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静
午后的窗外没有一丝风，虽然抬头看不到烈日，却仍能感受到它透过云层炙烤大地的威力。不识趣的知了躲在浓浓的树荫下还仍然在扯着喉咙发泄。这声音扰得小张更加烦躁。见鬼去吧，这些可恶的东西，还嫌我不够烦，竟然来嘲笑我？小张一边恨恨地诅咒，一边把玻璃窗紧紧地关上，虽然这令屋子里更加闷热。小张今年刚三十出头，大学毕业就进了工厂，由于写得一手好文章，没几年就已经由一个小办事员升为了厂办公室副主任，令无数人刮目相看，可谓前途无量。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月前，工厂宣布破产倒闭，他也只好和其他人一样，领了一笔安置费，裹了铺盖卷走人。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工厂，小张突然觉得无所适从，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塌了下来。
赋闲在家的日子并不像那位陶姓诗人写的那样好过：妻子是一家电脑公司的打字员，每月三四百块钱的收入却偏偏钟情于那些白领小姐专用的时装和化妆品。妻子每天回家的例行功课就是告诉他，今天单位又有谁买了漂亮衣服，又有朋友向她推荐了某种牌子的化妆品，好像很适合她，就是有点贵……小张揣着兜里那几个卖身钱，不敢吱声，只好装作没听见。时间一长，妻子就开始抱怨，当初不知怎么撞了鬼，左挑右选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要官没官，要钱没钱，害我在人前抬不起头。老父老母退休在家，儿孙绕膝，本应安享晚年，可现在却又承担起了养儿育孙的重任。每天看着个大活人无所事事闲在家，心里也着急，免不了总要唠叨几句。只要一有机会，父母就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儿啊，现在你和我们在一起还可以应付着过，哪天我们两老的双眼一闭，两腿一伸，你以后该怎么办哟？最可怜的是我们那刚上小学的乖孙子，遇上你这样没出息的爹，真是造孽呀！这些话常听得小张鼻子发酸，想想今后的漫长日子和年幼的儿子，还是决定去找点事做。
小张去了一家电脑公司应聘办公室文员。本以为自己是大学毕业，抄抄写写又是自己的强项，干老本行轻车熟路，应该没什么问题，谁知到了公司看到那摩肩接踵，挤得前心贴后背的几条长长的人龙，他才发现原来满世界都是找工作的人，人口爆炸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激烈的竞争中的他并无任何优势。果不其然，在经过一系列的初试、复试、面试之后，最终被遗憾地告知因为年龄偏大而被淘汰了。这一次失败给小张很大的打击，他从没想过以自己而立之年的黄金年龄会被工作拒之门外。虽然第一次找工作就碰了壁，可小张并不甘心，他偏不信“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如今这个崇尚知识的现代社会，发生在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才身上。
不久，他看到一则小广告上某公司招聘高级主管，待遇颇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那家位于第十七层写字楼，只有一间办公室，三个职员的公司。出乎小张的意料，应聘过程出奇的顺利，一个据称是经理的中年男子只是简单地看了一下他的个人简历，就告诉他已经被录用了，之前他精心准备的那些面试应对策略都没有派上用场，还没等小张从意外的惊喜中喘过气来，中年男子又告诉他，按公司规定，他必须先交纳三千元的股金才能正式上班。小张一阵惊愕，自己还没开始上班，就要先交这么一大笔钱，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可放弃这份工作又太可惜。回到家，正在苦恼犹豫之际，忽然见电视里正在揭露一些皮包公司如何靠收取应聘者的股金骗取钱财，小张立刻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好悬啊，差点被骗了。虽说又受到了一次不小的打击，但有了这次经历后，小张更加小心谨慎，非正规的大公司、大企业不找。当然，这也增加了找工作的难度。
一日，见一家全市有名的大酒店在招聘员工，小张立刻赶去应聘。他递上个人简历表，经过两天焦急不安的等待，终于得到了酒店的通知。当他兴冲冲地到了酒店，人事部经理告诉他，其他部门的职位已经招满，只有保安部还差几个人，问他愿不愿意干，待遇还是不错。什么？当保安？成天穿着套制服，站在大门口，见人就点头哈腰的保安？小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自己在厂办的时候，每当厂门口的保安恭恭敬敬向他问好时，他总是不屑一顾。想不到他堂堂一个办公室主任，如今却要沦落到当保安的地步，叫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小张一扭头，愤然离开了酒店。
一连几日，小张都闷闷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次找工作的挫折让他极其苦恼消沉，他甚至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去面对和生活。窗外的知了还在聒噪，声音穿过薄薄的玻璃，如钢针般刺进他的耳朵和神经，让他头痛欲裂，坐立不安。猛地，他推开了玻璃窗，仿佛要立刻冲出去，把那些惹恼自己的可恶的小东西从藏身之处揪出来，撕得个粉碎。这时，一阵轻风从窗外钻了进来，一股清凉立刻拂过他汗渍的面庞，浸润了他的肌肤。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宁静，烦躁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口气，好让这清凉渗透全身每个毛孔。一小片白毛随着这深呼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鼻翼上。取下一看，原来是一小朵棉絮花。小张顿觉有些扫兴，正准备转身离开，又飘来一朵，两朵，三朵，越来越多，片刻，屋里就像下雪一样，纷纷扬扬飘满了洁白的棉絮花。是谁在搞鬼？小张有些生气，这简直就是污染环境嘛。把头探出窗外，才发现楼下的空地上有人正在弹棉花。太缺德了吧，这大热天，弹出的棉花到处飞，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还要不要人活了！一怒之下，他转身冲下楼去，准备找那个弹棉花的评评理。
弹棉花的是个女人，一副大口罩遮住了她的脸，只剩一双眼睛留在外面，头发上沾满一层白白的棉絮。女人身背大弓，手拿纺锤，有节奏地把弦敲得嘭嘭作响。她弹得很认真，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正气冲冲地向她走来。“喂，弹棉花的！”女人没听见，依然埋着头。小张走得更近，几乎凑近了她的耳朵，“喂”一声大吼吓得那女人全身一颤，手中的纺锤差点掉在地上。等看清站在面前的小张，便从耳际取下口罩，露出一张四十多岁汗涔涔的脸。“同志，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棉被要弹？”一边问，一边用手背擦拭挂在额头和眼眶上的汗滴。本打算好好教训一下她的小张，见此情形，想想自己的遭遇，不禁有些心软，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你……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弹，这棉花飘得到处都是。”“啊，对不起，影响你们了，我……我这就另换个地方。”女人环顾四周，发现巷尾的角落里有个相对封闭的堆放杂物的棚子。“我搬到那个棚子里去弹行不？”女人谨慎地征求小张的意见。什么？那个吹不到一丝风，又脏又闷的杂物棚？“不好吧，那地方吹不到风，热得很，又脏。”小张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都热惯了。”一边说，女人一边转身收拾东西。这时，小张猛然发现那女人走路一颠一跛，她竟是个瘸子！小张愣住了，吃惊地看着那双高低不平的腿。“大姐，你这腿是……不要紧吧？”女人笑了笑，露出洁白如雪的牙齿：“不碍事，几年前出车祸时压断了，装的一只假腿，我早就习惯了。”“假腿？”小张有些困惑。“是啊，不信你看。”女人一边说一边撩起一条裤腿。天哪，那条腿的膝盖以下全是金属支架！小张惊呆了，他有些为刚才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内疚和后悔：这个用一条腿站着弹棉花的女人要忍受多大的困难和痛苦，而她却如此从容面对。“大姐，你腿不好，怎么还干这行？吃得消吗？”小张喃喃地问。“有啥办法呢，”女人拿起地上的水壶，喝了口水，“我男人在那场车祸中死了，我也失了条腿，撞人的司机又跑了，我出院后就欠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孩子读书又要钱，我不出来找事做行吗？”小张同情地点点头。“可我这样子去打工人家也不要，只好自己想路子。说起弹棉花，真是个又苦又累的差事。男人嫌挣钱太少，不愿干；女人呢，又嫌太累，干不了。我才有这个机会来挣钱养家。”小张不禁对眼前这位朴实坚强的女人产生了一丝敬意，心中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大姐，你光靠弹棉花能挣多少点钱？够你还债、生活、供孩子上学吗？再说这弹棉花也有季节的，淡季的时候怎么办？”“哎”，女人轻叹一口气，“我也想过，靠弹棉花过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又重新拾起了以前的课本，从头学习。”说着，她有些激动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现在正在自学大专课程，想多学点知识，以后去搞电器维修，我还想自己开个电器维修店呢。”她兴奋的脸上绽放出一道灿烂的笑容，自信的眼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憧憬和希望，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小张突然感到一阵惭愧。在这个坚强自信的女人面前，怨天尤人的他是多么可怜，多么渺小。阳光在女人身上映出绚丽的光芒，他忽然发觉那一张汗涔涔的黝黑的脸是世上最美丽的脸，那蹒跚的步履是世上最动人的舞步，那女人就像漫天轻扬的棉絮花，把洁白美丽留在每个角落。“大姐，谢谢你。”小张转身骑上自行车向酒店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