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 爸爸,你做什么?
——幕 落
第二幕
第二景
〔第二天早晨。和第一幕同样布置。窗户上的被窝拿下了。在玻璃门外可以看见有秋日金黄叶子的树。
〔从卡西林家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整夜没有睡。
〔安娜一只手扶着头,痛得皱着眉,以疲倦得要死的声音说话。
安 不,我受不了这拷打……头疼死了!
达 这还是第一天!以后怎么样?
安 我们大家都受难,充满恐怖,等着不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谢 先哲说:“最英明的开头是恐怖,”达吉雅娜,倒杯茶,浓些。
安 伊凡·伊凡诺维赤早点来多好……他可以出点主意……
娜 难道你预备把我们家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吗?
安 那么跟谁去商量呢?跟你?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不能!
娜 假使需要呢?
安 但是为什么就是我们卡西林家的人应该受这痛苦呢?假使这个别尔库多夫…假使他是我们的亲戚,即使是远亲。这我倒能明白,可是他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人吗。
娜 在你看来,凡是不姓卡西林的人,都是外人。我倒觉得他是自己人……
达 娜杰士达是个了不得的空想家……她昨天甚至于有个怪想,说这个别尔库多夫和维克多尔·别尔库多夫上校有什么关系。难道有这样巧的事情?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这样的事情,娜杰士达。
谢 应该给他喝点茶。去探望探望,他在那里怎么样。然后应该想些什么医治的办法。
达 他的腿折断了。要请外科医生。我们没有用,爸爸。
安 当然,应该把他送去看医生……躺在医院里冶……
娜 到德国人那去,说,我们有一个受伤的苏联飞机师,需要把他安放在医院里?是不是?
安 为什么不是呢,娜杰士达?你昨天不是自己看见了吗。他们并不是野兽。爸爸的竖笛并没有拿去……很客气。
娜 是的,他们很客气。他们会很客气地把受伤的人挂在我们的红果树上,就在这里窗下,好让你能够免费欣赏好戏。
谢 可是为什么,实在说,需要医生呢?外科医生?是骨头折断了吗?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花园里这种事情每年都有……
〔卡佳从楼梯上走下来,她颠着脚趾头走,低声私语。
卡 嗳,那里怎么样了?(手指地板)
达 昨天我吓死了,卡佳,德国人敲门的时候,你还在下面……我不记得,是怎样把地窖盖盖上的……你在里面怕吗?
卡 一点也不,达吉雅娜姨妈。你一定很怕吧?
安 他们不是可以把地窖打开吗,到那时候你可怎么办?我几乎要吓死了……
卡 阿那多里不是武装的吗……他说,决不活着投降,他说,决不。很苦恼……也很有意思……那里黑得要命,静得要命,并且什么都听得见,他们怎样踏着大皮靴,还有说话的声音。我们屏息着呼吸……我觉得很难受,后来我想:我是健康的,可是他的腿断了,他要哼哼,也不行……于是我的全部恐怖都不知跑到那里去了。阿那多里叫我安心,并且请求原谅,给我们这样的麻烦。
娜 他,大概,出身有学问的人家……
卡 是的,他真有些奇怪……人家有时牙齿痛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哼,可是他的腿分做了两半……
达 这真可怕!我记得,矯子打了一下手指还……
安 你跑到医生那里去,他给你先用冷压布,后用暖压布,可是你们现在却要让一个折断了腿的人不用医生治……达吉雅娜,你这就到史克伏尔足夫医生那去走一趟。
卡 阿那多里请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说他在这里。
谢 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自己给他医治。
安 爸爸,你是一个天真得要命的人!你想想看,折断了腿……
谢 嗳,那有什么呢?你记得不,大风把我们的那棵棕色的,你所欢喜的那棵吹断了?树杆子折成了两段,两段只有细细的皮连着。我用棍子做成了接骨木,紧紧地绷起来,四周用嵌窗户的油灰把伤口抹上,树就活过来了。
达 那是树,这是活人的身体。
谢 人要比树更容易活。那么,我们就去动手施手术吧。卡佳,把我花园用具的箱子拿来。
〔卡佳下。
安 爸爸,你发神经病了!
谢 假使你老是提起这句话,我当然要发神经病的。我这样年纪神经还够用。谢尔格伊·卡西林决不会向任何人借神经,我也不跟你商借,
安 娜·谢尔格夫娜·柯歇廖娃。
达 卡佳倒活泼起来了,眼睛烧着……显得更美了。
娜 一个人总是变得更美,当他的灵魂为伟大的事业而觉醒的时候。
〔卡佳拿来箱子。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在箱子里乱翻,金声铁音,轧轧作响。
谢 需要做外科医生的时候,我就做外科医生。
安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呀。
谢 假使需要的话,人应该什么都做,甚至不做可能的事情。卡佳,亲爱的,把我藏在阁楼上的木棍拿来。胡桃树的。在靠近烟囱的拐角那里。
〔卡佳飞也似的跑上楼去.听差上。
听差 (老人)我是从市维持会派来的。来拿花的。做送给阵亡德国将士的花圈。
谢 花被寒霜打掉了。明白吗?被寒——霜。
听差 明白,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花和人一样,也是喜欢太阳的。现在外面已经冷了。寒气侵人!
谢 是的,寒气侵人……(唱了起来)
园中菊花早已凋谢,
爱情却在我创痛的心里老是流连……
这支罗曼斯别尔库多夫上校唱得很好……唉,青春啊!
听差 可是你,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却老是这个样子。据我记得你以来,你就没有老过。那么,就去这样说:花谢了。
谢 你就去这样说。花园里只剩一种刺锯草了。假使要刺锯草的话,那么请。
听差 (会心地笑)刺锯草?哈哈哈……什么人戴什么帽子。(经凉台下)
谢 (唱起来)爱情却在我创痛的心里老是流连。
安 (含泪地)我们都完了……天呀,为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罪呢?
〔卡佳拿木棍上。
娜 莫斯京曾经是你的学生,达吉雅娜?
达 是的,莫斯京是我的学生。他小时候本来是一个好……孩子!我记得——默写。我口述:“桌子上搁着一只橙子”。莫斯京却把橙子写成凳子,我问他:“为什么你这样写,万尼亚?”他回答说:“因为橙子就是凳子,它搁在桌子上。”我怎么也不能说服他,橙子不是凳子,是苦的橘子。他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谢 于是他长成一个真正的苦人了。
卡 从阁楼里可以看见,城市在冒烟。早晨是这样美丽,花园是红紫色的。我们可爱的城市真可惜,真可惜。房子小小的……可怜的,灰色的……
娜 车站还在烧吗?
卡 在烧。娜杰士达姨妈。我现在已经不能很快就看到莫斯科了。
娜 你没有问,卡佳,他住在哪一条街上?
卡 也许我永久看不着了。
达 别尔库多夫上校,不是住在波席陀姆卡的吗?
谢 我们来动手吧!达吉雅娜,把盖子揭开!
卡 应该给点他吃吃。妈妈,我们的晚饭有什么剩下来的没有?
安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达 那儿菜橱里有菜心包子。煎鸡蛋……
谢 并且把莓林浸酒和一只小杯子也拿去。两只小杯子,卡佳!
安 油灰拿去没有?
谢 什么油灰?
安 冬天嵌窗户的。
谢 不,安娜,关于这事情,你是不会明白我的。我还没有发疯。
〔下降到地窖里。卡佳跟在后面。
娜 达吉雅娜,你站到窗户门口去,看守着,不要有什么人偷看。我看守着门……安娜,你到厨房去,看看,那里的门,已关上没有?
安 不,我受不住这拷打!(下)
娜 达吉雅娜,我不放心安娜的情绪。她会把什么都毁了的。我不能影响她,你比较行。我求你,达吉雅娜,眼也不眨地看着安娜。战争到我们的房子里来了。我们得为这个人的性命支持住可怕的战斗……并且我还求你:不要提起别尔库多夫……不要碰我的创伤,它还没有长好,直到死都是长不好的。这位别尔库多夫是这样像他。也许这是维克多尔·阿列克山德洛维赤的儿子?
达 (拥抱她)娜杰士达,原谅我……
娜 (看看玻璃门)莫斯京来了!达吉雅娜,快些把地窖盖关起来!
〔达吉卡娜跑到地窖口去。
达 (向地窖里喊)爸爸!卡佳!莫斯京来了!你们快些爬出来呀!
谢 你发疯了……我要施手术!
〔达吉雅娜把地窖盖关起,把沙发推过去。莫斯京敲门,但是娜杰士达并不就开。
娜 这就开,伊凡·伊凡诺维赤!钥匙掉下了。(开门)
莫 嗳,这一夜你们怎么过的?我真担心。城里还有警报。打下了几架飞机,德国人找飞机师,找了一整夜。只得去帮帮忙……所有飞机师都和飞机一同打碎了。就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逃走了……
达 他们到我们这里来了……夜里……
莫 谁?!飞机师?
娜 德国人。你的主人。
莫 天啊,嗳,他们为什么来麻烦你家呢……我不是已经告诉他们,卡西林家只有老年的女人。我对修特纳尔中尉说过,他答应不碰你家房子的。他们怎么这样做事?
达 伊凡·伊凡诺维赤,安娜急死了。我们担心她的理智。看上帝的面上,你注意下这一点。她失常了……
〔安娜上。
安 (快乐起来)伊凡·伊凡诺维赤!你终于来了!我们折磨死了。(号哭)
娜 怎么不!武装的人闯进来,搜查,找一个什么俄国兵,哪里有?
〔在卡西林家。
安 (号哭)我们受了多少苦啊。这真可怕……可怕!
莫 是的,是的。我想象得出你的激动。卡佳呢?她在哪儿?
娜 出去了……
达 你说说看,城里发生些什么事情?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莫 城里很安静。街上有巡逻兵。我当然有通行证。他们正在赶造居民名册。也得帮忙。他们要给每一个居民排号码。
安 我不明白,伊凡·伊凡诺维赤,为什么要号码?
莫 代替护照。你,安娜,也要有一个自己的号码,假定说,六百六十六,你就把这号码挂在胸口。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怕的。
娜 怎么没有什么可怕的?本来是一个人,她被唤做安娜·谢尔格夫娜·卡西林娜,突然没有这个人了,她只剩下一个号码六百六十六……
达 我也要有号码?
莫 一定。
达 这算什么……好像是在东西上,在图书馆里的书上的号码?财物的号头?
莫 是的,我们是财物。
娜 可是这不是侮辱人吗?好像是在牲畜身上烙的记号。
莫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侮辱的……是秩序。卡佳在什么地方?
达 她,也许,在自己的房间里。卡佳?卡——佳!
〔地板底下发出模糊的声音。达吉雅娜推动桌子,碗盏震响。
娜 她在洗澡间,在洗澡。
达 也许在阁楼上……在挂山梨,晾干。
莫 我知道,阁楼是她喜欢的地方。我这就去把她拖下来。(走上楼去)
〔达吉雅娜迅速把沙发推开,揭开地窖盖。
达 卡佳,快些!
〔卡佳从地窖里爬出来。
娜 安娜,单让我们行动,说话。你别说话,否则我们要毁了……
卡 (低声)喔唷,我吓死了!他在哪儿?
达 到上面去找你了。你就说,你是在洗澡间的。下面怎么样?
卡 外祖父当然先是从莓材浸酒开始……为了加强手劲,他说,为了不发抖。阿那多里也喝了,他是需要的……也许,这个可以减轻疼痛。
〔听得见莫斯京在呼叫:“卡佳!卡佳!”声音渐近。
达 安娜,亲爱的,一句话也不要说!
安 唉,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吧。就是让我安心……
〔莫斯京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卡佳,快乐地微笑。
卡 我在洗澡间里。洗个澡真舒服!
莫 可是头发却是干的。
卡 我只用雨水洗头发。胰子是这样糟。
莫 我给你,卡佳,拿来一块香胰子。(从口袋里掏出来,闻嗅)德国货……
娜 难闻的气味……有死人气。
〔地板底下发出叩击声和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的声音:“开呀!”
卡 我的天呀!我把外祖父关在地窖里了!可怜的外祖父?(推开沙发,试将盖子揭起来
莫 卡佳,让我来帮你!(走到她眼前)
卡 (慌急地)不!不!我自己!别动,伊凡·伊凡诺维赤!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坐下!
莫 服从……我就喜欢卡佳的这个,所谓,性格的独立。
〔卡佳开地窖盖,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的头从那里伸出来。
卡 外祖父,亲爱的,饶了我,我把盖子给合上了。
谢 都弄好了!重扎过了,绷好了。
〔卡佳抱住他,吻他,窃窃私语些什么。
莫 你这是给谁治病?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
谢 治病?是的,治病。
莫 而且你的样子倒也像真的外科医生,袖子卷起着。
谢 给治病,伊凡·伊凡诺维赤。黄瓜桶干坏了。所以我就给它治病了。箍上一道箍。我不是什么都会做吗,伊凡·伊凡诺维赤。我是园丁,养蜂家,花匠,箍桶匠,木匠,并且还是医治一切受伤的家用器具的外科医生。
达 伊凡·伊凡诺维赤说,德国人要给我们颈子上挂什么号码了……
卡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莫 普通的号码,所谓,木牌子写个数目字。
卡 对不住,为什么这样呢?我也要戴着木牌子走路?
莫 你也要,卡佳。
卡 哼,这可办不到!
安 卡佳,这种字眼你是哪儿来的?
谢 那么,就是木牌子……就是我给扎在红果树上的那样子?小木板上写号头和名字?
莫 不,就有号头,没有名字。
谢 对不住,伊凡·伊凡诺维赤,比方说,有棕色的红果,有林檎,有青子,有苹果。连树都有名字。我们怎么倒反而不如呢?
莫 你们有一棵红果树叫做:“卡西林甜果树。”对不住,红果却是很酸的……所以人的名字也并不能表明什么意思,只是所谓空的声音。号头是又准确又逃不了的。比方说,我的号头,我已经知道了,是第十号。
娜 十,一是修特纳尔中尉,旁边的零是莫斯京。是的,这很准确!
卡 莫斯京第十!这有些像国王的称号。
莫 是的,这说起来声音很响亮,卡佳……到时候你会听到的。你们很快乐,但是你们不知道,当我跨上你们石级的时候,我的心紧缩起来了。我看到石级上有血,我想……
〔大家惊住。
卡 那么你想什么呢,伊凡·伊凡诺维赤?
莫 你们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还想:“天呀,不要这个德国人所找的那飞机师爬到你家石级来了。”
谢 这是我今天早晨杀鸡呀。那只花鸡记得吗?就是那只麻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