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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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俄罗斯问题(3)

摩菲 应该?战争的时候,把我们的灵魂当债借去。可是现在不肯还债。我的亲爱的,好希望的银行烧掉了。要是我现在是二十岁的话,我就要大发脾气,把什么都他妈的扔了,去做共产党。我对于他们呀,究竟比对于所有别的人,更加欢喜些。可是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并且我有一个坏习惯,每礼拜要喝整整七十五块钱的威士忌,一块钱也不能少。

史密斯 在战争以前你喝五十块钱。

摩菲 这是在战争以前呀……可是在十五年以前,那时我还没有倒霉,我根本喝得很少,因此写文章自己也可以写得自由些,密斯脱赫斯特,没有什么——倒忍得住。现在我可写油了,一个礼拜写一百五十块钱,就打住,除了关于新闻记者的坏话之外,我什么都写,我亲爱的老板要什么就写什么,即使他和你的老板一样该死。

史密斯 但是无论如何,究竟不是完全一样。

摩菲 不完全?这话不错。我的老板是右后卫,你的老板是右前卫。但是在总的方面,他们都是一个球队的……而且,有时候我并不生我老板的气。究竟,假使什么都反过来的话,不是摩菲在赫斯特手下做事,而是赫斯特在摩菲手下做事,他要写什么,我也不会允许他写什么,我也要强迫他写我所要写的东西的。

史密斯 你要写什么呢?

摩菲 现在已经什么也不要了。我要什么也不写,可是我那一百五十块钱却反正都能领到。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史密斯 现在来谈谈你一开头所要谈的话吧:我该不该到俄国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说声“是”几乎就是我的“是”。

摩菲 三万块?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是的。在纽约郊外买座小房子,一万五千块钱,家具五千块钱。一万块钱留下来防防荒,或者你可以在家里坐两年,要写什么就写什么。要什么就写什么。是的。而且,从另外一方面……但是我自己是什么人,竟和你说起另外一方面来了?是的。你答应吧。现在什么都凑在一个焦点上。我们的老板都神经质了。他们并不比我们知道得差,半个美国所想的,都和我们用美国的名义所写的完全不同。我们好像是贴上去的假胡子。假使把胡子扯掉,还不知道,这脸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马克佛逊需要你,因为你第一本关于俄国军事的书,甚至于俄国人都把它称赞过,这使你在读者眼中有客观性。正就是需要你,正就是现在。是的。我们来为你的书干一杯吧。可是为什么为那本书呢?应该为健康干杯,那个傻瓜为疾病干杯呢?祝你健康。是的。祝你的三万块钱。

〔二人同饮。

史密斯 真的,波勃,你有没有五十块钱,明天还你?

摩菲 到晚上还有谁跟我借钱的?我向来一到晚上就没有钱的(把口袋翻出来)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十八块钱。

史密斯 (接去)也行。我昨天在夜总会里和杰茜玩,我完全忘了,今天一早要买这两个小玩意。(从背心袋里摸出两个订婚戒指来)

摩菲 你要和杰茜结婚吗?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可惜。她要不喜欢我了。

史密斯 为什么?

摩菲 所有我朋友的妻子,都不喜欢我。我在她们丈夫的眼里,就像是另外一种比较好的,光棍世界的永久回忆,而做太太的是不喜欢这一套的。你在等她吗?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我走了。

〔杰茜上。

杰茜 你们好!

摩菲 你一点没有改样子,杰茜。我认识你已经有……(哑场之后)五年了。

杰茜 托天之福!

摩菲 好吧,我走了。加利,我完全忘了。给我点零钱坐车子。

史密斯 拿去!

〔握手。

摩菲 晚安!(下)

杰茜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老是没有钱。可怕的生活。怎么样,就在这里坐一会吗?

史密斯 不,我们到夜总会去。

杰茜 (看钟。钟上是十二点缺一刻)你十二点钟不是要到马克佛逊那里去吗。你要来不及的。

史密斯 对了,对了,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坐几分钟吧。嗳。(拿出戒指)你看。

杰茜 啊。我真幸福。

史密斯 你可知道,我夜里四处找不到地方睡,一个人站在你家门口。为什么你不把我留在你家?

杰茜 加利,亲爱的,你昨天才向我求婚呀。

史密斯 是的,并且你接受了我的求婚。

杰茜 是的,并且我接受了你的求婚。我不再是你的情人,我是你的未婚妻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和小姑娘了。不错。可是就让现在像我少年时候所想象的那样吧。戒指,奔忙,到铺子里去买东西,还有刚买的房子,在我们搬进去以前还没有什么人住过,我和你从礼拜堂里出来,初次跨进那房子的门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史密斯 (拿起她的手)我明白。

杰茜 不,不彻底。只有像我这样的老罪人才会带着这样疯狂的力量突然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我们的家。我们的……在你待在俄国的时候,我亲手把我们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弄得舒舒齐齐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家就要变成你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的流浪人,我的沉默的,我的花白头发的,我的美丽的人儿。(用手拨乱他的头发,吻他的头。看钟)你该到马克佛逊那里去了。

史密斯 不,你说,你再说下去,我来得及。

杰茜 待在一起。我希望,上帝不要罚我,我还没有失去生孩子的可能。即使能够过几年不东奔西走、不担心金钱的生活也好。

胡德 (上)晚安,杰茜!加利,你为什么待在这里?马克佛逊再过一分钟在办公室里等你。

史密斯 是的。我这就打电话给他。(站起来)

胡德 你对他说什么?

史密斯 (目光和杰茜接触。长久地沉默)我只就打电话给他。(走到前间去)

胡德 他会答应吗?

杰茜 我想,会答应吧。

胡德 假使是这样的话,他要到俄国去住三个月。来回乘飞机两个礼拜。

杰茜 那么,怎样呢?

胡德 我在米多夫买了一座小房子。坐汽车从这里去,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很静。周围什么人也没有。

杰茜 很好。但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胡德 你的家庭幸福,究竟不是别人,而是我安排的呀,在你完全浸润到这幸福里去之前,你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可以先和我重温一下旧情。这不是很自然吗。

杰茜 从昨天起不自然了。

胡德 杰茜!

杰茜 无论是和你,无论是和别的什么人。我和他订了同盟条约。我知道,他是多么不愿意去。但是他为了我要去牺牲。我也要为了他去牺牲。不过,假使说老实话,放弃你——这倒并不算是什么牺牲。

胡德 是的,当然。(跨了几步,比平常更跛些)

杰茜 不要这样,杰克。日本狙击兵打伤你的那段消息,我知道是捏造的。其实我们是在马尼拉撞在电杆上撞伤的,那时只有我和你坐在汽车里。你已经忘了吗?

胡德 这样凶,我倒更喜欢你。

杰茜 别说了!反正是一样,以后永久不再搅什么花样了。你以为怎样,杰克?为什么他和马克佛逊谈这些?突然之间他……不,不可能的!

胡德 为什么不可能呢?这种疯子什么都是可能的。

史密斯 (上)耽搁了?侍者,来三杯威士忌!

胡德 你对老头子怎么说的?

史密斯 (眼睛和杰茜接触,长久地看着她)我对老头子怎么说?我对他说:好。

——幕 落

第二幕

第三景

〔史密斯郊外的新居。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它也就是会客室。一张书桌,几只玻璃书橱,几乎还是空的。几只安乐椅,两张低压的小桌子,一张沙发。沙发上,在枕头之间,是一个杜制的俄国女人——茶壶套子。一部分墙壁是玻璃的,外面是凉台。

〔梅格·史登丽坐在桌子跟前。史密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给她口授文章。

史密斯 (口诵着)“我不想说,俄国人根本没有微笑的本能,但是在说到‘法西斯主义’这个字时,他们便立刻失去任何幽默感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记得太清楚了,要比我们清楚得多了。他们怀着难堪的惊奇一百次地问我——我们在美国怎么会已经把这事情忘了……那些以为现在俄国人不愿意战争仅仅是因为自己损失太重,破坏太厉害的人,太笨了。我曾经到中亚细亚去,在一个花木繁茂的小城市,离开塔什根不远。战争没有牵带到这城市。在那些我曾经和他们谈过话的人们中间,我故意挑选几位并不给谁戴孝的人。正就是我和他们谈话之后,我完全明白,问题不在于疲劳或是软弱——问题是在于人们的心理,他们也像今天整个俄国一样,过去不要,现在也不要和我们打仗,不论他们是有力还是无力。”

“‘你们以为怎样,可能和我们打仗吗?’我问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我只是看到你们在你们报上所刊载的东西时,我才想到这一点。’他回答我说。我没有什么可反驳他的。”(中断口诵)嗳,梅格,记下了吗?

梅格 当然。

史密斯 我们就在这里结束第六章。(看表)真使自己伤心,我,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准足。(深思地)到三十号便什么都完了。

梅格 你说什么,加利?

史密斯 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说,九月三十号便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以目光扫视房间)连这个也完了。并且连我整个生活,像我今天这样的生活,也全都完了。嗳,我说错了,不是三十号,是一号。稿子交给马克佛逊看,要一天一夜。一号早晨……(突然笑起来)你想象得出一号早晨他的脸色吗?

梅格 他会气得中风的。

史密斯 中风?不,他不是这样的人。气愤只会巩固他的身体。据说,一九三○年的时候,他破产了,他气得突然足痛疯都好了,永久好了;于是他就到佛罗里达去钓鱼。过了两个月,他回来,把什么事情都从新从头做起。可是小小的职员却发生了小小的不幸。

梅格 恐怕是大大的不幸吧。

史密斯 可是职员是小小的职员呀。那就对于他更坏了。也就是说,对于我,更糟糕了。(哑场)梅格,你可记得,十五年前我初次来到你们公园路的小报馆吗?我刚从学校里出来,年轻,愉快,老实。

梅格 现在你也很老实。

史密斯 现在?是,差不多。不过我那时很年轻,我以为,愉快的人和老实的人可以同时做。

梅格 也许还可以想法子渡过难关?

史密斯 也许……真的,你坐到这里来的那辆“派卡德”汽车,也是分期付款买来的,正像所有其他东西一样。

梅格 可是太太并不是分期付款娶来的呀。

史密斯 是的,太太并不是分期付款。不过,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梅格 加利,你是坏东西。你的太太很好,她爱你。

史密斯 是的,她爱我,但是我还不知道……(拿手在速记簿上敲了一下)她对于这本书的作者,态度怎样。这是她等候了这么久的幸福(用双手环指房间)可是现在我把她这幸福的可能性剥夺了,她正就是为了这幸福的可能,最后,才爱我的,也许,她比其他一切都更加爱我。我甚至于不能责备她,假使她离开我的话。因为我欺骗了她。

梅格 她不会离开你的,加利。离开你,离开一个少年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

史密斯 我不知道。假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

梅格 你把这本书的全部真情都告诉她。今天就告诉。

史密斯 无论如何不能!万一不行呢?可是就这样,还可以有十天幸福。不,暂时谁都不应该知道,除了你之外,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淘气的,蓬头发的朋友。

〔哑场。

梅格 我要走了。

史密斯 不。再待一点钟。和我们一同吃饭。暂时饭还有得吃,而且杰茜反正是自己做饭,并且做得非常之好。待下来吧。我昨天夜里突然醒来,想起佛莱德·奥肯莱,从前那样子的他,并且想起我和你办的那份报纸,虽然那不过是一份诚实的报纸,但是敌人却把它称为赤色报纸。扯开一句:你可注意到,梅格,“赤色”这个字时常变成“诚实”的同义字了吗?

梅格 你写完这本书,人家又要叫你赤色分子了。这并不怎样坏,加利。美国将有几百万人拥护你。他们在我们报纸没有发言权,但是他们会沉默地拥护你。是的。

史密斯 是的。不过我怕“赤色”这个形容词会大大减少我的收入。鬼推我去听信杰茜的话,买了这座大房子,分期付款,我本来想一下子买下一座小房子。那就也可以有座房子了呀。

杰茜 (系着围布上)嗳,完了?(走到史密斯跟前,吻他)累了吧?

史密斯 你呢?

杰茜 我很累了。做这苹果蛋糕,正像摩菲所说,像鬼似的忙得要命。

史密斯 波勃怎样,终于醒了没有?

杰茜 好像是醒了。无论如何,半小时以前有人在洗澡间里打喷嚏,骂人。

史密斯 我请梅格和我们一同吃饭。

杰茜 欢迎。我昨天就请她了,但是她没有待下来。

梅格 因为昨天一晚上要翻二十页的速记。

杰茜 你就劝他念念给我听听多好!

史密斯 我故意告诉梅格,让她把所有翻好的稿子留在纽约。现在只是往下写。等我写完了,我就一下子都朗诵出来。

杰茜 告诉我,梅格,很有趣吗?我真羡慕你。

梅格 是的,很有趣。(哑场)杰茜,你们什么时候吃饭?

杰茜 过半点钟。

梅格 我先在你家洗个澡,好吗?

杰茜 当然。你可以穿我的浴衣。就在那里。

梅格 谢谢。(下)

杰茜 (看一眼放在小桌子上的速记簿)进行得好吗?

史密斯 不错。

杰茜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口授呢?说实在话,我速记并不比你的梅格差,可是这对于我却是无上的幸福。

史密斯 但是对于我无上的幸福却并不是你能够速记,并不是你能够打字,而是你居然能够惯于做这房子的主妇。做一个主妇——而已。甚至于这个苹果蛋糕——居然不多不少,也是你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