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22581900000077

第77章 森林(5)

不幸人 你别管。老弟,我已经有十五年不到这里了,要知道,我几乎就是生在这里的。童年时代,天真无邪的游戏,养鸽子,你知道,这一切都记忆犹新。(垂下头来)那有什么呢,她怎么会不接待我呢?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完全照女人的算法,她也早已五十出头了。老弟,我一直没忘记她,我常常送礼物给她。我曾经从卡腊苏巴札尔给她送去一双鞑靼式的鞋子,从伊尔库斯克送去一条冰冻鲑鱼,从第比利斯送去绿松石,老弟,我还从伊尔比特送去茶砖,从诺伏契尔卡斯克送去咸鱼,从叶卡捷琳堡送去绿宝石的念珠,究竟送了多少,我记也记不清了。当然,要是咱们俩能坐着轿式马车直到她家台阶前面就好了。一群仆人就会出来迎接……可现在却是步行前去,而且穿得破破烂烂,(拭眼泪)我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阿尔卡季,有自尊心的人。(背起箱子)我们去吧,你也可以有个住处。

幸福人 上哪里去,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上哪里去?(指路标)你看呀!

幸福人 (读)通往地主古尔梅斯卡娅女士的“小树墩”庄院。

不幸人 我的可怜的命运引导我到那个地方去。伙伴,把手伸过来。

〔两人缓缓地下。

第三幕

人 物

古尔梅斯卡娅

布拉诺夫

不幸人

幸福人

沃斯米布拉托夫

彼得

卡尔普

〔一座树木茂密的古老花园。观众的左方是地主老爷住宅的一个并不很高的凉台,凉台上摆着花。凉台有三四个通往下面的台阶。

第一场

〔古尔梅斯卡娅站在凉台上。布拉诺夫在花园里。

布拉诺夫 (看见古尔梅斯卡娅,扶她从凉台上走下来,吻她的手)早晨好,赖萨·帕夫洛夫娜!

古尔梅斯卡娅 你好,我的朋友!

布拉诺夫 (关切地)您的身体怎么样?

古尔梅斯卡娅 谢谢你,我的亲爱的。我很健康,今天还觉得精神有点特别好,虽然夜里睡得不好,有点儿激动,并且尽做些不愉快的梦。你相信梦吗?

布拉诺夫 怎么不相信呢?也许,我再多读些书,我就不相信了。(狞笑)我没有学到毕业,所以我没有不修边幅,总是每天梳洗,也相信梦。

古尔梅斯卡娅 有些梦,整天没有法子从脑子里赶走。

布拉诺夫 赖萨·帕夫洛夫娜,您究竟做了什么梦?

古尔梅斯卡娅 啊,如果说,我不能全都告诉你呢。

布拉诺夫 请原谅我!

古尔梅斯卡娅 你没有什么错。要是别的梦,我可以告诉你,这一个梦不行。

布拉诺夫 那可为什么呢?

古尔梅斯卡娅 因为把梦讲给别人听,有时候就像把自己隐秘的心事或者愿望讲给别人听。这往往是不方便的。我是女人,你是男人。

布拉诺夫 是男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古尔梅斯卡娅 你这种天真烂漫,简直要不得。嗳,我说了吧,我梦见你了。

布拉诺夫 梦见我?这可让我很高兴啊。

古尔梅斯卡娅 真的吗?

布拉诺夫 那就是说,您躺下睡觉,还想我来着。

古尔梅斯卡娅 真奇怪!这个你很满意吗?

布拉诺夫 那怎么不满意呢?我老是害怕,您不要为什么事生我的气,把我撵回妈妈那里去。

古尔梅斯卡娅 哎呀,这是多么可笑啊!我会为了什么事情生你的气呢?可怜的,你怕我吗?

布拉诺夫 怎么不怕呢。据说,您是很严厉的。

古尔梅斯卡娅 人家这么说,很好。不过对于你,我的朋友,我是决不严厉的,如果你对我害怕,那就太糟糕了。

布拉诺夫 好吧,我就不怕。如果我知道……

古尔梅斯卡娅 知道什么?

布拉诺夫 怎样使您满意。

古尔梅斯卡娅 你猜猜看。

布拉诺夫 猜透人的心,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也没有那种聪明劲儿。

古尔梅斯卡娅 那么,你的聪明表现在什么上面呢?

布拉诺夫 要我表现在哪里,就表现在那里。我可以管理田产啊,管理种地的人啊,要是像过去有农奴的话,您就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总管了。不必担心我太年轻。

古尔梅斯卡娅 哎呀,这个梦呀!老在脑子里转,总是忘不了。

布拉诺夫 为什么这个梦使您这样不安呢?

古尔梅斯卡娅 解释清楚相当困难。不过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说。我觉得,你是忠于我的。你知道,我有一个侄子。

布拉诺夫 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并且时常提起他。

古尔梅斯卡娅 我的朋友,有时候人们说的是一回事,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为什么要向每一个人说明我的心意呢!照亲属关系来说,我应该喜欢他,所以我就公开说,我喜欢他。

布拉诺夫 那么,您事实上并不喜欢他?

古尔梅斯卡娅 也并不是不喜欢,而是……怎么对你说呢……他现在是多余的人。我现在日子挺舒服,我已经想过,我该怎样支配我的财产,他要是突然出现怎么办呢。怎么拒绝他呢!也应该多少给他一部分财产,可是我必须从我喜欢的人那里分出一份……

布拉诺夫 您就不要给他好了。

古尔梅斯卡娅 不能不给。如果他很孝敬,品行端正,我怎么能不给他呢!我在这里已经处于这样的地位,我不能不认亲戚。他如果身上不带钱来呢?那就要供养他。他恐怕就要住在我这里。要知道,不能赶他走啊。

布拉诺夫 您命令我,我来赶。

古尔梅斯卡娅 (惊讶)哎呀,求上帝保佑你!你可要当心,当心!我梦见的正是这样:似乎他来了,他当着我的面,用手枪把你打死了。

布拉诺夫 把我?嘿,那我们等着瞧吧。您呀,赖萨·帕夫洛夫娜,最好还是不要想他,否则您老是要梦见他的。

古尔梅斯卡娅 直到目前为止,他是做得很聪明的,有十五年了,他没有到这里来过一次。我希望,我非常希望,再有十五年也是这样过去。

布拉诺夫 赖萨·帕夫洛夫娜,您最好还是完全把他忘记,也不要提起他,否则,说句不吉利的话,恐怕就会招来祸事。

古尔梅斯卡娅 真的,不要把祸事招来。

〔卡尔普上。

第二场

〔古尔梅斯卡娅、布拉诺夫、卡尔普。

卡尔普 太太,茶炊预备好了,请喝茶吧。

古尔梅斯卡娅 我们去吧,阿列克西斯!

卡尔普 太太,夜里老爷来了。

古尔梅斯卡娅 老爷?什么老爷?

卡尔普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古尔梅斯卡娅 (惊讶)真的吗?你听见没有,阿列克西斯?(对卡尔普)他在哪儿?

卡尔普 我把他领到亭子里,安排他在那里休息。他说,他住在城里旅馆里,把全部行李都留在那边了,他是随便散步从城里步行到我们这里来的。

古尔梅斯卡娅 他没有说什么吗?

卡尔普 没有。看样子,他情绪不好。

古尔梅斯卡娅 怎么情绪不好?

卡尔普 好像恍恍惚惚的样子。大概是路上劳顿的缘故。他要了纸和墨水去。在亭子里来回踱了好久,老是想心事。后来坐到桌子跟前,写了一张字条,叫我交给您。(递上字条)

古尔梅斯卡娅 什么玩意儿?是一首诗(读)

我的命运,残酷啊残酷!

残酷啊残酷,我的命运!

哎呀,现在只有进坟墓一条路……

这是什么,阿列克西斯?我不明白。

布拉诺夫 您不明白,我又怎么能明白呢?

古尔梅斯卡娅 (对卡尔普)他在睡觉吗?

卡尔普 没有。他很早就起来,出去了,大概去洗澡了。我今天没有看见他。

古尔梅斯卡娅 好吧,等他来的时候,请他到客厅里喝茶!

卡尔普 是。(下)

古尔梅斯卡娅 (耸耸肩)怎么能不相信梦呢。我们去吧,阿列克西斯。

〔两人下。

〔不幸人,穿得很讲究,头上戴着可以折叠的黑帽子,幸福人,衣着同前一幕,两人同上。

第三场

〔不幸人,幸福人。

不幸人 嗳,阿尔卡季,我的婶母是一位可敬的、严厉的女人。老弟,我不愿意她知道我是一个演员,而且是一个内地的演员。(用手指威胁他)你当心,别漏出来。我是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古尔梅斯基,是退伍的上尉或者少校,随便你怎样说都可以。总而言之,我是老爷,你是我的仆人。

幸福人 怎么是仆人?

不幸人 就这样,很简单,是仆人,就是这样。我总不能把你领到客厅里去啊!我怎么把你介绍给婶母呢?她是个笃信上帝的女人,老弟,她家里很安静,很朴素,突然来了这么一副嘴脸,你想想看,算什么。老弟,你当仆人,你那副长相,正合适。

幸福人 那可不行,对不起!这还不一定!

不幸人 什么不一定?

幸福人 关于长相。

不幸人 不,你呀,阿尔卡季老弟,这一点就别怀疑了吧。

幸福人 啊,怎么!

不幸人 (威胁地)就这样,我对你说!你还要什么?这里可以好好地给你吃,你只给我一个人服务。

幸福人 要知道,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我有自尊心。

不幸人 你的自尊心,关我什么事。大演员马丁诺夫,你怎么比得上,可是他自己却演仆人,你还害臊!老弟,你多么蠢呀!

幸福人 那是在舞台上啊。

不幸人 嗳,老弟,你就假设是在舞台上。

幸福人 不,我不干。您怎么想得出!怎么可以呢!我还是走的好,我有自尊心。

不幸人 我知道,你有自尊心。可是你有没有身份证呢?

幸福人 关您什么事?

不幸人 看是怎么一回事:你走,去试试看,你自会明白。老弟,我只要眼睛一挤,你就要像一个无业游民一样,被押解到你该去的地方。我知道,你已经十二年没有身份证了。你的口袋里没有身份证,只有《库尔斯克省报》上的一篇文章,文章上写着,某某演员来了,演得很蹩脚。这便是你的全部证件。喂,你怎么不吱声了?问题就在这里!老弟,你就给我帮个忙吧!你想想看,是谁请求你!嗳,朋友似的帮忙,明白吗,朋友似的!

幸福人 如果是朋友似的,那我可以。

不幸人 老弟,你不要以为我看不起我自己的演员称号。老弟,是因为不方便。这是一个很安静、很高雅的人家。要知道,咱们俩简直像鬼似的,只比鬼稍微好一些。你不是不知道,唱戏的跟神父不能做伙伴。不过你要当心,不要拌嘴,不要打架,还有,不要偷人家的东西,阿尔卡季!虽然你不容易做到这一点,但是,老弟,你要努一把力,自己的举止行动,要像一个体面的仆人。喂,第一,老弟,把你的帽子摘下来,闪到一边去,有什么人来了。

〔卡尔普上。

第四场

〔不幸人、幸福人、卡尔普。

卡尔普 您好,老爷!您休息得怎么样?

不幸人 还好,老兄,睡得不坏。

卡尔普 老爷,怎么一回事,您怎么见老了。

不幸人 生活呀,老兄……

幸福人 我明白,老爷,怎么不明白呢。这种差使也是……

不幸人 是的,老兄。这种差使……

卡尔普 老爷,又是行军……

不幸人 (叹了一口气)唉,行军,行军!

卡尔普 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老爷……

不幸人 是的,老兄,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您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

卡尔普 我们过的算什么生活,老爷!我们生活在森林里,只能向树桩祷告,而且什么都懒得干。请吧,老爷,请吧!婶母在等您喝茶呢。

不幸人 (走向凉台)喂,卡尔普,别忘记。我的阿尔卡季,给他点茶喝,老兄!

卡尔普 是,老爷,您放心好了。

〔不幸人下。

幸福人 嘿,真是岂有此理,他走了,把我扔给这个下流东西了。看他,还要跟我纠缠,跟我说话呢。

卡尔普 您叫什么?

幸福人 斯卡纳赖尔。

卡尔普 您是什么人呀?是外国人吗?

幸福人 我是外国人。您叫什么?

卡尔普 卡尔普·萨维里奇。

幸福人 不可能吧。

卡尔普 真的。

幸福人 要知道,卡尔普是一种鱼啊。

卡尔普 卡尔皮亚才是鱼呢。

幸福人 不管是卡尔皮亚还是卡尔普,反正都是一样。最好还是管您叫鲤鱼萨维里奇吧。

卡尔普 啊,那怎么可以。您要喝茶吗?

幸福人 不要。

卡尔普 怎么不要?

幸福人 就是不要。

卡尔普 那么就是一点也不要?

幸福人 一点也不要。

卡尔普 为什么这样呢?

幸福人 就是为了那个。

卡尔普 这我不明白。

幸福人 很简单。洗完了澡,最好还是喝点那个……

卡尔普 那当然喽,最好还是喝点那个……不过到哪里去弄来呢?

幸福人 您去想想办法吧,鲈鱼萨维里奇!

卡尔普 不是鲈鱼,是卡尔普。除非到女管家那里去要要看。

幸福人 去要一点,拿到我们亭子里去!

卡尔普 我尽力为您办办看。

幸福人 请您偏劳吧,鳕鱼萨维里奇。(鞠躬,下)

卡尔普 啊呀,这个穿得怪里怪气的小丑!从什么地方、从什么国度把他弄来的?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这才是仆人呢。应该承认,是有教养。可是这里呢?两个字:森林。

〔沃斯米布拉托夫和彼得上。

第五场

〔卡尔普、沃斯米布拉托夫、彼得。

卡尔普 你们来干什么?

沃斯米布拉托夫 很有兴趣见见太太,好伙计。

卡尔普 你们等着自己的称呼吧,等叫你们的时候再叫你们。

彼得 你这个怪人,我跟爸爸来,有事情要谈。

卡尔普 我们要你们办事情,需要性不大!得了吧,不行!你们闯到什么地方来了!

彼得 您还是去通报一下吧,试试看!

卡尔普 太太在陪上校,你们怎么要我去通报。她的侄子来了。

沃斯米布拉托夫 是上校?

卡尔普 当然是上校……十五年不见了。

沃斯米布拉托夫 他待多久?

卡尔普 怎么待多久?他不走啦。

沃斯米布拉托夫 (想了想)他厉害吗?

卡尔普 当然罗,要不然怎么样呢!这还有什么说的!多么高的头衔。你们可放明白点!

沃斯米布拉托夫 (用手一挥)嗳,由他们去吧!……可是你还是早点……(下,彼得跟着他下)

卡尔普 还教训人呢!

〔不幸人和布拉诺夫从屋里出来。卡尔普下。

第六场

〔不幸人和布拉诺夫。

不幸人 我的妹妹怎么样,老弟?

布拉诺夫 很好。

不幸人 跟她结婚吧,老弟,跟她结婚!

布拉诺夫 你赞成吗?

不幸人 我怎么管得着这种事呢?人们出生啊,结婚啊,死亡啊。那就是说,这是需要的,那就是说,这是很好的。

布拉诺夫 愿您喜欢我。

不幸人 你要我的喜欢做什么?老弟,我的喜欢有什么意思呢?

布拉诺夫 毕竟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