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磐石文葩(康式昭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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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故乡记忆(二则)

海清娟

挖花生

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在资中乡下的老家,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可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我最爱吃的是花生。花生既是蔬菜又是水果,生吃鲜脆,煮着吃绵糯,炒着吃酥脆,花生香香脆脆,真的很好吃。花生虽然好吃,挖花生却很辛苦。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谷子晒干交完公粮过后,就开始挖花生了。

挖花生是件既简单又复杂的活计。说简单,花生挖出来,家里的老人孩子可以帮着摘。说复杂,挖花生是手脚活,要一株一株慢慢挖,赶不起进度。所以,挖花生又被称为女人活。

家里有小孩、老人的,就把挖出来的花生藤捆好,担回家,放到院子里的水泥坝子中间,让老人和小孩慢慢把花生从花生藤上摘下来。我们家孩子小,爷爷奶奶不跟我们生活。为了节约时间,父亲母亲就在责任地一边挖花生,一边摘花生。

沙土里的花生不用锄头挖,只需要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花生藤,稍微一用力,整株花生就连根而起,丰满结实的花生像调皮的小娃娃,可爱极了。不是沙土,挖花生就要麻烦得多,一定要用锄头才行。花生是不能乱挖的,要从下到上,从最下边往最上边一行一行地顺着挖。

挖花生的时候,吃过午饭,我和弟弟跟着父母来到松树坡上的花生地边。父亲放下箩筐,搓搓手,吐一口唾沫在右手上,再吐一口唾沫在左手上,然后扬起锄头,顺着花生藤挖下去。不大一会儿,绿三黄七的花生藤就放了两长排。母亲蹲在地上,把摘好的花生,一把一把放到身边的大小箩筐里。刚挖出来的花生沾满了泥巴,看到母亲摘得满手满身都是泥巴,想起从西藏回来的表妹说花生是长在树上的,我忍不住好笑。

父亲是村干部,挖着挖着,就被叫去开会或是解决问题了。父亲放下锄头走了,母亲只好站起来接着挖。两个姐姐打完猪草后来摘,我和弟弟也会帮着摘,只是我们一边摘一边把花生往嘴里扔。刚出土的花生,鲜脆甜,有营养,我们吃得满嘴是泥,像淘气的小花猫。我们摘花生,是摘不了多少的,也摘不干净。

摘完花生,母亲又站起来继续挖。挖完花生摘完花生,母亲捶捶酸胀的腰,顾不得休息,把散乱的花生藤抱到一起,分成堆捆好。花生藤晒干了,可以当好柴烧。然后,母亲让我们在花生地里,仔细检查一遍,把落下的花生一颗一颗捡起来。花生是经济作物,不捡干净,浪费了怪可惜的。有些小孩到处捡别人地里挖剩的花生,捡一季花生,能卖好几十元钱呢。

天黑了,父亲回来用箩筐担花生,母亲拿锄头用背篓背花生,我们一人抱一抱花生藤,一家人就凯旋了。花生担回家,放在父母的卧室里,不然老鼠要偷吃,我们也要偷吃。花生被老鼠吃了浪费是小事,我们吃多了花生,消化不良,拉肚子才是大事。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把花生担着背着到田边清洗,再担回家放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晒。花生晒干了,父亲和母亲就会担些到十几里远的太平街场上去卖。卖了花生,父亲要付给别人买小猪崽的钱,母亲要给我们买新衣服。母亲是城里长大的,很讲究,要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洗出来留种的花生,父亲用蛇皮口袋装好,用化学线捆好,放在装谷子的石柜里,石柜子有一个人那么高,我不敢下去,就偷不着花生。弟弟胆大,常趁家中无人,跳进石柜子里偷花生种吃,有一回被母亲发现,还挨了一顿打。留下来吃的花生,就放在木柜子里,由母亲锁好。木柜子不高,加上锁很松,我们可以经常偷点花生出来吃。没菜的时候,母亲会打开木柜子,抓把花生给父亲下酒。过年的时候,母亲会炒上一大锅花生,让我们吃得满嘴都是花生的香味。

花生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农作物,地上开花,地下结果。不张扬,不显耀,这就是花生风格。

砍甘蔗

资中是著名的甜城、糖乡,盛产甘蔗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资中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甘蔗。那长长的灰白泛绿的泡甘蔗,仿佛烙置在记忆里的一块不锈铁,挥不去,抛不掉。

栽种甘蔗是一件特别艰苦的事情。甘蔗的生长周期长,要近十个月,立春时节,父母从地窖里取出甘蔗种苗,担到责任地边,用锄头挖好沟,然后弯着腰,把甘蔗种苗一节一节埋在土里。撒小秧苗的时候,甘蔗苗从责任地里破土而出,青青的,嫩嫩的,翠翠的,生机勃勃。责任地里的甘蔗苗,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一道新鲜迷人的风景,可对父母来说,就意味着忙碌再忙碌。父母要不分早晚地在甘蔗地里,选苗、补苗、开沟、培土、灌溉、除草。

为了增加收入,父母还要在甘蔗苗与甘蔗苗的空沟间,放锯木灰、稻草,撒上蘑菇种,半个多月后,蘑菇从绿油油的甘蔗地里钻出来,白得像细面粉,圆得像小雨伞,真可谓绿白相映,能卖一元钱一斤呢。把蘑菇采回家,下面打汤,那个鲜呀,简直不摆了。

成熟后的甘蔗成片成林,密密麻麻,郁郁苍苍,绿得铺天盖地。跟小伙伴在甘蔗林捉迷藏,时不时偷根甘蔗吃,知道了什么叫甜得一塌糊涂。跟城里来的表姐妹脸对脸拍照,时不时拿根甘蔗舞动一番,知道了什么叫美得如花似玉。

在一年中最热的夏季,父母还得去甘蔗地里劳动。为了让蔗林透进来的阳光多一些,为了让甘蔗制造的糖分多一些,父母要依次剥掉甘蔗下半部的壳。甘蔗叶长长的,比芭茅叶子要大些,边缘非常锋利,剥甘蔗壳时,父母的手指、手腕、手臂会被划出一道一道血红的口子。汗水顺着草帽大颗大颗往下落,身上被蚊子咬起大个大个的红疙瘩,还要提防甘蔗林上方树丫上的大马蜂窝,以及在甘蔗林中间游动的大乌梢蛇。别人家的小孩是要去地里剥甘蔗壳的,但是我们家的小孩例外。家里虽然穷,父母却很宠爱我们的,从不让我们干粗重的农活。每次父母从甘蔗林回来,两个姐姐和我都会偷偷哭上一场,弟弟都会好久不犯错误。

当然,付出总是有回报的,父亲常说,十滴汗水换一节甘蔗。立冬过后,父母就要把甘蔗砍掉,交到糖厂去了。砍甘蔗是体力活儿,是速度活儿,是属于男人的活儿。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栽种着甘蔗,一到收甘蔗的季节,沉寂的村子就会热闹忙碌起来。糖厂开机榨糖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糖厂停榨了,就不会收甘蔗了。糖厂不收,甘蔗就卖不掉,因此甘蔗就得在半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砍好交上去。

每次家里砍甘蔗,父母都要在头天下午到甘蔗地里粗略剥一遍叶子。第二天,父亲会请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乡邻来帮忙。大家先把剥了叶的甘蔗砍倒,一排一排整齐地横放在地上,然后把甘蔗的头尾削干净,用竹片绑成一捆一捆的。砍完甘蔗,大家坐下抽支烟,不抽烟的吃根甘蔗。母亲指挥我们抬几捆甘蔗回家,留着以后吃。大人抽完烟吃完甘蔗,就把捆好的甘蔗,用肩膀扛到公路边,也有人用扁担担。甘蔗过了称,就堆放到拖拉机上。

帮忙砍甘蔗的人,不要工钱,只吃一顿饭,当然得有好酒好肉招待才行。

砍甘蔗的人走了,父母关上门,坐在床沿上,美滋滋地一张一张数钱。我们姐弟几个坐在床边的脚踏板上,比赛似的吃起了甘蔗。甜津津甜腻腻的甘蔗,直吃得小嘴巴里泡挨泡,好几天不敢沾辣椒。这时,心里会生出一丝抱怨,为什么不让甜脆冰凉解渴的甘蔗,在夏季成熟?

长大后,定居重庆一座小城,我很少买甘蔗吃。也许是小时候甘蔗吃得太多的缘故,故乡甘蔗的甜,已经浸入了我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