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 著
第一幕
〔花园。多年的大菩提树。花园深处的菩提树下是一个白色的军用帐篷。右面树下是一个躺床式的宽阔的土墩，土墩前面是一张桌子，左面菩提树荫下是一张长桌子，桌子上已摆好早餐。一个小小的茶炊正在沸滚着。桌子周围是藤椅和藤圈手椅。阿格拉芬娜正在熬咖啡。老马站在树下抽着烟斗，波洛其站在他的面前。
波洛其 （一面说话，一面粗鲁地指手画脚）……当然，你说得有理，我是一个小人物，我的生命很渺小，可是每条黄瓜都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摘黄瓜不给我代价我是不能许可的。
老马 （无精打采地）谁也不会来请求你的许可。
波洛其 （拿手放在心口）可是，对不住！要是有人侵占你的财产，你有权请求法律保护吗？
老马 你去请求吧。人家今天摘你的黄瓜，明天摘你的脑瓜……这就是法律！
波洛其 可是……你这话很奇怪，而且很危险！你是个士兵并且是挂勋章的士兵，怎么能看不起法律呢？
老马 没有法律，只有口令。向左转，开步走！你就开步走！人家说——立定！你就立定。
阿格拉芬娜 老马呀，你就别在这里抽你的马霍尔卡烟了吧，树叶子都被烟熏枯了……
波洛其 要是他们是饿了来摘黄瓜——那我明白……许多行为都可以用肚子饿来说明；可以说，种种下流的事情，都是为了塞饱饿肚子才做出来的。人要吃饭的时候，那就当然……
老马 天使并不吃饭，可是天使里的魔鬼还是去反对上帝……
波洛其 （高兴地）所以我就把这叫做捣乱！……
〔雅可夫·巴尔廷上。他说话声音不高，好像他自己在听着自己说的话。
波洛其向他鞠躬。老马草草地行了一个军礼。
雅可夫 你们好！你来干什么？
波洛其 有件事情请求札哈尔·伊凡诺维奇……
阿格拉芬娜 他来告状来啦。昨天夜里厂里的工人偷他的黄瓜了。
雅可夫 啊……这个事情应该告诉我哥哥……
波洛其 一点也不错……我就是要去找他。
老马 （嘀咕着）可是你并不到什么地方去找，却老站在一个地方穷嘀咕。
波洛其 大概，我并不打搅你吧。你要是在看报或是做什么别的事情，那当然，我算是打搅你了。
雅可夫 老马，到这儿来……
老马 （走过去）你呀，波洛其，吃不了一点小亏，专爱东告西告！
波洛其 你说这些个话，太不应该了……人长舌头就是为了告状嘛……
阿格拉芬娜 别说啦，波洛其……你简直不像个人，像个蚊子……
雅可夫 （对老马）他待在这儿干什么，啊？让他走吧……
波洛其 （对阿格拉芬娜）如果我的话只是使你的耳朵不耐烦，可是不能打动你的心——那我就不说了。（他走开，在小径上踱着步，用手摸着一棵一棵的树）
雅可夫 （不好意思地）怎样，老马，我，大概，昨天又……得罪了什么人了吧？
老马 （暗笑）是的。是得罪了人。
雅可夫 （踱着步）唔……奇怪！为什么我一喝醉总要说些粗言粗语的话呢？
老马 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喝醉酒的人反而比清醒的人好一些，勇敢一些。他谁也不怕，并且也不怜惜自己……早先我们连里有一个下士，清醒的时候，钻营拍马，拨弄是非，跟人打架。可是喝醉了酒就哭哭啼啼。他说，弟兄们，我也是人，你们唾我吧。他求人家唾他的脸。有些人就真唾他。
雅可夫 昨天我跟谁说话啦？
老马 跟检察官。你对他说：他的脑袋是木头的。后来你又跟检察官谈到厂长的太太，说她有很多姘头。
雅可夫 嗳，你看……我何必说这些个呢？
老马 我不知道。你还……
雅可夫 好了，老马，够了……否则，好像我对什么人都说了一些不愉快的话了……唉，这该死的伏特加酒……（走到桌子跟前，看酒瓶，倒了一大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喝完）
〔阿格拉芬娜斜着眼睛看他，叹气。
你有点可怜我吧，啊？
阿格拉芬娜 非常可怜……你跟大家都这样很随便——简直不像个老爷……
雅可夫 可是老马他并不可怜什么人，他只是大谈哲学。要使一个人能思想，应该先让他受点欺侮，对吗，老马？
〔帐篷里传出将军的喊声：“老马！来呀！”
人家把你折磨得很厉害，所以你才很聪明，是吗？
老马 （走过去）我一看见将军，就变成傻瓜了……
将军 （从帐篷里走出来）老马！去洗澡，快！
〔他们一起走往花园的深处。
雅可夫 （坐下，在椅子上摇晃着）我的太太还睡着吗？
阿格拉芬娜 已经起来了。澡也洗过了。
雅可夫 那么，你是可怜我吗？
阿格拉芬娜 你应该去治治病。
雅可夫 嗳，倒一点白兰地给我。
阿格拉芬娜 也许，别喝了吧，雅可夫·伊凡诺维奇？
雅可夫 为什么呢？我少喝一次，对于治病，并没有什么帮助。
〔阿格拉芬娜叹了一口气，倒白兰地。米哈依尔·斯克罗卜托夫迅速地走上；他样子很激动，神经质地捋着一撮尖尖的黑胡子。手里拿着帽子，他用手指把它扭捏着。
米哈依尔 查哈尔·伊凡诺维奇起来没有？还没有？恐怕还没有！有没有冷牛奶？给我来一杯。谢谢。早，雅可夫·伊凡诺维奇！……消息你听到没有？……这些个混蛋要求我把工头纪奇可夫撵走……哼！他们威胁要罢工……他妈的……
雅可夫 你就把工头开除好了。
米哈依尔 这倒方便，可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在于，让步会把他们惯坏了。今天他们要求撵走工头，明天他们就会要我上吊给他们看热闹……
雅可夫 （温和地）你以为他们明天会要你上吊吗？
米哈依尔 还给你闹着玩么！嘿，你来对付对付这些又黑又脏的绅士看，他们差不多有一千人，你的哥哥拿各种各样的自由主义，还有一些坏家伙拿各种各样的传单，冲昏了他们的脑袋……（看表）快要十点了，他们扬言中午的时候就要开始他们的捣乱行动……可不是，雅可夫·伊凡诺维奇，在我休养的时候，你那位可敬的哥哥把工厂给我糟蹋坏了……由于他不够强硬，把工人给惯坏了……
〔辛卓夫自右面上。他约摸三十岁。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可以看到一种沉静而庄重的气度。
辛卓夫 米哈依尔·华西里亦维奇！工人代表已到办公室，要求见厂长。
米哈依尔 要求？你去叫他们全都滚他们妈的蛋！
〔波丽娜从左面上。
对不住，波丽娜·德米特利亦夫娜！
波丽娜 （和蔼地）你总是骂人。现在是为什么骂人啊？
米哈依尔 你看，都是这帮无产阶级！……他们在那儿要求！……他们早先本来是向我和和气气地请求的……
波丽娜 我老实告诉你，你待人太凶了！
米哈依尔 （两手一摊）哼，你看！
辛卓夫 对代表们怎么说呢？
米哈依尔 让他们等一回……你去吧！
〔辛卓夫不慌不忙地下。
波丽娜 这个职员的脸倒长得挺不错。他在我们厂里好久了吗？
米哈依尔 大概，快一年了吧……
波丽娜 他给人一种印象：他是一个正派人。他是做什么的？
米哈依尔 （耸耸肩）一个月赚四十卢布。（看表；叹口气，环顾周围，看见树下的波洛其）你来干什么？找我的吗？
波洛其 米哈依尔·华西里亦维奇，我是来找查哈尔·伊凡诺维奇的……
米哈依尔 有什么事情？
波洛其 为了私有财产权受到侵犯……
米哈依尔 （对波丽娜）让我来介绍，这也是一位新职员！是一个热心搞菜园子的人。他深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侵犯他的利益而创造出来的。太阳啊，英国啊，新的机器啊，青蛙啊，什么东西都在妨碍他……
波洛其 （微笑）我敢说一句，青蛙叫起来的时候，真会妨碍每一个人……
米哈依尔 你快到办公室去！把公事扔下，跑来告状——你这算是什么习惯？我不喜欢这一套……去吧！
〔波洛其鞠一下躬，走开。波丽娜带着微笑用长柄眼镜看他。
波丽娜 你看，你多么厉害！不过，他是一个很可笑的人……你可知道，俄国人比外国人的花样多一些。
米哈依尔 你要是说——更不像样一些，我倒同意。我管人已经管了十五年……我知道，道学家的文章所描写的善良的俄罗斯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波丽娜 道学家的文学？
米哈依尔 当然是道学家的文学。所有这些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流，杜勃罗留波夫之流，士拉多夫拉茨基之流，乌斯宾斯基之流都是的……（看表）怎么这么久札哈尔·伊凡诺维奇还不来啊，啊呀！
波丽娜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在跟你的弟弟下那盘昨天没有下完的棋呢。
米哈依尔 可是在厂里，午饭之后他们就要罢工……唉，你知道，俄国永久没有希望了！这已经可以断定了。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国家！根本不喜欢做工作，完全没有能力维持秩序，一点也不尊重法制……
波丽娜 但是这是很自然的！在一个没有法律的国家里，怎么会有法制呢？我们不是外人，你知道，我们的政府……
米哈依尔 可不是吗！我并不为谁辩护！也不为政府辩护。你就拿盎格鲁·撒克逊人来说……
〔札哈尔·巴尔廷和尼古拉·斯克罗卜托夫上。
要建设国家，没有比他们更好的材料了。英国人对于法律是这样顺从，就像马戏班里训练驯服的马匹一样。英国人的守法精神是渗透在骨头里和肌肉里的……札哈尔·伊凡诺维奇，你好！尼古拉，你好！请你准许我向你报告，你对工人实行自由主义政策之后的新成绩：他们要求我立刻撵走纪奇可夫，否则的话，他们就要在午饭之后罢工……就是这样！你对于这事的看法怎样？
札哈尔 （拭额）我？唔……纪奇可夫？这……就是那个爱打架的家伙？并且老是跟姑娘们胡闹的那一个？……把纪奇可夫撵走，当然可以！这是很公正的。
米哈依尔 （激动）呸！我的可敬的同伙，我们来好好地谈谈看。现在要谈的事业，不是公正不公正的问题；公正不公正，这是尼古拉管的事情。我要再说一遍，你所理解的那种公正，是会毁灭我们事业的。
札哈尔 对不起，亲爱的！你这是发表奇谈怪论啊！
波丽娜 一大早就当着我的面谈公事……
米哈依尔 一千个对不起，可是我还得继续谈……我认为这件事情一定要谈清楚。在我动身去休养以前，我是这样掌握着工厂的（拿出握紧的拳头），那时候谁也不敢吭一声！那些什么礼拜天搞文娱活动、读书会和别的什么玩意儿，你知道，我认为在我们现在的条件下，是没有益处的……俄国人的脑筋是潮湿的，就是给它一星星知识的火花，也不会烧起智慧的火来——它不过熏着一点，冒点烟罢了……
尼古拉 应该平心静气地谈。
米哈依尔 （几乎忍不住）谢谢你的劝告。这个劝告很英明，可是对我没有用处！札哈尔·伊凡诺维奇，你对工人们的态度，半年的时间把我花了八年工夫建立起来的整个坚强的机构都给松懈了、动摇了。大家本来尊敬我，把我当主人看待……现在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实际上有两个主人：一个好，一个坏。好的，当然是你……
札哈尔 （很窘）对不起……何必这样说呢？
波丽娜 米哈依尔·华西里亦维奇，你的话说得太奇怪了！
米哈依尔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已处在一个非常难堪的地位！上一次我已经向工人宣布，我宁可关厂，也不开除纪奇可夫……他们明白，我说得出就做得到——所以也就平静下来了。星期五，札哈尔·伊凡诺维奇，你对工人葛列可夫说，纪奇可夫是一个粗暴的人，你准备把他撵走……
札哈尔 （温和地）可是，我的亲爱的，因为他没头没脑地打人……还有别的行为……你说对不对，这是不能容忍的！我们是欧洲人，我们是文明人！
米哈依尔 首先，我们是厂主！工人一放假就互相没头没脑地打架——我们管这种事情干什么？是不是有必要教育工人行为端正，这问题你得以后再解决了，可是现在有代表在办公室里等着你——他们要求你把纪奇可夫撵走。你打算怎么办？
札哈尔 可是，难道纪奇可夫是这样宝贵的人吗，啊？
尼古拉 （冷冷地）据我了解——现在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
米哈依尔 正就是嘛！现在的问题是：谁是工厂的主人。是咱们俩呢还是工人？
札哈尔 （手脚无措地）嗳，我明白！可是……
米哈依尔 如果我们向他们让步的话——我简直不知道他们还会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是无赖。搞什么礼拜学校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半年来已经发生作用——他们像豺狼似的看着我，并且已经散发传单了……已经闻得到社会主义的气息了……哼！
波丽娜 这样偏僻的地方，突然来个社会主义……这倒好玩。
米哈依尔 你以为好玩吗？可敬的波丽娜·德米特利亦夫娜，孩子小的时候，他们都很好玩，可是他们慢慢地长大了，有一天你会发现他们是一批大混蛋……
札哈尔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啊？
米哈依尔 把工厂关闭。让他们稍微饿饿肚子，这可以使他们冷静一点。
〔雅可夫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喝点酒，然后慢慢地走开。
等我们把工厂一关，女人们就会工作起来了……她们就要哭哭啼啼的，女人们的眼泪，就会像阿摩尼亚水似的，对那些被幻想麻醉了的人发生作用，——他们就会清醒过来！
波丽娜 你说得太残忍了！
米哈依尔 现实要求这样做。
札哈尔 可是，你知道，这个办法……是否有必要采取这个办法呢？
米哈依尔 你能提出什么别的办法吗？
札哈尔 假使我去和他们谈谈呢，啊？
米哈依尔 你当然会对他们让步，那时候我的地位就更加不堪设想了……可是，请你原谅我，你的犹豫不决使我很生气，真的！至于这种犹豫不决的害处，那就更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