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磐石文葩(康式昭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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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曹龙买父

刘峰

这是一个名叫麻柳场的小乡场,场不大,却很热闹,每隔三天就要逢一次场。从前的场期是农历的二、五、八,后来改为阳历的三、六、九。今天是逢场的日子,场边草鞋桥却出现了一件怪事——一个年约七十来岁的光头老汉打个盘脚,腰身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地坐在桥头的石礅上,身前用四块小石头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谁家没有父亲,可来购买本人,价格面议。”来往行人看到这张纸条,无不惊奇万分,很多人都围了上去,议论纷纷。有的说:“这老头肯定是神经病,哪个会出钱把他买回去给他当儿?”又有的说:“除非是同他一样的神经病或者傻儿才会那样干!”一位秃了顶的眼镜说:“这老头好像是甘露寺的菜和尚,他怎么干起这种荒唐的事儿来了?”另一位年轻姑娘是麻柳场文化站的文化干事,因为长得漂亮,人称“场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稀奇的事情,便上前问道:“你这个生意太奇怪了,怎么个卖法?”光头老汉说:“整体出卖,包括灵魂。”围观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秃顶眼镜笑骂道:“你这个死老头子,连灵魂都要出卖了!你把灵魂都卖了还有命吗?”“场花”说:“灵魂是什么样儿?看不见,摸不着,有什么用处?”老头说:“用处吗?只有一种,可以使人发家致富。”秃顶眼镜说:“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留给你自己用?”老汉也不争辩,干脆闭上双目,任随别人怎样议论。

围观者中,有位三十来岁的汉子在一旁观察了很久,见老头不理睬大家了,他才试着问道:“你这上面写着‘价格面议’,请问老人家,你要卖多少钱?”老汉睁开双目,将汉子打量了一眼,说道:“你想买我吗?你不是神经病吧?”汉子说:“可能有一点。你先说说价钱,只要价钱合适,我就买了。”老汉说:“难得你一片诚心,我今天就不顾血本,分文不收,白白地相送。你只需每天管我三餐饮食,每天喝二两酒,吃半斤肉,死了之后弄到火葬场去烧了就行了。”

“条件还不怎么苛刻!”围观者全都笑了起来。那汉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天天都要吃肉喝酒吗?能不能够少一点?”老头说:“当然可以商量,只要你孝心好,我把酒肉戒了都可以。看来你是真心实意打算买我,你叫什么名字?”汉子说:“我叫曹龙,家住黑狗村。我父母十年前就已经相继去世了,但是你的脸型和神态很像我的父亲,真是太巧了!你愿意给我当父亲吗?”老头乐得呵呵大笑,忙说:“愿意!愿意!不过,你把我接回家去,你妻子乐意吗?”

“我没有妻子。”曹龙说。

“你什么年纪了?怎么还不结婚?”老头说。

“二十八岁,很想结婚,但是……”他苦笑两声,把右脚一伸,“谁会嫁给我这出门打工都没有人要的瘸子呢?”人们这才看清他的左脚果然是瘸的。老头动情地说:“可怜的小伙子!怎么造成的?”曹龙说:“小时候在桑树上落下来跌断的,医生没有接好,就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并不影响我搞劳动,挑担子我还能够挑两百斤呢!养活你老人家完全不成问题!”老汉说:“你也放心,我会让你讨上老婆的!讨一个比她还漂亮的乖乖老婆!”他指着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场花”说道:“你愿意嫁给他吗?”羞得“场花”满面通红,秃顶眼镜乐得哈哈大笑:“太妙啦!一个是‘立场不稳’的瘸子,一个是麻柳场的头号大美人,真是郎才女貌,现在就嫁给他吗?”“场花”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骂道:“我要撕烂你的臭嘴!”

就这样,一场奇特的“交易”居然像做戏似的成交了。

黑狗村离麻柳场有十来里路,一条弯来绕去的石板路在白亮亮的阳光照射下像条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的长龙,大路两边田地里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来往行人像在金色的彩云中穿行。曹龙走在前面一瘸一瘸地引路,老汉跟在后面,健步而行。他长得腿长身粗,头大拳头大,像条壮牛。曹龙说:“刚才听那眼镜说你是甘露寺的和尚,真的吗?”老头说:“真的。我俗姓孙,15岁就出了家,师傅给我取名玄光,但是人们都称我为菜和尚。”曹龙说:“听说和尚是不吃肉的,怎么你要吃肉呢?”他说:“我是顺乎自然。你想嘛,人有32颗牙齿,其中24颗是恒牙,8颗是槽牙。恒牙是生来吃米麦蔬菜的,槽牙就是生来吃肉的。所以我不能违背自然,要吃肉。”曹龙笑着说:“原来你不是菜和尚,是一个肉和尚!”孙老头也笑着说:“我又不是老虎,怎么能够叫肉和尚呢?老虎的牙齿全部都是槽牙,它才是专门吃肉,我是五分之四的吃素,五分之一吃荤。几十年了,都是这样生活的。”

曹龙又说:“你姓孙,为啥人们又把你喊成‘菜和尚’呢?”他说:“我是庙子里的菜头,所以大家喊我菜和尚。”曹龙问他什么叫“菜头”。他说:“就是专门种菜的。从前,甘露寺是个大庙子,有三十多个和尚,上等僧人有四大板首,八大职事;下等僧人有管饮食的,叫‘饭头’;管碑塔的,叫‘塔头’;管香火的,叫‘香头’;管厕所的,叫‘净头’;我是专门种菜的,就叫‘菜头’,又叫‘菜和尚’。有的人以为我姓蔡,其实我既不姓蔡,也不会念经,只是个穿着和尚衣服的庄稼汉而已。”

“原来是这样的。现在还在种吗?”

“早就没有了。新中国成立后,庙里的和尚大都还俗了,后来又死了几个,只剩下一个师父和一个会念经的师兄。我师父是个相当慈善的好人,我没有还俗,就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他。他活了九十一岁,上个月才圆寂。师父圆寂了,庙里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个人,但是我二人历来就有矛盾,他欺负我不会念经,对我又歪又恶,时常责骂。我在社会上无亲无戚,便试着自己出卖自己,没想到碰上了你这么一位好心的买主。”

“要是没有人买你呢,怎么办?”

“我就要向乡上要求承包几亩荒芜了的土地,重操旧业,种菜!你别看我了,我身体壮实得很呢!你放心吧,我不会白吃你的。现在很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了,闲置了很多土地,要是你们村上也有这种情况,帮我承包几亩,不出三年,我就会让你富起来!”

“你都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我哪里还忍心叫你去搞劳动呢!”

“真是个孝心可嘉的好儿子!你不忍心,但是你要放心,我这身体,再干十年都没有问题。我一路上边走边看,你们这一带是潮泥土,最适宜种植蔬菜,这么好的土地荒芜了太可惜了!”

二人边说边走,来到一片竹林边的土墙瓦屋前,曹龙说:“到了,这儿就是我的家。”他用钥匙把门锁打开,孙老头进屋将各个房间看了一遍,问道:“没有喂猪吗?”曹龙说自己单身一人,要料理田间农活,就没有喂猪。孙老汉说:“下一场马上去买两条笼子猪回来,我来喂!”曹龙说:“以后再说吧。我先给你把床铺安好。”

第二天一大早,孙老汉就叫曹龙在屋后的竹林篼篼下面挖洞,规定要挖七个,每个洞要三尺深,三尺宽。曹龙问挖来干啥,他生气地说:“我喊你做啥你就照着做嘛,到了应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讲的。”曹龙不敢再问,只好照他说的办。他虽然腿是瘸的,但力气很大,同着这“买”来的父亲又挖又挑,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七个洞子全部挖好了。

洞子挖好之后,孙老汉叫曹龙找了个拖拉机,到县上木材加工厂运了一车松树锯木粉,分别倒入洞内,装得满满的,然后用大米熬了两锅烂溶溶的米汤,趁热,倒入洞内,与锯木粉一起搅拌,再用竹叶将洞捂得严严的,说道:“七天之后你就知道用途了。明天麻柳场逢场,你到街上去买两条小猪,要买那种肚皮大,成三角形,猪身要红润的猪,而且鼻孔要像两个小喇叭,嘴巴要呈圆筒形,眼睛要长得又圆又大,猪毛要精而疏,尾巴要短而粗,并且要远离肛门,离得越远越好。这种猪食口好,长得快,你就按我这种标准去买吧。”曹龙说:“这么多条条款款,我哪里记得全呢?明天我们一起去赶场吧。”孙老汉说:“也好,我还要另外买点东西。”他从身上拿出两千块钱,说道:“这是我积攒的一点私房钱,你拿去用吧。”曹龙坚决不要,说:“我哪里能够使用您老人家的钱呢?”他说:“那就明天拿到麻柳场去存入信用社吧。你随时要钱,随时去取就行了。我们既然是一家人了,就不要分什么你的我的了。”

次日,“父子”二人在猪市上买了两只小猪,又买了五只小鸡。孙老汉说:“先买五只,一只公的,四只母的,才阴阳协和、生机盎然,天天都有蛋吃。”曹龙说:“小鸡崽都是一个模样,哪里分辨得出公母呢?”他说:“我又教你嘛:你把小鸡双脚捉住,倒着提起来,鸡脖子往上翘,鸡头往上抬的,就是母鸡;脖子往下直垂的,就是公鸡。还有个办法是:把鸡脚爪爪往水中浸一下,再放到地上,鸡的脚印是直线,就是公鸡;脚印是弯曲的曲线,就是母鸡,很好识别。”

猪和鸡买好之后,孙老汉将钱存入信用社,写成曹龙的名字。然后到中药店去买几味中药,但是有两味药配不齐,孙老汉叹了口气说:“小地方办事情真难,这么普通的药都买不到,只好到县城去买了。”话音刚落,就见“场花”从里屋走了出来,问是什么药,她要进城开会,可以顺便带回来。原来这里是她的家,这个药店是她父亲开的。孙老汉拿过柜台上的纸笔,写道:何首乌一斤,白芍四两,杜仲一斤,神曲半斤,麦芽一斤,苦参半斤。这些药只缺神曲和苦参,需到县上买,买好后与其他的药制成粉末,他下一个场期来拿。“场花”说:“我给你们送来吧,黑狗村不远,也顺便看看你们,这奇怪的两爷子是如何生活的。这种好人好事,我还打算给县广播站写篇报道呢!”孙老汉说:“现在暂时不忙写,待到半年之后有起色了你再写,向省上投稿都可以。请问姑娘贵姓?我们今后可以经常联系。”

“我叫谢江。我们家的电话是5522871,今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电话联系。”

“我们黑狗村还没有人安电话呢!”曹龙遗憾地说。

“去买个手机嘛,我今天进城就要去买一个。”谢江神气地说。孙老汉向曹龙说:“下半年你也去买一个吧。”

离开了药店,父子俩又到集市上买了十多斤黄豆,满载而归。回到家里,孙老汉用瓦罐盛尿液,将黄豆泡入尿液里面。曹龙问他泡来干啥,他说用来喂猪。黄豆要泡三天,泡得胀鼓鼓的,每天早上一只猪喂50颗,然后再将他配制的猪药掺入饲料,猪儿吃了之后就会大长特长,四个月就能长到两百多斤。

“那后面的七个装满了锯木粉的洞子又是做什么用的呢?”曹龙又问。

孙老汉说:“那是用来喂鸡的。我掺了米汤,盖了竹叶,要盖七天,现在已经盖了四天了,再等三天,就可以揭开一个洞子,里面会有很多蛆虫,让鸡去吃。第二天,又将第二个洞子打开,把第一个洞子盖上,如此循环不已地让鸡啄食,既不需用粮食,又长得快,母鸡生的蛋又大又多。我现在只买了五只鸡,两头猪,让你试喂,喂出经验了,就可以大干特干了,保证你不出五年就成为百万富翁。”

曹龙将信将疑,试着揭开了一个土洞,果然有很多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孙老汉说:“不要那么迫不及待,最好把七天盖满了再揭开,虫子会多得数都数不清,再有十个鸡子都吃不完。”曹龙只好耐心等待,三天后再去看时,虫子长得白白胖胖,密密麻麻,满洞都是,鸡子们争相啄食,食了一天,只吃了洞中的一个小角落,确实再有十只都吃不完,曹龙便又到街上买了几只。谢江把他们需要的中药也制成粉末带来了,曹龙按照父亲讲述的方法喂养猪,小猪像发了疯似的猛长,果然四个月时间就长成两百多斤一头的大肥猪。当年,爷儿俩先后喂了十头猪,卖了六头,收入六千多元;鸡也卖了三十多只,收入一千多元,蛋也卖了一千多元;更可喜的是:孙老汉还教曹龙按照他的方法种植瓜果蔬菜,不仅产量高,还上市早,别人家的还是秧苗,他的就已经成熟了,挑到市场上,一抢而光,价钱也卖得极高,当年的瓜果蔬菜收入达到一万多元。于是曹龙向村上承包了五亩荒芜的土地,还在麻柳场街上贴出“招工启事”,要招“四十岁之内,身强力壮,五官端正”的“农技工”四名,待遇从优。

谢江经常到黑狗村给曹龙送猪药,她是亲眼看着曹龙是如何富裕起来的,连续向县广播站写了多篇报道。她为曹龙配制中药,自己也如法炮制,买了两只猪崽喂养起来。但奇怪的是,不管她喂得多好,都没有曹龙的长得快、长得肥。她心知有异,便买了两瓶红茅烧酒,一只卤鸭子,一个缠丝兔,带到曹龙家,向孙老汉说:“我今天是学曹龙,来买你给我当父亲的。你愿意收我这个女儿吗?”孙老汉笑着说:“愿意!但是我只同意给你当父亲,不同意你给我当女儿。”谢江说:“这就怪了,不给你当女儿又当什么呢?”孙老汉狡黠地笑笑:“给我当儿媳妇!”边说边向曹龙眨眼睛,弄得曹龙很是不好意思,讪讪地走出门去,谢江更是两腮绯红,娇嗔地说:“人家是给你说正事,你偏要开玩笑。”老汉说:“什么正事?”谢江说:“我也买了两头猪,在配药的时候多配了一份,照着你们的办法喂养,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你们的长得快,是什么原因呢?”孙老头说:“原来是这件事情,你要问曹龙。曹龙,进来!我们的‘场花’姑娘有事情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曹龙便返身进屋,将如何选购猪种,在喂药之前还要喂尿泡黄豆的秘密全都告诉了她。谢江问他是怎样养鸡,他也如实讲了。又问他怎样种蔬菜,他说:“这就比较复杂了,因为蔬菜有很多种类,各种蔬菜都有不同的种法,我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学会。”老汉说:“那些过筋过脉的东西,只有我才说得清楚,怎么样?愿不愿意给我当儿媳妇哇?只要你愿意,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就会毫不保留地把我的‘灵魂’传授给你。”谢江说:“我给你当女儿,不也照样是一家人吗?”曹龙说:“你要跟他当女儿,就快点喊他‘爸爸’嘛!”一句话提醒了谢江,连忙甜甜地喊了声:“爸爸!”喊得孙老汉心中暖融融的,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一声“呃!”又指着曹龙说:“这是我儿子,你该怎么称呼呢?”谢江搭口就喊:“哥哥!”喊得曹龙怪不好意思,低头傻笑。孙老汉说:“你该怎样喊她呢?”他便像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地喊了声:“妹妹!”

不久,“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哥哥”的妻子;“哥哥”喜出望外,成了“妹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