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想平静地走过去,做出一副有身份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跨着均匀的、整齐的脚步,但是怒气冲冲的工人队伍是这样凶狠地看着他们,他们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士官生加快脚步,然后索性拔脚逃跑。
发出了口哨声,哈哈大笑声。整个士官生队伍像被人驱赶着似的,丢脸地溜走了。
车间里一片哈哈大笑声。
列宁在放声大笑着。
“就这样走了吗?”他透过笑声问。
“就这样走了,”瓦西里笑着回答。
一间只有一个小窗户的房间。书桌,带有镜子的柜橱,漆布沙发。
列宁和瓦西里站在桌子旁边。列宁笑得非常有感染力,兴味盎然,他全心全意地像孩子般地笑着。甚至于他的眼睛里都笑出泪水来了。
“好!……很……很好!”他说着,回味着瓦西里刚才讲给他听的那个场面。“啊,很好!”他笑停了,重复说。“请把地图拿来。彼得格勒的地图拿来了没有?”
“在这里!”瓦西里摸出地图来。
列宁打开地图。他的脸显得严肃起来。他弯下腰去看地图,但是,当他想起所讲的那段插曲时,他又抬起头来。
“彼得格勒党委派谁去的?”他问。
“格罗莫夫。”
“哦……很好……”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说,用心地研究着地图。“请喝茶,瓦西里同志。”桌子上有一杯茶,碟子里放着一块糖。“很好很浓的茶!也不知道安娜·米海洛夫娜从什么地方弄来这样好的茶叶?……”
列宁说着这话的时候,俯身看着地图,并没有看瓦西里。突然他抬起头来。
“那就是说,把他们撵走了?”
“撵走了。”
两人又笑了起来。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有一件可疑的事情,”瓦西里说,但列宁拦阻住他。
“慢一点,慢一点……”
列宁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在想着什么问题,忖度着,考虑着。
踱了几步,列宁站了下来,注视着空间。他聚精会神地,低声地说道:
“一切进行得很好。十分,十分好!”接着,猛然转过身来向瓦西里问道:“对,刚才你说什么来的?”
“可疑的事情,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这一张地图,我是好容易才买到的,是最后一张了。书店里的伙计说,今天卖了五十张。这张地图我是从一个老头儿手里抢来的,他已经要买下了。”
“是我们的老头儿吗?”列宁急切地问道。
“正就是这个话呀,不是我们的人!”
“我明白……我明白……”
“那就是说,他们也在准备!”瓦西里说。
“哦……你看,你的眼睛也锐利起来了,”伊里奇高兴地说。“要是从前的话,恐怕,你会说这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吧。应该这样……应该这样,瓦西里同志。现在全俄国都开始……”
列宁一面说,一面握紧两个拳头,表示全俄国分成两个敌对的营垒。
列宁的脸色显得坚强不屈。他放下拳头,走到瓦西里跟前。
“一切都进行得很对,”他说道,“就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
“喔……今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瓦西里笑了,他没有料到有这样的问题。
“可是,普梯洛夫工厂的夜班,谁答应我去的?”
“我今天去,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我答应的……”
“那么你夜里什么时候睡觉呢?”
瓦西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列宁。列宁坚决地拉着瓦西里的手,拉他走出房间。
“到这里来!”他威严地命令说。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瓦西里抗议说。
但是列宁把瓦西里拖到过道里,把他推进旁边的一间房间。
“到这个房间里去休息两小时……”列宁看一下表。“不,两个半小时。”
“我会来不及办事情的!”瓦西里恳求着。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你去,去休息一会。我到时候叫你。”
列宁把瓦西里的房门关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踮着脚尖走,好像瓦西里已经睡着了,怕吵醒他似的。他竭力不声不响地把地图打开来,摊在桌子上,开始在地图上做记号。
寂静。地图的沙沙声。列宁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地图,他想了一会,画着,写着,涂着。他弯腰看着铺在他面前桌子上的整个城市,有时深思,有时把他的巨大的前额低低地俯垂在地图上。然后像作了什么决定,用铅笔一股劲地画着,做着记号。
过了一分钟,瓦西里出现在过道里。他偷偷地走着,像侦探片里的坏蛋那样偷偷地走着,蹑手蹑脚地走,为了(天呀!)使靴子不要发出吱吱的声音。
瓦西里向房间张望了一下,看见列宁正在俯身看地图。他怀着极大的爱和温存看着伊里奇,他不敢走进房间,只是小心地伸出他的长手臂,在沙发上摸到便帽,便悄悄地转过身去,像幽灵似的消逝了。
列宁抬起头来倾听,低声问道:
“瓦西里同志,你睡着没有?”没有回音。“睡着了,”列宁嘴里满意地咕噜着,低下头继续去看地图。
鲁特柯夫斯基的宽敞的办公室里,摆设着镶有古铜的红木家具。聚集在他房间里的还有树柯夫,护国派卡尔恼霍夫,基里林上校,留着胡子的农民部长和两个“社会主义者”。
鲁特柯夫斯基坐在桌子跟前,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冷冷地轻蔑地听着。树柯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神经质地抽着烟卷,不时咬下一段纸烟嘴,径直就吐在拼花地板上。
“不行,这……这太肮脏了……”他神经质地说。
“呸……这个,跟这种家伙打交道,对于一个革命家简直是耻辱!”
“是呀……”卡尔恼霍夫漫应了一声。
电话铃响。
鲁特柯夫斯基拿起话筒。
“喂,哪里?……”
“暗探!”树柯夫继续愤愤地咬下烟卷嘴,吐在地上,暴躁地喊叫。“呸!鬼知道,这算什么——暗探!……”
“你就住一会嘴吧……”鲁特柯夫斯基暴躁地打断树柯夫的话,因为树柯夫打扰他通电话,然后又对话筒说:“对不住……哦……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哦……哦……那么,好,再见!”
鲁特柯夫斯基慢慢地把话筒放好,从桌子边站起来,一直走到树柯夫跟前。“恭喜大家!”他带着挖苦的口吻慢吞吞地说。“这是《新生活报》来的电话。明天要登一篇加米涅夫的文章。他用自己的名义和季诺维也夫的名义宣布,布尔什维克党中央通过了一项秘密决议,预备武装暴动!料得到吗?”
在座的人哗然,有人说:
“哼,见鬼,这都是纵容的结果!……”
“尼古拉·尼古拉维奇,”鲁特柯夫斯基对基里林说,“请您叫那个家伙来。”
所谓“那个家伙”,正在前间里等候着。这是一个暗探,身材矮矮的,畸形的,一副奴才相,阿谀逢迎,眼睛狡猾可憎。他戴着圆顶礼帽,已经不整洁的上了浆的领子上打着蝴蝶领结。当老爷们在客厅里争论着的时候,这位暗探却利用机会在检查衣架上所挂的大衣的口袋,摸出手套来,仔细观看,并且注意地阅读什么字条。
“啊,你已经来了吗?”轩昂的基里林走进前间,讽刺地对他说。
暗探嘻嘻地笑了一下,连忙把偷看的字条藏回大衣口袋里。基里林点一下头,让暗探跟着他走进客厅。
基里林和暗探一同走进办公室。暗探很快地注意地扫视一下会客室,找到了鲁特柯夫斯基,便径直向他走去。
“祝您健康!”
他伸手给鲁特柯夫斯基。鲁特柯夫斯基迟疑着,他很不愿意跟暗探握手,但是没有办法——只得这样!他勉强地伸出手来,和暗探握手之后,便暗暗地从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把手帕扔在字纸篓里。
暗探注意到这一点。他苦笑着,注视着鲁特柯夫斯基的手和他的手帕。
沉默。
“农民部长”在不动声色地翻着什么杂志。树柯夫在抽烟,嚼烟卷,往地上唾吐。
“请坐,”鲁特柯夫斯基终于说了。
“谢谢,”暗探回答一声,小心地坐到椅子边上。
“贵姓?”鲁特柯夫斯基眼睛没有看着暗探,问道。
“姓?……唔,请您就叫我菲利蒙诺夫好了。”
“公民菲利蒙诺夫,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请你来吗?”
暗探微笑着,低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我只要问一下您所发生兴趣的那个人的详细情形。这对事情是有帮助的,”暗探说,静候地注视着鲁特柯夫斯基。
“那么,好吧,”鲁特柯夫斯基克制着嫌恶,说道。“他的外表是很平常的,这样的人很多。中等身材……不,要比中等身材矮一些……头发……”鲁特柯夫斯基想了想。“头发是红红的……”
“秃……秃顶!”那个一直自命清高地反对请暗探的孟什维克树柯夫,突然从屋角里挤出一句话来。
鲁特柯夫斯基惊奇地抬起眼睛来向树柯夫看了一下。
“对,秃顶!”他带着讽刺的语调重复说。“前额很大……宽额角!……一张很生动的脸。眼睛……眼睛好像是褐色的。眯细着。”
“带……带喉音,”树柯夫又在旁插嘴补充。
“对,是很动听的喉音,”鲁特柯夫斯基证实说。
暗探一直不断地点头,聚精会神地倾听这一切特点。他用手一扬,止住鲁特柯夫斯基的话。
“是犹太人吗?”他有礼貌而且小心地问。
“不是,”鲁特柯夫斯基断然回答。“衣服穿得很随便。”
“鞋……鞋头是向上翘起的,”树柯夫又补充一句。
鲁特柯夫斯基奇怪地抬起眼睛来:
“真的吗?我倒从来没有注意到!”
“那自然罗,”卡尔恼霍夫挖苦地说,“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在国外的时候住得很近。”
树柯夫神经质地咬着烟卷嘴。
“得了,呸,别提我在国外的事吧。”
暗探一会儿看看树柯夫,一会儿看看卡尔恼霍夫。他装出一种奴颜婢膝的样子,其实内心在嘲笑这几位样子尴尬的、神经质的先生。他弯身向鲁特柯夫斯基:
“耳朵,您注意到耳朵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鲁特柯夫斯基轻蔑地问。
“耳朵,耳朵!”暗探指指自己的耳朵,解释着。
“啊!耳朵!耳朵什么样子?嗳,就是普通的耳朵,”鲁特柯夫斯基不满意地说。“耳朵……”
看样子,鲁特柯夫斯基很不高兴谈耳朵的问题,他确实没有责任记住别人耳朵的形状。他紧张地竭力想记起还有什么其他特点:
“他是一个很好动的人、一分钟也不肯安静……”
树柯夫从自己的角落里走出来。
“他喜欢这个样子……”他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塞在背心的腋洞里。
暗探脸上放出光彩,跳了起来:
“列宁?乌里扬诺夫?”
“对,”沉默了一会,鲁特柯夫斯基回答。事情固然要办,但他良心上却好像有点儿过不去。
“怎么不是呢,怎么不是呢!”暗探满脸红光,带着巴结甚至于尊敬的语调说。“见过。见过的!”
“那么,好吧,”鲁特柯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关于条件,有人会跟你讲的。你去行动吧!”
暗探伸出弯成船形的手。
“祝您平安!”
但是这一次鲁特柯夫斯基装作没有看见暗探的手的样子。
“再见!”鲁特柯夫斯基冷冷地说,点一下头,让暗探走开。
暗探和基里林上校走到前间去。
“看不起人!”暗探两手一摊,不自然地笑了笑,从下往上地瞧着基里林的眼睛。
“算了,走吧,走吧!……”基里林和善地说,把暗探推到门外。
瓦西里夹着一包东西,在桑普松尼也夫街安娜·米海洛夫娜家的油漆剥落的楼梯上走着,走到门口,用暗号小心地敲门。安娜·米海洛夫娜在门里应道:
“谁呀?”
“找康斯坦丁·彼得罗维奇的。”
门开了,瓦西里走进前间。
“您好,安娜·米海洛夫娜!”
“您好,瓦西里同志!”
“拿去,安娜·米海洛夫娜,面包干拿来了,”他把一包东西交给安娜·米海洛夫娜。
“好的。不然我们喝茶就没有点心吃了。”
瓦西里经过过道,小心地向列宁的房间里张望一下。列宁立刻发现了瓦西里。
“拿来,拿来!”他看见瓦西里手里拿着一卷报纸,高兴地叫起来。“您好,瓦西里同志!”
“您好,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瓦西里把一大包报纸交给列宁,列宁急忙打开来看,一份一份地翻阅着。
“请坐,瓦西里同志。《统一报》,《日报》,《俄国导报》,《工人之路报》,《晚时报》,《市场导报》,《新生活报》……《小报》在什么地方?在哪儿?为什么没有拿来?”
“那是黑帮特务的报纸,流氓的小报,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我以为,您不要的。”
“我不知道您要不要,可我是要的!”列宁生气地打断了他。“应该了解敌人!请你明天拿来。”
“好,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瓦西里同志……”列宁严厉地看着瓦西里的脸,继续说道,“您又……”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您自己不是也没有睡觉吗?”
“我说的是您!这样是不行的,瓦西里同志。上一次您骗了我。是不是骗了我?”
“我今天一定睡足,”瓦西里犯了过错似的喃喃地说。
“今天……唔……是的!”列宁说。“正巧今天不能睡。”
他已经不生气了,和瓦西里一起笑了起来。
“嗳,没有关系,瓦西里同志,我们快要握到政权,到那时候我们再……”
“是的,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瓦西里富于幻想地接上去说。
“是的,到那时候我们更没有功夫睡了!”列宁有力地结束了这句话。
瓦西里笑了。列宁走到桌子跟前,开始翻阅报纸,一份接着一份。听得见他特有的“唔……唔……”声。通过这种唔唔声,列宁能表达出成千种不同的感情,一会是快乐,一会是惊奇,一会是讽刺,一会是轻蔑。
列宁的头更加低下去看一份报纸,他的脸色阴沉起来。瓦西里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去。
列宁的面前摆的是最近一期的《新生活报》。
“真卑鄙!”列宁说。
一篇文章的题目:《加米涅夫论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