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佳 我不相信……你的话说得很奇怪……他把你弄得发疯了，这个……小丑！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真诚的人……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候，我为你心痛！……（沉思地）之所以心痛，一定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确实是互相接近的……但是，如果我继续进行这种幻想的谈话，我也要发疯了！再见吧。（走，但是又立刻回来，严肃地、纯真地说）你听呀，我想对你说……似乎，这是必须说的，但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轻微的神经病……无论如何，我离开忏悔还很远……你看见没有，我跟他撒娇……我很想达到所谓战胜男人……我不知道，我要这个做什么……也许，为了能和你并排地站在一起，为了高过你……你的那种雍容华贵，你的那种平静安闲……就是你把它叫做理智的东西，使我很受刺激……大概，这是一种新类型的女人的狡猾……是我不熟悉的一种手法！（好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他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注意到我的进攻……你当然知道，这会使我们女人弄成什么样子？他老是给我讲些什么故事……讲到印度人，讲到白桦树，讲到卡累利亚芬兰的民族史诗卡列瓦拉，讲到俄国农夫……有时他讲得很奇怪！他好像不是人……嗳？大概我真正被他迷住了……于是，我要快些打完这一仗，你看——我就输了！（她显得茫然若失，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用坚强的声调，不经意的言词来掩饰这一点）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和你谈话之后——特别清楚……你用你的声调、你的眼睛说话，说得非常令人信服……可是你的词句……我并不总是懂得……你的那些奇怪的词句……（轻笑一声）你比我年轻，可是你的心灵的花已经萎谢了……这个你知道吗？我并不愿意使你难受……但是——老老实实说！你有时引起我的讨厌的感觉！难道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男人吗？归根到底，这甚至于是很可笑的……不，这是一位什么幻想家！活像一条鳝鱼……他很灵活，你知道不！是的，是的……他不算笨……并且，好像还是一个很不坏的演员。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很灵活而又很有力的发条……他相当狡猾。有时候他滑稽得使人难以忍受……我想——这是他的自卫的方法……是吗？（惊醒）怎么？我瞎胡说，说得太多了！
叶连娜 （低声）谢谢你。
奥丽佳 （滑稽而又狠毒地）谢什么呢？那么就……握手吧，伙伴！我希望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受到打击！（怀着很热烈的好奇心问）跟这样捉摸不定的魔鬼在一起生活很困难吧？不过——一定也很有趣吧？有趣到发疯的程度，是吗？
叶连娜 （似乎有刹那的软弱，但是同样热烈地回答说）噢，是的……
奥丽佳 （摇晃了一下）啊……你是这样的人？……嗳，那么……他很愚蠢，当然！……再见吧！你是一个糊涂得使人奇怪的女人！……我也……糊涂了一下……好吧，我走了！你想要我走吧？
叶连娜 （暗笑，看着她）有什么能改变你离开的决定呢？
奥丽佳 哦……哦！……嗳，不管怎样……还是心平气和些吧！
叶连娜 （骄傲地，但并不是没有痛苦地）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他决不会改变了！
奥丽佳 （长久地看着她的脸）不……我不了解你……我不能了解！……（缓缓地下）
〔叶连娜疲乏地坐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密德维杰娃从台阶上往外看，迟疑地走着，坐在她的旁边，抚摩她的头发。
叶连娜 （低声地）这真难受啊……你听见啦？
密德维杰娃 没有关系……会过去的。她说得很响。伏柯尔竖起耳朵来听，他做出各种各样的笑容来，那老怪物。我已经想要跟他谈话了，好不让他偷听，萨莫夸索夫猜着了，他帮助我。他是一个很机警的人……谢天谢地，齐娜总算睡着了。她和衣睡在躺床上……（推叶连娜）那萨莫夸索夫就给她赶蚊子……啊？唉，人呀，人呀！我的可爱的人啊！……（沉思）这是她拿来的花吗？百合花，康乃馨……好花！扔在地上……这可为什么？（拾起）看样子？也不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虽然很厉害。看样子，她是一个无处投身的人……是一个灵魂上饥饿的人……还算有钱呢？有钱可不能喂饱灵魂啊……她很激动……听得出来……她怎能敌得过你呀，连娜！她有些笨……年纪，大概，大八岁，大十岁吧……可是也想……呸，谁来了……你的那个人来了……你看！……
马斯达柯夫 （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头发蓬乱，脸色阴沉，左手的一只指头上裹着手帕；拿它给妻子看，阴郁地报告着）你看，叶连娜，我把手指头弄破了……
叶连娜 给我看……坐下……
马斯达柯夫 （口气坚定地）萨莎是一个又凶又懒惰的傻女人，是一个很不愉快的人！她什么也不明白……她有一种猫脾气……我们吵起来了。
密德维杰娃 （站起来，微笑）我有药水……我这就去拿来。
叶连娜 请！
马斯达柯夫 小心点，连娜……我不是石头人。
叶连娜 你在那里干什么啦？
马斯达柯夫 什么？收拾……箱子，没有做别的……我已经不能住在这种地方了，人们四面八方对着我的耳朵叫唤——你是我的，我们的！
叶连娜 （皱眉）请你别装假了，我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马斯达柯夫 反正都是一样！你也有奴隶主的本能……（沉默了一会）我已经把我桌子上的东西都放到箱子里去了……不过，把香水洒在箱子里了，又要把东西全都拿出来。（打口哨）墨水也洒了……洒在躺床上。萨莎把火红色的花瓶弄倒了……她当然怪我，花瓶打破了，我倒很高兴，我不喜欢火红色的东西……和人。（斜眼看妻子）我要走了，你没有什么吗？这不使你难过吗？
〔叶连娜沉默。
既然我的周围搞着这些讨厌的事情，我就不能工作！大家都阴沉地微笑着……尼古拉骇人地吼叫着：“你的妻子是神圣的！”你是神圣的……是呀！这个医生，他是个猫头鹰……并且我也知道，他爱上你了……没有什么！各种事情就由此发生了……（很有气度地）我绝不愿意妨碍任何人，你也不会听到我什么责备的话……
叶连娜 （低声）请你不要瞎编什么蠢话！……
马斯达柯夫 （不是一下子）你们相骂了……你和她？
叶连娜 她要走了。
马斯达柯夫 （活泼地）真的吗？
叶连娜 真的。
马斯达柯夫 （松了一口气）这很好！这非常好，连娜，真好！让她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吧……好，好！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的心肠也好……不过——她很专横，使人受不了！
叶连娜 （低声，悲伤地）对于一个被你侮辱了的人，你说这样的话，你不害臊吗……你欺负了她，这一点你明白不明白？
马斯达柯夫 （凝神看着叶连娜）把她？你说——我把她欺负了？（沉默了一会，热烈而随便地）你听我说，连娜……我在你的面前很不好意思……我知道我不对！我不会掌握自己——你看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功夫想到你，也没有功夫想到自己……我的肚子里有一条大路，有一些细小的思潮，有各色各样的小人，不断地在这条路上走过，他们互相推呀挤呀，嚷嚷呀，生活呀……于是我就忘记了你……这个不好，是的……但是我，真的，我不能不这样，我不会！……啊，你的脸色！你，当然，在生气……在谴责我……并且根本……
叶连娜 （很平常地）难道我在控诉吗？在责备你吗？我只是想请求你，对于别人，对于跟你不相同的人，态度要谨慎些……不要使不幸的人和软弱的人怀恨别人，他们是不会因此变得幸福和坚强的……
马斯达柯夫 你知道不……如果她走，那我最好还是留下来，啊？我不愿意在路上碰见她！
叶连娜 （不禁笑了起来）难道走一条路吗？
马斯达柯夫 （受辱地）你要我走吗？你看，连娜，我们的愿望总是背道而驰的——你看见没有？
叶连娜 （搀着他的手）不要这样说，这是不真诚的，而且你——稍微有些丑角化……是的！你仔细地听我说，并且相信我，我以后决不再向你重复现在所说的话了！无论什么事情，凡是可以增加你的灵魂的美丽的，我不想妨碍你……我向上帝起誓——这是真心话！
马斯达柯夫 （严肃地）我相信！我永久相信你……我明白，我做了使你痛苦的事情，但是……这是无意之中搞出来的事情——有时候很难了解，人在什么地方完结，女人在什么地方开始！……叶连娜，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它也没有益处了——用言语是治不好心上的创痛的……我知道！
叶连娜 （担心地，热烈地）你要明白——我害怕……我——害怕，当平凡的卑微的东西靠近你，碰到你的时候……
马斯达柯夫 （笑着，轻轻地吻她的手） 噢，你别害怕，我狡猾着呢！不装假是很难生活的……我常常演不了解自己行为的若痴若狂的、傻头傻脑的角色，这样做很能使我把各种各样卑微的、琐碎的事物从自己的身边推开……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也很可笑——这是我知道的！我知道……当我发觉是可笑的时候，那么我也利用这一点来自卫……这不好吗？也许……也许……但是，这是保护自己摆脱无聊的事情……（一刹那的沉思）生活比人有意思，比人真诚……我们这个人的生活是怪美丽的，做一滴露水也是好的，在黎明的时候，露水反映出太阳的光芒！连娜，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我觉得，我们俩周围的人，所有的人，在过第二世、第三世生活，他们生来就是老人，而且他们懒于生活！他们生下来就是老头子，可是我一生下来最初就是小孩子，我因为年轻，所以我幸福……并且我无限地喜爱这一切……一切活的东西！
〔密德维杰娃拿着一只药瓶走到台阶上，向他们看了看，微笑着，不声不响地下。
我因为活着而高兴，我由于活着而快活得陶醉了，我要去向一切初生的人讲述我的幸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连娜？
叶连娜 明白。
马斯达柯夫 那事情，你别原谅我，你得忘记它……好吗？
叶连娜 好！
——幕 落
原载《高尔基剧作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署名：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