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人 一套衣服,老弟,好料子,是波尔塔瓦的一个犹太人缝的。那时候,我演完了纪念戏之后,在圣以利亚节,做了不少衣服。老弟,里面还有一顶可以折叠的帽子,两个头套,还有一把很好的手枪,是在皮亚蒂戈尔斯克打牌时从一个契尔克斯人那里赢来的。枪栓坏了。等我到了土拉,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修理一下。可惜,没有大礼服。我有过一套大礼服,在基希涅夫我把它换了一套哈姆莱特的衣服。
幸福人 您要大礼服做什么?
不幸人 阿尔卡季,我看你还是这么笨!我现在就要到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尔、沃洛格达、特维尔去,加入剧团。我该不该去见省长,去见警察局长,满城去拜访呢?演丑角的,用不着去拜访,因为他们是逗人笑的,可是,老弟,悲剧演员是上等人。你的包裹里是什么?
幸福人 尽是书。
不幸人 很多吗?
幸福人 三十个脚本外带乐谱。
不幸人 (用低音)有话剧本子吗?
幸福人 只有两本,而且都是轻松喜剧。
不幸人 你带着这种破玩意儿干什么?
幸福人 这值钱啊。还有小道具,有勋章……
不幸人 你这都是顺手拿来的吗?
幸福人 我不把这当作罪过,他们迟迟不发给我工钱。
不幸人 你的衣服在什么地方?
幸福人 都穿在身上,早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幸人 那么,你怎么过冬呢?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都穿破了。走远路确实很困难。不过到哪里说哪里话,穷极生智。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是人家把我卷在大地毯里送去的。运到了车站,人家就把我解开,坐马车时,又把我卷起来。
不幸人 暖和吗?
幸福人 还好,总算到了目的地。那时有三十多度呐。是在结冰的德维纳河上走的,两岸之间风很大,并且是北风,迎面吹来。那么,您是上伏洛格达去吗?那里现在可没有剧团呀。
不幸人 你是到刻赤去吗?老弟,刻赤也没有剧团啊。
幸福人 怎么办呢,根纳季·杰米扬纳奇,那么,我就再往斯塔夫罗波尔或是梯弗利斯去,离那里已经不远了。
不幸人 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克列明楚格吧?
幸福人 是在克列明楚格。
不幸人 那时候你是演谈情说爱的小生。老弟,后来你做什么了?
幸福人 后来我改演丑角了。丑角出现许多许多。有学问的人多得要命:有当过文官的,有当过军官的,有从大学里来的——都爬上舞台来了。我被他们挤得无法生活。我又从丑角改做提词。根纳季·杰米扬纳奇,对于一个有高尚灵魂的人,这是什么滋味?改行当提词!
不幸人 (叹口气)阿尔卡季兄弟,咱们什么都会赶上的。
幸福人 咱们只有一条路,根纳季·杰米扬内奇,人家还抢咱们的路走呢。
不幸人 都是因为很方便。演丑角装腔作势并不需要多大本领。叫他们当当悲剧演员看!那就没什么人了。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要知道,有学问的人并没有好的演技。
不幸人 没有。那算什么演技!简直是糟糠!
不幸人 尽胡扯。
不幸人 尽胡扯,老弟。戏演得怎么样,即使在京城里,也演得糟透了。我自己看见过,演情人的小生是男高音,发表议论的演员也是男高音。丑角也是男高音,(用低音)剧本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看都不要看,就走了。你干吗留这样的尖尖的短胡子?
幸福人 怎么样?
不幸人 难看。你是不是俄国人?这算什么丑玩意儿?我简直看不惯。去剃掉,或是留把大胡子。
幸福人 留大胡子,我也试过,可是不成。
不幸人 怎么不成?你胡说什么?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没有长出胡须来,却长出羽毛来了。
不幸人 哼!羽毛!还说得出口呢!我对你说,去剃光!不然,要是遇到我生气的时候……还不把你的又短又尖的胡子……你当心吧!
幸福人 (胆怯地)我剃掉好了。
不幸人 我呀,阿尔卡季老弟,在那边,在南方,弄得满心不愉快。
幸福人 怎么会这样呢,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天生的性格,老弟。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像头狮子。我不喜欢低三下四,这便是我的不幸。我跟所有的戏班老板都吵了架。他们不把人看在眼里,老弟,他们尽搞阴谋。他们不看重艺术,都是些一毛不拔的家伙。我想在你们这儿,在北方,试试运气看。
幸福人 要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况也是一样,您在我们这儿也是待不下去的,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我也待不下去。
不幸人 你……也!……你把自己和我比。
幸福人 (委屈)我的性格还比您好些呢,我为人温和些。
不幸人 (气势汹汹地)什——么?
幸福人 (后退)怎么啦,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我为人温和,为人温和……我没有打过什么人。
不幸人 那么人家就打你,爱打就打。哈哈哈!世界上的事从来就是这样:有些人打人,有些人挨打。我不知道,怎么样比较好,各有各的胃口。你也敢……
幸福人 (后退)我什么也不敢,是您自己说的,待不下去了。
不幸人 待不下去了?……省长是从哪个城市里把你赶走的?喂,你说呀!
幸福人 有什么可说的?都是人家闲扯淡。赶走……为什么赶走,怎么赶的?
不幸人 怎么赶的?老弟,这个我也听说过,我也知道。把你从城市里撵出去三次。刚把你从一个关卡撵出去,你又从另一个关卡钻进来。最后,省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如果他还回来,就开枪打他,我负责。
幸福人 真要开枪打?难道可以开枪打吗?
不幸人 枪虽然没有开,可是哥萨克拿鞭子撵了四里路。
幸福人 根本不是四里路。
不幸人 嗳,别回嘴了,阿尔卡季!别惹我发脾气,老弟!(命令式地)开步吧!(站起)
幸福人 开步了,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站起)
不幸人 嗳,阿尔卡季兄弟,我跟戏院决裂,现在倒有些后悔。我演得多好啊!我的天呀,我演得多好啊!
幸福人 (胆怯地)演得很好吗?
不幸人 好到这么个程度,甚至于……唉,跟你说什么!你懂得什么?最后一次,我在列别甸演贝利萨留,尼古拉·赫里桑诺维奇·雷巴科夫亲自来看戏。我演完最后一场戏,走到后台,尼古拉·雷巴科夫站在那里。他用手在我的肩上这样一拍……(用手使劲在幸福人肩上一拍)
幸福人 (被拍得两膝弯了一下)噢唷!根纳季·杰米扬内奇,老爷子,饶了我吧。别打死我!真格的,我害怕。
不幸人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弟。我轻轻的,只是打个比方……(又用手拍了一下)
幸福人 真格的,我害怕!放了我吧!有一次人家就这样,简直把我打死了。
不幸人 (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揪住)是谁?怎么打的?
幸福人 (蜷缩起来)是比切夫金。他演利亚普诺夫,我演菲德勒。在排演的时候,他就老比划。他说,“阿尔卡沙,我就把你这个样子扔出窗户去:用这只手抓住领子提起来,再用这只手托着,就这样把你扔出去。卡拉特金就是这样演的。”我就恳求他呀恳求他,并且下了跪。我说:“小叔叔,别打死我吧!”他说:“你别怕,阿尔卡沙,你别怕!”演出了,我们那场戏该上了。观众很注意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嘴唇打战,两颊发抖,眼睛充血。他说,“给这个傻瓜在窗外铺些东西,不要我真的把他摔死了。”蛖,我看到,我就要完蛋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胡乱演这场戏的。他走到我跟前,脸上一点人样都没有,简直和野兽一般。他用左手抓住我的领子,把我凌空提起。他扬起右手,并且握起拳头在我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我痛得眼睛一阵发黑,根纳季·杰米扬内奇,飞出窗户去足有三俄丈,撞在女化装室的门上。悲剧角色倒演得好极了!为了这场戏,他谢幕三十次,观众几乎把戏院都轰倒了,要不是上帝稍微发了点慈悲,我简直一生都可能变残废了……放了我吧,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揪住他的领子)好效果!这一手应该记住。(想了想)慢点!你是怎么说的?我来试试看。
幸福人 (跪下)我的老爷子,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把他放了)好吧,不用了,滚吧!下一次再来……是的,他用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拍。他说:“你呀,不,我呀,要死了”……(遮住脸,哭,揩眼泪)感动极了。(完全无所谓的)你有烟丝吗?
幸福人 对不起,什么烟丝!一点点烟丝都没有。
不幸人 你出门上路,怎么不带烟丝呢?蠢东西。
幸福人 不是您也没有吗?
不幸人 “您也没有”。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我有一种烟丝,你连见都没有见过,敖德萨烟丝,克里翁的头等烟丝,不过现在用完了。
幸福人 我的也用完了。
不幸人 你身上带的钱多吗?
幸福人 我有生以来就没有过很多钱,现在穷得连一个钱也没有。
不幸人 你出门上路怎么好不带钱呢?不带烟,不带钱。怪人!
幸福人 不带好,省得被人抢。不带钱,不是一样可以坐在一个地方不动或是出门上路吗?
不幸人 嗳,假如说,你可以跟朝圣的人一同走到沃罗涅日,靠了耶稣基督的名字,你可以讨到吃的喝的。可是再往前走怎么办呢?经过顿河军区域怎么办呢?在那个地方,非但人家不会白白施舍你吃的,就是有钱,人家也不招待抽烟的人吃喝。你脸上没有基督徒的牌子,却想在哥萨克部落里混饭吃。哥萨克会把你当魔鬼看待,用你来吓唬小孩子。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您是不是预备借钱给我?说老实话,现在只有悲剧演员还有良心。去世的科尔涅利对伙伴总是有求必应,同甘共苦。所有的悲剧演员都跟他那样就好了。
不幸人 嗳,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也是很大量的人。不过我不能给你钱,因为我自己都不够花。阿尔卡季老弟,我是可怜你的。你在这儿,在附近有没有亲戚或是朋友?
幸福人 没有。就是有,他们也不会给我钱。
不幸人 并不是说钱不钱!赶路的时候,能休息一下才好,你知道,尝尝家常馅饼和果子酒,那有多美啊。我的小兄弟,你既没有亲戚,又没朋友,这算什么?你算个什么人?
幸福人 您不是也没有吗?
不幸人 我倒是有的,不过我想过门而不入,因为我是一个很高傲的人。看样子,现在该动身了。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就是住在亲戚家,咱们也不会有多大快乐。咱们是自由自在的人,四处云游的人——对咱们来说,小旅馆比什么都宝贵。我在亲戚家里住过,知道那种滋味。我有一个叔叔,是县城里开小铺的,离这里约摸有五百里路,我曾经到他那里做客,后来弄得我几乎要逃走。真是……
不幸人 为什么?
幸福人 不好。我来讲给你听。有一次我没有事情闲逛了三个来月,厌烦了,我心想,好吧,去拜访一下叔父吧。于是,我就去了。好久好久不让我进他们的大门,各种各样的人老是走到台阶上来张望。最后他自己出来了。他说:“你来做什么?”我说:“叔叔,我来拜望拜望你。”“那么,你是把自己的艺术扔掉了?”我说:“扔掉了。”他说:“你这是为什么?给你一个小房间,在我这里住一阵,不过得先去洗个澡。”于是我就住在他们家了。他们四点钟起身,十点钟吃午饭,七点多钟睡觉。吃中饭和吃晚饭,都有酒喝,要喝多少有多少。吃过中饭睡午觉。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全家人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叔叔一早就到铺子里去,婶母成天喝茶,唉声叹气。她看我一眼,哎哟一声,就嘀咕起来:“你这不幸的人啊,你这自己害自己的人啊!”我们尽说这些话。“你这自己害自己的人啊,你还不该去吃晚饭吗,你该去睡觉了。”
不幸人 对你来说,这不是再好也没有了吗?
幸福人 确实是这样,我身体好起来,也发胖了,可是有一次吃中饭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我上吊死了吧?你知道,我把脑袋晃了一下,想把这个念头赶走,可是过了不多一会儿,这个念头又来了,晚上又来了。我觉得,不行,事情很糟糕,于是就在这天夜里,从窗户里逃了出来。你看,咱们这种人住亲戚家成什么样子。
不幸人 老弟,我自己也不想去,是的,老实对你说,我疲倦了,到雷宾斯克还要赶一个星期的路程,是不是能够找到事情,也没有把握。啊,要是咱们能够找到一个女演员,演话剧的,年轻的,漂亮的……
幸福人 那咱们就用不着忙活了,咱们就自己……其余的角色也容易凑齐。咱们就可以组成这么一个班子……我当售票员……
不幸人 就缺这么一点点,没有女演员。
幸福人 如今女演员什么地方都没有。
不幸人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话剧女演员?你知道不知道,阿尔卡季,我需要什么样的女演员?老弟,我需要灵魂、生命、烈火。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啊,烈火嘛,白天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不幸人 我说正经话的时候,你怎么敢跟我说俏皮话。你们演轻松喜剧的演员,一心只想逗人笑,感情半个钱都不值。一个女子由于爱情就一头扎进深渊里去——这才是女演员。不过要我亲自看见才行,否则我是不相信的。我把她从深渊里拖出来,我才相信。嗳,看样子,要走了。
幸福人 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