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磐石文葩(康式昭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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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向木偶剧团“讨旧账”

阳本志

资中木偶剧团现在红得烫人,不但到全国各地参赛,捧回一摞一摞的奖杯奖牌,而且还经常受老外的邀请跑到国外去操,听说最近又拿到了啥子省里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牌。嗬哟,你们硬是操麻了,但我王老三就是不服你,不但不服你,还要跟你算一笔几十年前的旧账!

我王老三算是对得起你资中木偶剧团的了。还在当娃娃儿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对你木偶剧高看一眼。那时听大人们摆龙门阵,有人说了句“木脑壳吐口水——莫得”,我老汉儿的老汉儿就立马吼黄:“哪个说的?老子亲眼看见那个唱戏的木脑壳,会唱会跳,烧水烟还会吐烟子!”那人被驳得哑口无言,开不起腔。当时,我真恨不能马上就去看看那木脑壳戏究竟是个啥子东西。

这个愿望在读小学时得以实现。那次我们学校每个学生逗两分钱,请你们来演出。戏台就搭在学校院坝里,布幔子扯起老高,我们自带板凳,按班级入座。那木偶比真人小得多,果然又唱又跳,活跃得很,虽然演技和设施很一般,但我们却看得如痴如醉。印象最深的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趴在鸡窝旁边学鸡叫,然后跑到长工房抡着手杖打长工:“你们这些懒鬼,鸡都叫了,还不起来,快干活去!”,这台词一时成了我们打闹嬉戏的流行语,班上那个小不点刘二毛模仿得惟妙惟肖,简直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周扒皮。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是你资中木偶剧团的铁杆粉丝。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我与你木偶剧团的那笔旧账。你不要跳,也别想耍赖,有理走遍天下,咱们冷水泡茶——慢慢来。

就是那次看了你们的木脑壳戏后不久,就遇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兴无灭资破四旧,喔嗬,书读不成了,戏更没得看。后来不是推出啥子八个样板戏吗?嘿嘿,八亿人八个戏,正好一亿人看一个。经常看,看腻了不说,还要估着老百姓学唱,到处都听到那些老公公老婆婆憋腔走调地唱“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电影呢,更不要说了,你晓得当时老百姓是怎样评价的吗?“朝鲜的片子哭哭闹闹,越南的片子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片子莫名其妙,中国的片子新闻简报”。这没扯谎说白,中国当时硬是只有新闻简报,并且全是鼓吹“文化革命”形势大好、毛泽东思想照遍全球,天天都来这一套,谁受得了?就这样拖了好几年,我都下了乡又进厂了。说是进厂,其实跟农村差不多,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白天上班累得够呛,晚上的政治学习枯燥得要死。一听到哪里有文艺演出(其实多是农村宣传队演出,水平低得很),大家跑十几二十里路也要去凑热闹。也该当有事,那天我进城,听见满城都闹唧了,说你们在演啥子《三打白骨精》,好看惨了。我哪里还听得,赶忙托人买票。找了好几个熟人,终于弄到张下午两点的。算算时间,演出一个小时,三点煞搁,五十分钟走路过河到客车站,刚好赶上四点钟的班车,回厂上晚班正合适。我乐得狗跳狗跳地进了剧场。哎,天有不测风云,刚开场就遇到停电,还好,二十多分钟后电来了,演出继续。不要说,这资中木偶硬还是要得,那对白、那做功就不摆了,尤其是那猪八戒、白骨精和孙悟空的一招一式,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演到后来,那白骨精突然飞出舞台,在我们头上绕场子乱转,那孙悟空也跳了出来,跟着后面紧追着打。这情景大大出乎观众意料,赢得满堂喝彩,我硬是把手都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散场了,我还木痴痴地立在那里不晓得走,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哎呀,我还要赶回去上班啊!我冲出剧场,以四百米赛跑的速度向客车站奔去。当我满头大汗跑拢时,班车已开走几分钟了。那时可不像现在,错过了班车就再没车可乘了。怎么办?只好开动自己的11号车,沿公路硬走。天哪,十六公里路啊,我再加劲也得三个多小时啊!就是走回去,也误了上班时间,唯愿我同岗位的张二杆子帮我抵到一阵子,更唯愿那个独眼龙车间主任不要去查岗。一路上,我不住地埋怨,怨什么?怨你木偶剧团呗,你不演,我就不会来看;我来看,你不停电,也不会耽误我的时间;停了电,你不把最精彩的情节放在最后,我也许会记得提前一点时间出场,不至于赶不上车。有这三条理由,你说,我怪你不着吗?

我又累又饿地赶回厂。晚了,一切都晚了,独眼龙已经查过岗,张二杆子遮盖不过,我的旷工记定了。独眼龙还留下话,明天交了检讨才准上班。张二杆子问我是啷个搞的,我把经过说了一遍。这二杆子一下来劲了,连声说值,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咋就没眼福?我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值个屁,明天的检讨你来写?

哎哎,都是你木偶剧团惹的祸!

本以为交了检讨就没事了,哪晓得月底车间核算,因为旷工,我这个月的奖金又被除脱。唉,除脱就除脱,遇都遇到了,有啥子办法嘛。

你这可恶的木偶剧团,害得我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

如果就这样完事,我也宽宏大量原谅你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年底中央又下来个调资政策,工人普调一级。那年头,调工资简直是铁树开花马生角,十年难逢金满斗。我开头还以为二麻二麻能过关,可等到调资细则下来,规定全年病、事假累计超过多少天的不调,有旷工的不调,表现不好的不调……我自然就被划进不调范围了。与我同等资历的张二杆子调上去了,每月比我整整多五元钱,而我只能躲在一边向糠头火,我心里那个气啊,气得只想提把菜刀找你木偶剧团拼命。

挨千刀的木偶剧团,你要害我一辈子啊!

从此,张二杆子的工资就一直比我高一级。我不恨你木偶剧团恨谁?

又过了好多年,你木偶剧团发大了,经常上报纸、上电视,听别人夸你,我却说:呸,谁稀罕,你欠我的债还没还呢。

后来,你木偶剧团把啥子变脸、吐火、写毛笔大字这些玩意儿都整了进去,更是洋歪了,到处把你恭维上了天。我就不买你的账,不来看你的,你把我其奈何哉?

那天碰到张二杆子。我说,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跟木偶剧团这笔账该啷个算,岁月不等人啊。那个二杆子劝我:王老三,算了吧,几十年了,木偶剧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你找哪个算账?

初听有理,后一想不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父债子还,自古皆然。尽管你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只要你是资中木偶剧的传承人,我就找得着你。现在的传承人不是你胡海胡团长吗?那好,我就找你。别看你经常顶起个木脑壳到处显摆,大家都说你是木偶剧大师,好啊,我就问你这个大师,我们之间这笔账咋算?

啥子?你说我没弄醒豁,我哪点没弄醒豁?好了,废话少说,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大家来个干脆的:约个时间,我提一瓶高粱酒,你出半斤生花生,就在你剧场门口的街边边上,你一杯,我一杯,整它个瓶底朝天,我们之间的老账一笔勾销,你说要不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