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海怪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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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后记

自《半岛手记》出版后,我又写了《海怪简史》,为中国海怪立传,亦是为之正名。海怪是冷僻题材,用现代眼光来看,属于“神秘博物学”(cryptozoology)的范畴。对神秘动物的不倦研究与书写,以系统的方式来培植对神秘动物的想象,是神秘博物学的题中之义。反观本民族文化的传统,神秘博物学亦是大有渊源。当年黄帝东巡至海,在东海之滨遇到怪兽白泽。白泽是传说中最为博学的瑞兽,它口吐人言,为黄帝讲述了天下鬼神精怪,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并谈及各种怪物的习性及趋避之策。黄帝命人记录成册,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白泽图》,是我国神秘博物学的滥觞,可惜后来失传,至今只流传下来五十种。《白泽图》无疑是一个庞大的博物学体系,是古人对未知世界的终极狂想,其繁复程度甚至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此外,孔子曾说《诗经》可使人“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相形之下,孔子提供的是一种从生活常识出发的博物学诉求,与神秘博物学的着力点迥然有异。

在本民族的传统中,农耕文明长期占据主流,对怪力乱神敬而远之,这和农业生产方式的因循模式有关。对于未闻未见之事,一概斥之为虚妄。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便是无用。因此,务实的博物学盛行,神秘博物学沉寂,也就不足为奇了。作为神秘博物学场域内的海怪学同样尴尬。海怪一直没有清晰的界定,更无完整的谱系,只有些零星的资料散落在古籍、野史、方志、传说之中。海怪在词语的夹缝中或文本的碎片中遁迹隐身,成为单调生活中的一桩桩奇闻异事,刺激着日益麻木的神经。在整理国故的基础上,修补残损的海怪传统,重拾本民族的海洋文化自信,恢复古老的想象力,已成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若使海怪成为散文写作的母题,却尤显杌陧。一个理性的写作者为何把精力长久放在不着边际的幻象上?这种诘问看起来难以回答。在我们的年代,文学和海怪一样,都是令人感到可惊可怖的尴尬存在:文学是不务正业,是庸常之辈的可怕敌人,更是世俗生活难以理解的精神症候,文学的处境似乎更甚于海怪。海怪总处在边缘,被异化,被剿杀,任何体制都难将其驯化,这便构成了不可饶恕的原罪。于是,海怪又呈现为一种不可扭转的精神样本,其充满寓言色彩的形象足以照亮我们的来路与归途。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在当今年代,我们目睹了这种古老精神的沦陷。正如雨果所言:“远古的怪兽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被空间越缩越小了,最后就成了今天昆虫们的样子。”以文学方式书写海怪,无疑是与海怪的互相搀扶,希望能藉此突出庸常生活的重围,抵达澄明之地。古老的海怪需要文学来搭救。

海怪的书写无疑要大费周章。古典海怪谱系的建立,意味着对现有传统的整理与重构,有无限的可阐释空间。这需要不断以理性来还原和呈现想象中的世界,于灵台中开疆辟土,并以一己之力支撑这个世界,来作为现世生活的一种印证。

《山海经》里的海中异兽、战国编钟上的夔纹、原始文明中的人面鱼身陶壶纹样等,皆是先民创造的海怪体系。洪荒年代的泥沙俱下、人神混杂、万物奔走的诸般情状尽在其中,各种能量的集中迸发,仿佛回到了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在这里,古老的想象力横无际涯,从中略可见到一个民族的童年时代枝叶葳蕤,无限生发的生命活力,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那时节,海为先民带来了无尽的想象。而作为内向而又封闭的农耕之国,则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先民眼中的海怪形象,是民族文化心理中的重要母题,早已进入到整个族群的集体无意识,成为沉恸的人文记忆。各类志怪和野史中也不乏海怪的身影,可惜多数是匆匆忙忙一闪而过,未留下具体行止。它们当中既有异鱼奇兽,又有来路不明的神怪。至此,海怪的谱系有了较为清晰的脉络,我的工作也有了方向。

古人著书立说,便早已重视图的作用,所谓“左图右书”、“文不足以图补之,图不足以文叙之”。图文并茂,相辅相成,自是著书的优良传统,《海怪简史》也力求文图并茂。我在古书与文物中搜寻多年,获得了大量图像资料。此外,民间的年画、剪纸等艺术形式,又提供了龙王、龙女、海夜叉等形象。以图像来印证其实,却以文字虚构故事,图像的实和文字的虚构又构成了微妙的张力。复活古典想象精神的同时,亦有借古讽今、自陈身世之志。通过直观的图像,可以看到,粗粝狰狞者满目皆是,你或可从中看到与自身相似的被异化与被损害的命运,并为之扼腕叹息。

对海洋文化的书写,是极为漫长的工作。《海怪简史》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性成果,试图深入到海洋文化的细部,探究海洋精神的野逸的一面,同时抵达自身的存在意义。海怪题材的神秘属性及想象之美异乎寻常,狂悖与华美的气象也迥然有异于农耕性格。举凡恶之者、诬之者、讥之者,多属沉疴未除。

许多年来,我亲眼见证了这部书的艰难成长,犹如见证了自身的兴衰际遇。这样的写作,不因别人的认可而变得有意义,也不因别人的否定而变得无意义。我打量这番异质的力量,喜忧参半。

是为后记。

盛文强

2015年春,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