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卑鄙!”列宁用拳头在桌子上敲了一下,重复说。“简直卑鄙极了!……无耻得还有没有边际?!您来看看!”他把一份报纸扔给瓦西里,愤怒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回到瓦西里面前,用手指点着报纸,几乎是叫喊着说:“瓦西里同志,您可以来欣赏一下,看这些伪圣人,这些政治娼妓把我们出卖了!出卖了党,泄漏了中央的计划!这些强盗!……”
突然,一下子从无限的愤怒转而作出坚强的决定,他从瓦西里手里把报纸抓过来,用完全另外一种声音说:
“瓦西里同志,一分钟也不要错过,赶快跑到斯大林和斯维尔德洛夫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立刻见他们。立刻!马上去!”
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威严,瓦西里马上跑去执行任务了。
列宁坐在那里,低头伏在桌子上,开始写字,充满着愤怒。
“叛徒!”他喃喃地说。
笔尖在寂静中嚓嚓地响着。
列宁写着那封著名的、火热的、充满热情和愤怒的给布尔什维克党党员的信,这封信在十月革命的准备工作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会议开始之前的彼得格勒军区司令的办公室。
情绪激动的临时政府部长们坐在长桌子周围。司令的面前放着一份《新生活报》,可以看得出一篇文章的题目:《加米涅夫论起事》。所有的部长几乎都带了一份《新生活报》。
桌子上放着两三个电话机,铃声不断地响着。副官应接不暇地拿起话筒,挨次地递给军区司令。
“我派不出卫队!”军区司令稍微带一点难听的鼻音,粗声粗气地说。“没有兵好派。我实在毫无办法!”
他交还一个话筒,又拿起另一个话筒:
“喂……嗳,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柳淑夫先生!我派不出卫队!”
惊惶不安的胖子马良托维奇生气地把几份《新生活报》塞给部长们。
“看过没有?”
“看过了!”
“您看过没有?”
“看过了!”
“您也看过了?”
“您没看见,我正在看!”
“看吧,看吧!”马良托维奇郑重其事地喊着说。
军区司令还在忙于听电话:
“什么?我派不出卫队!……”
他把话筒扔掉,但是副官又给他递去一个:
“喂!我并不是卫戍司令,我是军区司令官!我没有卫队!”他激怒地把话筒交给副官。“大家都发疯了!大家都要求派兵去防备布尔什维克。我对各部部长,都还不知道该怎样来保护哩!”
他甚至于并不隐藏他对于这些文官老爷们的蔑视。
部长们交换着眼色。
就在这时候,会议室门开了,哨兵举枪立正。
军区司令给副官下命令说:
“把电话都挂掉!”
克伦斯基快步走进门来,头稍微低着。他的右手插在制服的衣襟里,学着拿破仑的样子。
两个副官随在克伦斯基后面,走进来,在门口伫立不动。部长们都起立致敬。克伦斯基直向桌子跟前走去,突然停下来,向在座的人环顾一下,急剧地坐下,几乎是掉在椅子里了。然后直起腰来,又向部长们长久地凝视。
“诸位,我听候你们吩咐,”他带着一种统帅的冰冷的镇静说,然后不经意地把头垂下去,垂到胸口。“诸位,谁先发言?请!”
部长们带着嫌恶的眼光看着克伦斯基。看样子,他那种经常的朗诵口吻和演剧式的姿势,早就使他们厌恶了。
“我想向军区司令提出一个问题,”胖子马良托维奇愤怒地说,“准许吗?……从前线调回来的军队什么时候可以到?”
“二十六号早晨。”
“您有把握吗?是什么样的部队?”
“是很好的部队,”军区司令轻蔑地说。
沉默。咳嗽。看样子,军区司令的回答并没有能使在座的人安静下来。
其中的一位部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戴着高高的浆过的领子,俯身对克伦斯基说:
“请准许我发言!”他又转身对军区司令:“您打算用什么样的兵力保护冬宫?”
“我已经去电召回彼得高府两个士官学校的士官生。并且召回装甲部队,”军区司令冷冷地回答说。
大家哄哄然。
“就这一点,没有了吗?”另一个部长惊讶地问。
“您要命令把大军都从前线调回来吗?”
鲁特柯夫斯基坐在次长的位子上,不靠着桌子,坐在旁边靠墙的地方。他来到克伦斯基的旁边。
“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请准许我发言,”他说。
但是克伦斯基用梦游者的一动不动的蒙蒙胧胧的视线,注视着空间,没有回答他。
“今天早晨我穿着我平时的半军事的服装,走出宫来,”克伦斯基轻声地,开始朗诵起来,“就是那套民众和军队已经看惯了的服装……”
部长们的头都惊讶地转到克伦斯基这边来。这一次就是他经常的听众也感到非常不耐烦了。
“我坐上了汽车,”克伦斯基继续说,好像还在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什么幽灵,“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是后座的右角上。当然,全街的人都认出是我。军人立正了。我和往常一样,向大家还礼,稍微有些不经意地、微微地笑着。”
克伦斯基的声音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悲剧性的私语声。突然他跳起来,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叫,挥着拳头,声音嗄哑,上气不接下气: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需要喊口号!需要向群众提出口号!”
“亚历山大·费道罗维奇,”鲁特柯夫斯基嫌恶地高声说,“我可以说话吗?”
克伦斯基一下子沉默下来,好像他在奔跑着,头突然撞在什么东西上。他惊奇地看一下桌子,点点头,坐下去。
“司令阁下,”鲁特柯夫斯基说,“我以为我们应该十分感谢列夫·波里索维奇·加米涅夫,感谢他的警告。我们实在没有权利不重视这个警告。”
鲁特柯夫斯基走到桌子跟前,把一份《新生活报》扔在桌子上,继续对部长们说:
“诸位,我的提议如下:第一,除了军官,士官生,哥萨克部队之外,立刻在城市里武装一切我们还可以信托的人,那就是官吏,银行职员,大学生。第二,立刻把中心区和工人区切断,把桥扭开,在河岸上排起大炮……”鲁特柯夫斯基停了一会,低头对着桌子,结束他的讲话:“最后,第三,也就是最主要的——不要等到布尔什维克起事,就把他们粉碎在他们自己的堡垒里,就是占领斯莫尔尼大学,并且最晚不得迟过本月二十六日!假使我们不这样做,那么别人就要这样做了!”
在鲁特柯夫斯基的话语里有一种显然是威胁的调子。在“别人”这个字眼里,显然是指更反动的什么力量,这力量企图不仅收拾布尔什维克,还准备对付临时政府。
一阵沉默。大家等候克伦斯基说话。
克伦斯基站起来。
“是的,我同意,”他不连贯地说。
现在他采取了另一种姿势:这已经不是民主的讲演者,而是军事的独裁者了。手又伸进制服的衣襟,下巴不断地颤抖着。
“十月二十六日,”克伦斯基用均匀的、罗马军事长官的铿锵的声音朗诵道,“忠于临时政府的军队就要来到这里。我要召回克拉斯诺夫将军的哥萨克!副官,去给我接通总司令部的电话。司令阁下,我命令把京城里所有跟我走的人都武装起来!……”
克伦斯基的眼睛充血。
“十月二十六日我要粉碎斯莫尔尼,在肉体上消灭布尔什维主义!……”他说到这里突然打顿,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马良托维克。“保罗·尼古拉维奇,”他用一种最平常的,像谈家常似的声音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捉住列宁?”
“我们在找呀!”马良托维奇把两手一摊,凶狠地顶嘴说。“我们在找他呀,我们在找他呀!”
工厂工长的房间里又挤满了工人。现在他们的人更多了,简直挤得水泄不通。但是这一次一点没有喧闹声。一片紧张的沉默。
瓦西里在低声地读列宁给布尔什维克党党员的信:
“……难道还有比这更卑鄙的叛变活动、更可耻的工贼行为吗?过去我同这两个从前的同志关系很密切,如果我因此犹豫起来,不能坚决地谴责他们,那我认为这是我自己的耻辱。我直率地说,我不再把他们两人当作同志了,我要尽力向中央和代表大会提出,无论如何要把他们两人开除出党……”
工人们的脸充满着愤怒和憎恶。
有一个青年从后排挤到前面去,有人向他挥手说:
“轻点!别出声!……列宁的信!”
“……让季诺维也夫先生和加米涅夫先生同几十个惊惶失措的分子或立宪会议的候选人去建立自己的政党吧……”瓦西里继续读信。“工人是不会加入这种政党的!”
巡洋舰的甲板。晚上。一个水手哨兵在站岗。
一群没有值勤的水手聚集在军舰的下层甲板上。有一个水手在读《工人之路报》,报上登着列宁《给同志们的信》:
“……世界上,除了胜利的无产阶级革命力量以外,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不埋怨,不哀求,不流眼泪,而去从事革命的事业……拖延起义就等于死亡……”
水手们贪婪地听着。
壕沟。远处的爆炸声。
挤满士兵的掩蔽壕。这里也在读列宁的《给同志们的信》。
“……或者是‘笃信’立宪会议,把无用的双手抱在赤露的胸前,等待罗将科之流放弃彼得堡,扑杀革命……”
近处的爆炸声。
读的人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读下去:
“……或者是举行起义。中间道路是没有的。”
又是爆炸声。一块块的泥土落下来,灰土飞扬。
士兵们紧挨到墙上。
读报的兵士把报纸上的沙灰抖了一下,又继续读下去:
“……立宪会议能不能召开,能不能取得成绩,都取决于政权转归苏维埃没有。布尔什维克讲的这个老道理已经被实际情形愈来愈清楚,愈来愈无情地证实了。”
爆炸声。机枪声。
“我们不能等待资产阶级来扑杀革命。”
——列宁
摩尔斯电报机在嗒嗒地响着。军官向一个睡眼蒙眬的电报员口授着:
“第三骑兵军团司令克拉斯诺夫少将麾下:我命令立刻再增调一个哥萨克师团用兵车和步行兼程前来彼得格勒,由我节制。句号。最高统帅克伦斯基。”
军械库的院子。载重汽车,摩托自行车,运货马车。
正在分发枪支。
炮弹箱在圆卵石路上喧闹地搬运着。士官生、下级官吏奔跑着。中学生和见习士官生来回地奔忙。穿便衣的人们都紧靠着墙壁:这都是些衣冠楚楚、头戴高顶帽或软呢帽的老爷们。
资产阶级在准备进攻。
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命令声,跺脚声。人们拖拉着一捆捆的步枪,子弹箱。载重汽车的叫吼声,开箱子的砰砰声。
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包围住司令官:
“司令官阁下,第六仓库的枪械运来了,请吩咐点收!”
“点收!”
“学生军有什么人在这里吗?”
“有!”
“你是指挥吗?”
“是!”
“领五十支步枪,一千发子弹去。快!”
“司令官阁下,我们是银行职员联合会的,要领一百支手枪,三千发子弹。”
“到下面去领。转过身去,嗳!”
“司令官在哪里?……”
旁边有一群穿便衣的人在集合。
“现在谁能够保护我们?”一个戴着獭皮帽子的结实的先生在发表演说。“我是问战争的英雄在什么地方?伊凡诺夫在什么地方?他被驱逐了!普列斯柯夫在什么地方?他被驱逐了!高尔察克在什么地方?他被驱逐了!凯勒尔伯爵在什么地方?他战死了!没有人能用铁腕消灭布尔什维克的传染病!”
“别担心!等明天看吧!”一个瘦长的抱着一捆步枪的学生对演说者高喊道。
两个衣冠楚楚的人,一面走一面谈话。
“据说,哥萨克师团已经从前线调回来了?”
“我怎么没有听说。”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特为召回来的。”
装着子弹箱的载重汽车,喷着气,发出隆隆声,爬行着。
装甲师的车库。停放着一长列同样的灰色的装甲车。
马特维也夫带领一群士兵沿着车库走过,查看每一辆车。
“这一辆是好的吗?”马特维也夫指一辆装甲车问。
“好的。”
“这一辆呢?”
“好的。”
“今天夜里……明白吗?”马特维也夫对一个年长的兵士低声地说。“可是,要低声点啊!……”
他发现基里林带了一个下级军官从对面的大门走进来,于是站住了。
司机和师里的士兵在装甲车旁边站队。基里林也来检查车子。下级军官行着军礼,跟在他后面走着。
“修好了没有?”基里林在一辆装甲车旁边站住,问道。
司机立正
“怎么也修不好,上校先生。活塞圈要换一个。”
“监视修理!”基里林向下级军官下命令,又走到另外一辆装甲车跟前。
“这一辆好吗?”
“不好,上校先生。”
“妈的,怎么啦?怎么一回事?”
“磁力传动器坏了。联结器也坏了。”
基里林叫唤一个司机——葛里戈里·季莫弗亦夫:
“检查一下!”
季莫弗亦夫勉强地走到装甲车前面,揭开车子上的盖子,在马达里摸索着。装甲车的司机走过去帮助他。他们的头靠近时,司机低声对他说:
“团委员会的决议你知道吗?”
季莫弗亦夫点点头,伸直了腰。
“要重新装一下,上校先生。”
“限两天修好!”基里林说,说完,又走到另外一辆装甲车跟前。“这一辆也没有修好吗?”
“一点也不错,上校先生!加速器要换一个。”
“你算管什么事的,木头人!”基里林骂下级军官。
“上校先生,请准许我解释一下:我拿他们一点也没有办法。他们老是答应修啊,修啊,老是骗人。”
在第四辆装甲车旁边,马特维也夫也站在士兵中间。怒气冲天的基里林发现了他。
“你们是一伙什么人?为什么把外人放进师里来?”
“这是,上校先生,是来看我们的同乡,”一个兵士回答。
“同乡?……部队里的闲杂人都撵出去!克里姆朱克禁闭五天!叶洛佛亦夫交军法处审讯!修理限二十四小时内完工!”
基里林向前走去。他走开几步之后,就有一个士兵低声说:
“不要紧,再过两个钟头便都开动了!”
工厂委员会。这里还在分发手枪,手榴弹,步枪。喧哗声,拥挤,说话声,箱子搬动声,互相招呼声。
比丘根在一面登记,一面发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