骨,分不出哪是树干哪是树根,粗壮结实地扭在一起,宽广的崖面布满峥嵘的树根,力道之狠简直就要撑破山崖。没人知道它的年岁,沟沟壑壑、沧桑老态的树皮,让人只觉它饱览日月万劫不灭。一阵山风掠过树面,飒飒之声令人肃然。崖脚石刻一尊观音,无头,头是“文革”时毁掉的。还好,上方“得大自在”四个字没损坏,刻得很深,酸雨尚不能销蚀它。

好个“得大自在”,这四个字恰恰可以揭开黄葛树强健长寿之谜。你看,它的根、干、枝无一不体现出“大”来,而尤其树身汁液蕴量丰富。有容就能得大,而得大即可自在,即可从必然王国步入自由王国。

可惜这样的美树佳木却不为画家们中意,不待说也不属于诗人们。或许,这就注定它从古至今为老百姓所看重。老百姓百般爱惜它,不必用什么法律去指令,乡村老人说,黄葛树烧不得的,看见有人损坏哪怕仅仅是一条小枝,就会被训斥:你想死了!底层人的口碑也是长城,不是么,土高炉吞没了不计其数的林木,黄葛树却太平无事。

如今,都市迅猛发展,生态家园呀森林公园呀山庄呀,没哪一桩事离得开黄葛树。几棵巨大黄葛树一落地,景观效果立马出来。黄葛树就凭它的“贱”,就凭它的万年底蕴,就凭它在乡野极丰的藏量,轻轻松松便入主大都市园林。

事物的变化常常带着戏剧色彩,人的意志不能左右,风物长宜放眼量。平凡的黄葛树,就这么梦幻般地改变命运,从乡野走进了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