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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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园(2)

莫 好,你自己去评评看。我们就拿你们的家庭来说吧。你们生活,像成千成万的人一样生活:在自己的花园里,菜园里耕种,长出蔬菜来,所谓,拿来吃用……安娜当家,管家。达吉雅娜教小孩子做数学,写字。娜杰士达翻译外国文……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种水仙花和红果……卡佳更是毫无过错的作品。你们一点也没有,所谓,罪过。你们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加过问,在群众大会上不演说,不往前钻,生活得很安静,很和气,所谓,像老太婆似的生活。你们住在自己平静的小房子里,圈在高高的围墙里,说在那里宣传和建设社会主义,一点也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是生活在,所谓,你们自己小小的国家里,依照你们自己平静的法律生活,你们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不负责。你们心地是善良的!

〔卡西林家的人恐惧地看着莫斯京,好似他在给他们宣读死刑判决书。就是在娜杰士达的脸上有憎恨的蔑视。

娜 善良的……就是胆小如鼠。

达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赤,我是在苏维埃学校里教小孩子呀。我教他们憎恶奴隶制度……暴行……法西斯蒂。我培养他们爱整个人类的感情……

莫 是的,我记得,我记得,达吉雅娜,你的话:“小孩子,一切人都是兄弟……”是罗曼蒂克的梦话。达吉雅娜!诗人说得好:“低贱真实的黑暗,比使我们崇高的欺骗宝贵”。你,达吉雅娜,给我们吹拂了金色的梦。那有什么呢,错误了。谁都知道,错误是并不会变成虚伪的。况且你不是说你自己的话,而是,所谓,机械地说别人的话。教育就像是留声机,什么歌它都可以唱。

谢 可是我,伊凡·伊凡诺维赤,受过苏维埃政权的感谢,因为我的花种得好,得到过全联邦农业展览会的奖章。我诚心地为自己人民服务。我不是钟,也不是留声机,伊凡·伊凡诺维赤!我的水仙花是点缀人们生活的。

莫 可是你的水仙花在政治上不是并没有什么关系吗,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你的水仙花是,所谓,没有党籍的。像我,像你们大家一样。花朵点缀富人奢侈的宫殿,也同样点缀樵夫的草房……你们的高围墙就是你们不管政治的象征。像安静的瑞士一样,你在任何战争中都是保持中立。对了,莫斯科被德国人占领了……

娜 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情。

莫 确实的,娜杰士达。红军正退到乌拉尔那边去。把你们载到社会主义国家来的那只轮船,所谓,遭遇覆舟之险了。那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有你们自己的“孤岛”,忠实的仆人“礼拜五”。就让周围是白浪滔天的海洋,安娜还是养养鸡,腌腌黄瓜。

安 伊凡·伊凡诺维赤,我们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可是卡佳……我很为她担心。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是德国人。你不是自己说——这是狮子……

莫 安娜,只要狮子的爪子一碰到她,我就第一个冲到狮子笼里去把卡佳从可怕的喉咙里抢回来!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勇气多,是手无寸铁冲到狮子笼里去救人的人多呢,还是跑到家里去拿枪的人多。

娜 是的,你会走进笼子的,莫斯京,这我并不怀疑,并且你仍旧会活着,莫斯京,像那只在笼子里和狮子一同生活的小狗一样。你记得吗?狮子甚至于还爱上了小狗,小狗死了之后,狮子还很想念。可是它终于是死了,那只可怜的小狗。

莫 你提起这个动人的故事,颇为适当其时,娜杰士达。这故事很有教训意义,这故事表明,就是狮子也是有良心的。

谢 狮子在笼子里有良心,可是现在它在笼外呢?

莫 谁知道呢,它在笼外是什么样?谁观察过,狮子在笼外的行为怎么样?

谢 听倒听见过一点。

莫 可是,这是胆小人所讲的呀,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嗳,你自己评论评论看。我也有些怕。但是他们来了。我这时正在市苏维埃编写防御火警设备的报告。修特纳尔中尉跑进来,他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下,看我在继续自己的工作,大为赞美,并且请我做地方维持会的秘书。薪金四百卢布,口粮二百公分……

安 啊,你看,多好。

卡 你就同……意了?

莫 我,当然,可以做出被侮辱的爱国者的样子,加以拒绝。这样就很漂亮,但是……却很笨。是的,我就同意了,因为我想着你卡佳,想着你的命运,想着你的姨母,想着你的母亲,想着你年老的外祖父。

安 我的天呀,我们累你受多少麻烦啊,伊凡·伊凡诺维赤!这我永久也忘记不了。

娜 是的,这是无法忘记的。

莫 现在,要你们怎样?要你们和从前一样的,安静,和气,中立地生活,所谓,不让什么人到家里来,嗳,我该走了。是的,我几乎忘记了!娜杰士达,修特纳尔中尉请你做他的翻译。两百公分面包。

安 多好啊,娜杰士达!你看,你的外国文也有用处了。

娜 请你转告你的修特纳尔,娜杰士达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狗。用一块面包就可以引诱它。

莫 不该拒绝的。两百公分面包,还有一个职位。是,所谓,信任啊。你考虑考虑看,娜杰士达。再见!明天早晨我再来拜访你们。对了,地方维持会明天有人来你家里拿花,去放在阵亡德国兵的坟上……

谢 现在还有什么花?是秋天了呀!全都谢了。(指瓶中的花)所剩的,都在这里了。

莫 那么,就拿这去也行。这可以证明你们,所谓,没有党派的关系。再见!明天我来拜访你们。

〔向各人鞠躬,吻卡佳的手,下。大家沉默了一会。

卡 多么不要脸……多么可怕。

达 留—声—机……我是留—声—机?

娜 这个卑鄙的家伙总算走了!

安 娜杰士达,我,最后要求你尊重我的朋友。我拿当家的,姊姊的身份要求你。

娜 现在当家的已经不是你,安娜,当家的是狮子,你却是一只小狗……可怜的,不幸的小狗。

安 你变得一点也不能忍了,娜杰士达!你把大家的神经都迸断了,本来大家已经很难受。

谢 是的,钟在走着。(走到钟跟前)可是我的钟我要自己来开,用自己的手……

卡 (抱住他)亲爱的爷爷……

〔门有剥啄声。大家寂静无声。剥啄声又起。

谢 这是风。是红果树的树枝在敲……唉,我们忘了采下冬天的红果!

〔又是剥啄声。卡佳勇敢地走到门跟前。

安 卡佳,为了上帝,你别走去!还是回到你房间去的好。(把她从门跟前拉到通向楼上的楼梯口)

达 外面是谁?

〔传进微弱的不明的声音。

娜 你开开,问一声,怕什么?(走到门口,开门)

〔一个穿着飞机师连裤衣的人爬进来。

娜 你是谁?你怎么啦?

飞机师 我是自己人……飞机发生破坏……请救一救!

〔卡佳迅速地从楼梯上跑下来。

卡 你被打下来的吗?

飞 是的,我已经把炸弹扔在车站上了。

娜 是你……这是你炸我们的车站吗?

飞 是的,是我。并且扔得很准,就扔在房子上。但是炮弹打坏了摩托……起火了……我就撑起降落伞跳下来……好像,一条腿脱臼了……于是我看见了你们的房子……

卡 娜杰士达姨妈!达吉雅娜姨妈!……我们站着干什么?妈妈?……

安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同志,但是……

飞 我叫阿那多里·别尔库多夫。

娜 别尔库多夫?

安 你可知道,别尔库多夫同志。我们明白……你的情形很糟。你这样受苦,可是我们是无助的女人;我们最怕……

卡 妈妈!

娜 达吉雅娜,赶快把绷带拿来。卡佳,那里有碘酒,在我的房间里。在小桌子上……

〔卡佳跑到上面去。

安 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呢?不是有人要找你的吗。也许,正在沿着你的脚印走得来。我的灭呀!快些关门,达吉雅娜!我们怎么办呢?他们要找到我们家来的。

别尔库多夫 假使你们怕的话……我就走。我再往前爬。

娜 安娜,你怎么不害臊!达吉雅娜,来帮我把这位同志扶起来!

〔她们试把受伤的人扶起来。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去帮助她们。卡佳拿来碘酒,绷带。

别 把我身上的连裤衣脱下来,快些给我一件什么民服。

娜 你是从莫斯科来的吗?

别 是的,从莫斯科来的。

卡 那么,莫斯科还是我们的!我们的!

别 我在晚上八点钟从那里飞出的。今天。

娜 谢谢你的好消息。

别 谢谢你的好心肠。脚疼得厉害。好像。折断了……

安 哪,你看,你需要医生,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最好把你送到医生那里去。他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叫史克伏尔足夫……

卡 妈妈!

别 然后再找医生……现在先快些换衣服。把连衣裤藏起,扔掉……

谢 把它扔在地窖里,达吉雅娜。我这就去拿衣服和裤子来。(走到门帘后面去)

别 假使德国人到这里来,你们就说,我是你们的亲戚……是在轰炸城市的时候受伤的。并且也不要叫我做阿那多里……叫个什么别的。我,大概,把证书丢了。他们会发现的。

娜 我们就叫你做……(激动地)维克多尔……

别 我父亲叫这名字。

娜 (震骇地)难道!……维克多尔·别库多夫……

达 娜杰士达,来帮我脱靴子呀。

卡 你很疼吗?

别 你们把我藏到什么地方去吧。请你们原谅,我给你们加麻烦。我一好了就走。

安 伊凡·伊凡诺维赤会想个什么办法的。他会把你藏到什么地方去的。我们的房子是这样小。

卡 妈妈!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拿来衣服和裤子。

别 我就走……别担心……我明白。

谢 拿去裤子,就是你穿嫌短些……

卡 我们把你藏在橱里。我房间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橱……

别 藏到橱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是要快些。

谢 卡佳,亲爱的,难道可以把人塞进橱里吗?应该把他藏到地窖里去。大家(高兴地)地窖里!地窖里!是的,地窖里!

安 可是那里面都堆满了东西……箱子啊,麻袋啊……黄瓜桶啊。不,不……就是不要到地窖里去……

卡 我这就去那里预备床铺。我把我的草垫子拿下来。(跑上楼梯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别 我用不着草垫子。只要什么板就行了。看,现在我像歇尔杰成斯克城的一个普通居民了。谢谢你们。你们的地窖在什么地方?

谢 达吉雅娜,把地盖里揭开!应该有一个人站在下面扶着,……可是我们都年纪大了,没有力气,那真糟糕。

〔卡佳拖着草垫子,褥单,枕头,在地窖里消失。

安 嗳,为什么拿鸭毛枕头?我去另外拿一条被,就是不要拿这一条!(走到门帘后面去)

谢 小心点,不要惊动蜂房……

〔达吉雅娜,娜杰士达拉阿那多里到地窖升降口。

卡 (头伸出地窖升降口)都预备好了。

达 卡佳,扶着腿。我们下来了……

别 枪在那,在连裤衣里……拿给我……

谢 (小心地从连裤衣里掏出手枪)它自己不会放出来吗?我真怕这东西。

〔高声打门。

娜 快些把升降口的门关起来,达吉雅娜!

达 可是卡佳在里面呀。

娜 快些!(把升降口关起来)把沙发放在原地方。

〔安娜带着破旧的被窝上,惊慌地看看门,敲门声更急,高声喊叫。

谢 大概是狮子吼叫。

安 我的天呀,我们完了。我说过的呀。

〔达吉雅娜用毯子盖住升降口,把沙发放在上面。

娜 爸爸,快些躺在沙发上!你快要死了。

谢 (朝天躺下)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死了……我不愿意死……我不会死。

〔达吉雅娜开门,修纳特尔中尉和德国兵士冲进来。

修特纳尔Stehen Sie ruhig!

娜 命令我们好好地站着。Stehen Sie ruhig!

修 (奇怪地打量她)Sprechen Siedeutsch?Wo ist Ihrd Waffe?

娜 (微笑地)我们是女人。Unsere Waffen Sind Trnen.

达 我们的老父亲要死了。

娜 Ja.Wirweinenam Sterbebett Unseres Vaters.

修 Wo haben Siedenrussigchen soldaten Verborgen?

娜 (指父亲)Da ist unser alter russischer soldat.Er hatbei Port-Artur gekamft.

修 (用电筒照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的脸)哦,新死人!快要挖坟墓了。(对兵士)Durchsuchen!

娜 怎么样…搜查吧。

〔兵士们察看房间,上楼梯到卡佳房间里去。修特纳尔把墙上的竖笛匣摘下来。

修 Oh,mein Liebling!(放到唇边,吹一只幼稚的旋律,类似“金翅雀,你到过什么地方”)我狠正重老斗子。我的也有一个老Grossvater……Grossmuter……(把竖笛放在桌子上)

〔一个兵士把乐器抓去放在麻袋里。

Lassen,Fritz!

〔那兵士把乐器从袋里摸出来,放在桌子上。

Aufwiederschen.

〔德国人下。姊妹们都呆立着。

谢 (躺着)我,好像,那个……真的死了……有这么一回事情!从前有一个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卡西林,是歇尔杰成斯克城的居民。活了七十五岁……四分之三世纪。相当大呀,妈的!后来死了……躺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女儿们都哭他……邻居们来吊——他们喜欢在人死了之后再来想念他……过了这么个两年,他们便忘记了。谢尔格伊·卡西林第二次死去,便完全从人们的记忆里没有了。实在说,为什么纪念他呢?他在他长长的一生中做了什么事情吗?我们来计算一下……他造了一座房子,辟了一个花园。他养大了三个孩子。养第一个,是为了要腌黄瓜,养鸡,做饭。养二姑娘,是为了要她帮助大姑娘……三姑娘……学会了五国语言,为了不了解任何人……那老头子过得很不好。很不好!(起身,走到菜橱跟前,拿出一个莓林浸酒的瓶,倒酒)女儿们!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卡西林死掉了。用不着哭他…他白白的活在世界上活了四分之三世纪,把天都熏臭了。为上帝新收的奴隶谢尔格伊干一杯!(喝)是的,为奴隶(注酒,喝下)……为新死人!(抛出花瓶里的花,撒在地上,用脚去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