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有渔夫在海上捡到一件长袍。这件长袍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海边渔民平时穿的衣裳并无二致,而当伸展开时,衣袖却连绵不绝,足足两丈有余,越看越令人心惊。通过这件被遗弃的衣裳,人们这才知道有一种长臂人住在东海之东—也就是这件衣服漂来的方向。
这些长臂人的手臂长得惊人,乃至有丈二长的衣袖。如果和长臂人遭遇,恐怕是一件麻烦事—你够不着他时,他却可以先出拳打到你。单凭这一点,就可知长臂人的危险之处了。如果你在海外漂泊,碰巧遇到了传说中的长臂人,还是不要冒犯他们为好。别等长臂人靠近,就远远躲开他们,躲到他们臂膀的攻击范围之外,就可平安无事。
你可知道,长臂人在东海之东,靠捕鱼为生,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长臂人的双臂长可触地,即便弯折起来,双肘也能触到地面。长臂人也是历史悠久的渔猎部族,他们在海中捕鱼不需下水设网,也不执竿垂钓,鱼叉也是用不上的,他们只需端坐在小船上,伸手入水便可捉鱼。这一手摸鱼的绝技,在长臂人做来自然是轻松寻常。不必弯腰,只需端坐在船上,双臂像水蛇一样,钻到了幽暗的水底世界,纤细的十指,则像毒蛇的信子,把往来的游鱼包裹住。
通常情况下,长臂人的双臂是一起伸进海里。不多时,两只手便各攥住一条大鱼回到船上。他欣喜地打量着自己的两只手,就像打量着两件稀世珍宝。仅凭自己的双手,就能实现物质生活的需要,这使长臂人在某种意义上更接近自由。
在满月之夜,你或许会看到长臂人的小船抛锚,定在深水中。这时会有十几个长臂人走出船舱,朝天举出他们的手臂。他们同时做出举臂的动作,使小船险些侧翻—他们的手臂也太长,太沉了,竟然对小船的平衡产生了威胁。他们当中的小头目一声低喝,众人赶紧收起了各自的长臂,小船又恢复了平稳。
他们在一座石岛上停泊。长臂人弃舟登岸,在石岛上攀援,登上悬崖峭壁。终于,其中的一个长臂人举手抓住了石岛的尖端,空闲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他同伴的手。就这样,他们十几个人手牵手连成一串,组成一条手臂的绳索。那些短促的身子在这绳索上显得微不足道,仿佛是这条绳索上的绳结。他们一个个从礁石顶端缒下去,这样,最下面的几个人就可以浸入深海,伸手采得礁石根部的骊珠,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珍宝。此地激流凶险,只有长臂人才能安全抵达。
但凡深海的捕捞作业,都由十几个长臂人手牵手来完成。最上面的那位把自己固定在山石或者捆在船桅上,而最底下那几位浸入水底的,也必然是最瘦小轻捷的,通常由孩子来完成末端的角色,这样才会使上面的十几个人减少手上的压力。
他们在风清月白之夜牵手进入深海,掘取海底的宝藏。转眼间,玳瑁、珍珠、珊瑚等珍宝源源不断地被递上船来,传遍了每一个长臂人之手,不断升上海面的珠宝顺次照亮了他们的脸。秋天的夜晚,他们采完珠宝,在石岛上点燃火堆,举着双手在火上取暖。他们的双手在火上暖着,身子却坐在两丈开外,冻得瑟瑟发抖。
在那些归航的夜晚,满船宝物的光华照得小船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一众长臂人的脸,而那些沾水的手臂也无一不放着光,显得光洁如玉。待他们分宝之时,臂影凌乱,海上光华大作。远远望去,但见有虹霓闪耀,经海水折射后传出很远。行至半路,他们便迫不及待,把宝物捧出来分发。各人捧着自己所得之物,甚至忘记了划船,任船在海上随意漂泊。
夜归的渔人常常会受到这样的惊吓—一条船上射出强光,远远望去还误以为是海上的渔火,可不论什么样的渔火也不会发出这么强烈的光。等船行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伙长臂人在分发珠宝,急忙调转船头躲避。等两船拉开距离,长臂人已经够不到了,船夫们长出了一口气。
长臂人捞取海底之宝,不经意间却闯了祸—他们所获的宝物那么多,以致海面在宝物离开水面的刹那间急剧下跌。原来,海面的高度正是靠海底的无数珍宝来支撑的。所有的码头因此而停止使用,不得不增修通向水面的台阶。人们眼中的海,正在大踏步朝后萎缩着,沿海的居民不由得忧心如焚。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由于常年触摸海底珍宝,长臂人的手掌上意外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珠光,能在黑暗之处自动闪烁,散发出五彩的光。每当他们把手探进海里,都会有些喜光的小鱼和乌贼前来啄食。这使长臂人的海上捕鱼活动更加方便—把手伸进海中,有鱼前来触碰,合拢手掌,不一会儿就捉满了筐,这应是最轻松的捕鱼方法了。可见他们是天生的渔猎部族,他们在世间的生活只能仰仗其天生的异秉,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鲜为人知的是,长臂人除了手臂超长之外,他们的手心里还生着一丛倒刺,鱼入手便不得脱。若一抓不中,手掌像生了眼睛似的,立刻跟着鱼拐弯,最终还是把鱼拦截在手里,再滑的鱼也跑不掉。原来长臂人的手掌善于察觉水中细微的波动,鱼鳍搅动的暗流,他的手掌早就感知得一清二楚。即便是一只虾轻移虾须,长臂人的手掌上都会有电击般的酸麻。在捕鱼时,长臂人的手掌总是痛苦不堪。
长臂人把小船装满才收手,然后用双臂划船返回。他们划船快如闪电,尤其在浅水地带,他的双手直接撑在海底,在海底的泥沙上用力推去,小船像箭射一般,一人一船转瞬就消失在海上。
长臂人住在海中的小岛,是常人难以抵达之处,岛的四周被波涛包围,寻常船只难以靠近。长臂人从波涛中伸进手去,牢牢抓住岛上礁石,再缩回手臂,就把船带到了岛上。这样的海岛,也只有长臂人能抵达。
长臂人走路时,双臂时常拖在身后。手及手腕以上大部分都触及地面,被砂石磨破,他也毫不在乎,沿途留下了双臂的血迹。直到双臂在地上磨得实在不像样,他才环抱双手在胸前。不料双肘还是触到地面,此时他只得微微前抬双肘,尽量减少与地面的接触,做缓步行走,可难免还是有磕磕碰碰。
因手臂太长,长臂人在陆地上的行走时常摔倒,双臂就成了累赘。他的双臂,仿佛专为捕鱼而生,也只有在海上才是自由的。深不见底的海为他们的手臂提供了安放之处,但当他来到陆地上就变得笨拙可笑,反被手臂所累,乃至伤痕累累。只得忍着酸麻,一路举着手臂前行,仿佛长途跋涉前去受降。这一奇特的举动引来内陆人的讥笑,在内陆,自然用不到这么长的手臂。
当长臂人在海中劈手捕鱼时,他可曾想到在世间行走时的狼狈?谋生之长技到头来反被所累者,又何止长臂人。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天赋异秉越是突出,他受到的嘲笑便越多,受到的伤害也就越深。说到这里,你或许心有戚戚,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的双臂,头一次觉得它们如此陌生,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
所有来到陆地上行走的长臂人都狼狈不堪。他们本不该来到陆地上的,他们只属于海上,只该生活在海上的荒芜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