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佛逊 好。我已经老老实实地把什么都警告过你：对于一切都要追究。对你不好，很不好，还要更不好。但是请你注意，在你完全不好的时候，你在各处各地被赶走的时候，你没有饭吃的时候，你可以再回到这里来，回到报馆里来。我答应你，你来的时候，我一定再用你做事。当然我不会用你做编辑，也不用你做记者。做访员吗？——不。我也不用你做访员。我用你做总电梯上的开电梯的。一个月六十块钱——一生一世都是。并不怎么坏。我自己也是这样开始做事的。不错，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你现在是三十九岁。这没有关系。从头开始生活，是从来也不嫌晚的。再见，加利，祝你一路平安。
史密斯 再见。（转过身，走到门口去）
马克佛逊 （追上）你不要忘记，在艰难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忙。你做我的开电梯的。
〔史密斯转过身来。马克佛逊的眼光和他接触，突然忍不住，用拳捶桌，高叫。
你来做我的开电梯的！
〔史密斯又转过身去，下，高声地关上门。
马克佛逊 （安静地拿起电话听筒）列克辛顿。二七三四六。喂！胡德吗？是我呀。你预备好吧。仍旧要你飞到佛罗里达去一趟。
——幕 落
第六景
〔第二景的布景——酒吧间。第二天的十二点钟。史密斯穿着黑色的衣服独自坐在舞台前部的安乐椅里——正像第二景的情形一样。仍旧是那个酒吧侍者，在舞台后部还是有人迅速地来来去去——什么也没有变化。史密斯默默地抽着烟，看看表。泼列斯顿从前间的门里走向饭店的门口，他发现史密斯。一霎时之间，他向史密斯方面走去，但又立即停了下来，迅速地向饭店门口走去。在他几乎已经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史密斯转过身去，发现他。
史密斯 泼列斯顿。
泼列斯顿 你好，加利！
史密斯 和我喝杯威士忌吧，啊？
泼列斯顿 （犹豫不决）我倒愿意，但是……
史密斯 但是你忙着有事？我已经注意到，今天大家似乎都在忙着什么事情。
泼列斯顿 （走进）那么，好吧，我就算例外。为什么你觉得，今天大家都很忙？
史密斯 不知道。似乎是。也许我简直变成一个可疑的人了。（对侍者）两杯威士忌。
泼列斯顿 大概，你想……
史密斯 大概，我和你同样想着一件事，那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很忙，我也只好对于这情形习惯起来了。
泼列斯顿 怎么对你说呢……
史密斯 老实说？老老实实地说。
泼列斯顿 是的，恐怕，只好习惯起来了。我是知道马克佛逊为人的，你的事情真是糟透了。
史密斯 过一阵子再看吧。
〔侍者端上威士忌。
泼列斯顿 （拿杯子）嗳，怎么样，祝你成功。（喝）我要走了。至于说到我，那么，我，确实，忙着要走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吧？
史密斯 几乎是。又是一批一批关于俄国的急电？威苏威火山口设了俄国无线电台？是吗？
泼列斯顿 是的。但是你的讽刺找错了对象，加利。不会为了这一点多付我一分钱。并且，确实，俄国不会因为一个什么田尼斯·泼列斯顿失了业就幸运起来。再见，加利，实在，我忙着有事。
史密斯 再见。（独自一人坐着几分钟）
〔摩菲很快地上。
摩菲 我总算把你找到了！
史密斯 你好，波勃！
摩菲 傻瓜！你是一个有家眷的人。你为什么要使你妻子发疯呢？
史密斯 这天夜里我不能回家。
摩菲 为什么？
史密斯 因为我（看表）现在要和凯斯勒碰头。我和马克佛逊谈话之后，我要先和出版人见见面。我必须知道，我回家怎么说。
摩菲 你不必知道什么了。我已经把什么都代替你告诉她了。
史密斯 你告诉了？
摩菲 是的，我告诉了。我和梅格。我们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沉默。
史密斯 她说什么呢？
摩菲 她？她说……“啊”……然后就说：“波勃，快些把汽车从汽车间里开出来，我们去找这个傻瓜。”
史密斯 这话她怎么说的？
摩菲 傻瓜这个字？说得很亲热。差不多是这样说（模仿）：“傻瓜。”
史密斯 她在什么地方？
摩菲 现在？不知道。她，梅格和我同时分三路出来找你。半个钟头之后，她就要到这里来。这里是我们会面的地方。
史密斯 假使她明白，假使她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她会明白这一点吗，波勃，啊？
摩菲 我不知道。正像许多失败者一样，我总是竭力往好里想的。
史密斯 凯斯勒马上就来。我一夜没有睡觉——我是这样怕和他谈话。不知怎么他还不来。
摩菲 （站起来）不要紧。一定会来的。对于他，主要的是钱，这事情赚钱是可靠的。
史密斯 不。你别走。我要当着你的面和他谈，假使什么都完蛋的话，我们至少一下子就喝个醉。你有钱吗？我空了。
摩菲 有。五分钟以前我又领到我飞行的第二个四分之一的钱。
史密斯 什么时候飞？
摩菲 下礼拜一。但是今天晚上我已经要飞到密苏里去练习了。（哑场）凯斯勒来了！
〔凯斯勒在门口出现。
史密斯 您好，密斯脱凯斯勒。我在等候你。
凯斯勒 您好！对不住，我晚到了。来和你会面的路上，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去弯一下。
史密斯 我来介绍。
凯斯勒 我们认识的。（对摩菲）十来年前我出过你一本书。恐怕是最后一本，是吧？
摩菲 是的，你说得对。恐怕是最后一本。
史密斯 我想，密斯脱摩菲不妨碍我们谈话吧？
凯斯勒 （淡漠地）当然，并不。我听你说。
史密斯 我和你订有出书的合同。
凯斯勒 是的。（掏出合同，戴上眼镜）你和我，经过马克佛逊做中间。他担保赔偿可能的损失，付广告费，拿百分之五十的收入。
史密斯 但是在法律上说，出版的权利是完全在你手里吧？
凯斯勒 是完全在我手里。
史密斯 所以我想对你说……
凯斯勒 不用了，我都已知道了。
史密斯 都知道了？
凯斯勒 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写了一本和马克佛逊所盼望的简直相反的书。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不是这样吗？
史密斯 是的。但是假使我把这本书给你，不管他的内容怎样，你都可以出版。关于书的内容，合同里不是一点也没有写明吗？
凯斯勒 我可以出。
史密斯 马克佛逊也不能阻碍你？
凯斯勒 在法律上不能阻碍。
摩菲 马克佛逊登了那种广告之后，这已是轰动全世界的乱子。你可以多赚十万块钱。你倒说说看，不是这样吗？
凯斯勒 十万块钱？是的，恐怕不会少于此数。
摩菲 （热情地）就是这回事呀！你说声“是”，（颔首指史密斯）他说声“是”，马克佛逊就完蛋了。嗳——怎么样？
凯斯勒 可惜——要说声“不”。
摩菲 有鬼，为什么？
史密斯 慢点，波勃。
凯斯勒 可惜我必须拒绝你的建议。
史密斯 你听呀，密斯脱凯斯勒，对于你，对于你个人，再发表一本诽谤俄国的书难道是这样重要吗？四年以前你自己已经出版了我的一本关于俄国的书。我向你保证，这本书一点也不比那本书差。
凯斯勒 我倒乐于相信你。但是，可惜，我必须拒绝你的建议。
摩菲 这可混蛋了。
凯斯勒 我知道，要谈的是什么话，我知道这段谈话对于我是没有用处的，但是不管怎样，我来了，仅仅是为了尊敬密斯脱史密斯和他的才干。
摩菲 那么，算了，对不住。
凯斯勒 好说……我一生不止出版你一本书，已经出了三本书，密斯脱史密斯，假使我能够的话，我倒愿意出你第四本书。
摩菲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一个生意人。书的内容怎样，对于你有什么意义？
凯斯勒 （继续着）我倒更愿意出版你的书，照你所写成的那样，而不是马克佛逊所宣传的那样。我的父母是俄国莫奇列夫人，密斯脱史密斯。这事情也许你不知道。并且我对于俄国也稍为有些个人的好感，因为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生在那里的。我自己已经上年纪了，但是这对于我是有相当作用的。战争时我捐了两千块钱送到俄国去。是的。所以我，再重复说一遍，现在我倒很愿意出版你的书，假使这对于我并没有损失太大的危险。
摩菲 你刚才不是自己同意它会给你多赚十万块钱吗。
凯斯勒 一点也不错。但是损失要大得多。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有扁桃腺炎，我每天都可能死掉，我不愿意，有什么对我多余的坏话，把我送到阴间去。我现在来讲给你听，密斯脱史密斯，好让你别拿我看得太坏。不过让你的朋友别打断我的话。
摩菲 我就不作声。
凯斯勒 昨天晚上十点钟马克佛逊打电话给我说：“凯斯勒，我现在来看你。”
摩菲 （对史密斯）十点钟。他派胡德来看你，自己却……
凯斯勒 （非难地看看摩菲）他来看我，什么也不说明，就提议把你那本书的全部版权都卖给他，立刻就卖，并且是十分有利的条件。但是我是一个老出版家，我就想：为什么？假使他算计那本书要赔钱的话——他就不会收买它全部版权。还不如让我自己来赚钱的好。我就断然拒绝出卖我的版权。
摩菲 厉害！
凯斯勒 （又非难地看看他）今天早晨，在你已经打过电话，并且我答应和你会面之后，马克佛逊又打电话给我说：“凯斯勒，我已经看过你一趟——现在你自己来看我吧！”我就去看他。他坐在他的写字台跟前，台子上摊满了我出版社的广告和要目。他说，“看是怎么回事，今天或是明天史密斯会来看你。”他用两句话就说明了你们俩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就问他，“你又要买我史密斯那本书的版权了吗？”他说，“不，现在我不要了。昨天是我上火。我不要买你的什么版权了，但是我老老实实地警告你，无论如何不要出版这本书。”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赌咒，这本书不能出世。”我问，“假使我不管怎样把它出版呢？”他说，“假使是这样的话，那你就糟糕了。”然后他把摊在他桌上的所有我的图书目录和书籍要目，都拿在手里，说道：“你可以靠史密斯的书多赚十万块钱。是吗？”我说：“是的。”他说：“但是除了这本书之外，照你的图书目录说，你今年还预备出一百本书。是吗？”“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你可以靠史密斯的书多赚十万块钱，但是我警告你，我的三十八份报纸对于你一百本书里的每一本书，都要发表三十八篇最坏的批评，能多坏，就多坏。你在这一百本书上所损失的要比史密斯一本书上所赚的多五倍。我要使你破产，为了使你破产，即使我自己弄得破产，也在所不惜。”
史密斯 怎么呢？
凯斯勒 什么怎么呢？等一会，让我喘口气。（哑场）讨厌的气喘病。在分别的时候，他用他十二个微笑中最和蔼的微笑向我笑，祝我身体好和情绪好。（哑场）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环顾一下）假使你方便的话，请你把我的帽子拾起来，我很难弯下身去。
〔史密斯把凯斯勒从椅子上落下的帽子拾起来，递给他。
谢谢。我很抱歉。（站起来）我倒想劝你和马克佛逊讲和，但是我认识他已经四十二年了，照他今天脸上的表情看——要讲和也晚了。再见。
史密斯 再见。（随在老人后面，机械地给他开门，回来，坐下）
〔长久的沉默。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
摩菲 （摸出一叠钱来）加利！
史密斯 （看见钱）做什么？喝酒？不，我心里太难过了。我不要喝。
摩菲 随便拿去花。
史密斯 这是什么？你哪儿来的钱？
摩菲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领到飞行的那笔款子的第二个四分之一了。
史密斯 我不要，你收起来。
摩菲 别混蛋了。这里是三百块钱。这够你两个礼拜花的。就算看杰茜的脸上，拿去吧。为了使她不要一下子都感觉出来……（拿钱塞在他口袋里）她应该慢慢地习惯起来。
史密斯 对什么习惯？对贫穷？她本来用不着忘掉贫穷的，我却让她忘掉。我这懦夫！我是盼望什么？我为什么不一到就把全部真情都告诉她呢？想拖延这戳穿的时分。在你的面前我是这样一个混蛋，波勃，这样一个混蛋！（把手塞进袋里，笑了起来）三百，是吗？
摩菲 三百。
史密斯 我拿她的钱生活已经一个礼拜了。你想，我这套衣服值多少钱？
摩菲 跟成衣定做？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两百五十块。
史密斯 她在全部战争时期一共积蓄了一千块钱。说实在话，这比死还要坏。
摩菲 得了，别说这种话了。我们还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来。
史密斯 什么办法呢？
摩菲 不知道。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哑场。他伸手进口袋，摸出钱来）再拿二十块钱去，不要和那些钱搅在一起。等我去飞的时候，你就用这钱去买些什么花替我送给梅格。可是别忘记。我给你放在这只口袋里。（把钱塞在史密斯上衣的上侧口袋里）
史密斯 为什么要我买？你自己去买给她，今天就。
摩菲 我自己？我怕她。她会给我这样的眼睛看，（做出样子）并且说，我最好还是把这些钱用到支持“左派”工会上去吧。你肯买花给她吗？好吗？
史密斯 好吧。
〔杰茜在门口出现。她环视酒吧间，看见史密斯和摩菲，几乎像奔跑似的向他们扑来。
史密斯 杰茜！（拿起她的手，吻她的手，头不抬起）
杰茜 嗳，头抬起来呀。
史密斯 我不能。
杰茜 嗳，抬起头来呀。
〔史密斯抬起头来，她吻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样忧愁的眼睛？事情都不好吗？是吗？
摩菲 凯斯勒的事情都完蛋了。
杰茜 （几乎严厉地）不要这样，我爱你，我来试试看，在我自己身上找出一种力量，使……使什么都好起来。波勃，叫点酒来。不过我要加汽水。
摩菲 （对侍者）三杯威士忌，一杯汽水！
梅格 （上）四杯威士忌，两杯汽水！（走到其他人跟前，坐下）
嗳，怎样？
摩菲 蜜斯史登丽，我转凯斯勒的那念头破产了。现在全部希望都在你的念头上。
梅格 （勇敢地）哦，那有什么呢？
〔侍者端上威士忌。梅格断然拿起杯子。
出远门！（喝）这似乎是你的口头禅吧？
摩菲 似乎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