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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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珠江花舫

邹子在《乐生笔记》中记载《江山船》写道:“江山县近水的人家,都购置一条大船,华丽宽敞,彩画船板,窗明几净。父亲划着桨,母亲掌着舵,兄弟掌握缆绳,女儿担任烹调。他们的女儿都从小就学习丝竹歌舞,到了破瓜妙龄之时,特地安排让她去接待客人。临风挤眉弄眼,像是有意而又像无意,挑逗得客人心痒痒的。有的一两位妹子,有的是三四位妹子,她们都穿着鲜亮华丽的服装,用来引诱过客,借此机会钓取重金。富商大老板往往把钱财消耗尽才能离船登岸,可恨啊!”可是邹子不知道广东还有珠江花舫,它的可恶程度比江山船更加严重。

一个老幕僚名叫沈翁,是江苏宜兴人,他从小就住在广东。一向都憨厚老实,平生从不跨进妓院的大门,也不娶妻子,从壮年一直到老年,都还是童子身。每每看到年轻人喜欢逛妓院的,总要对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喝醉酒以后又特别喜欢自我欣赏吹嘘,认为如来佛的忍欲妙谛,自己已获得筒中三昧,修养已经十分高超,没有能赶得上的。这个老幕僚多年积下的薪金已将近数万两银子,包裹箱子都撑得满满的,而他为人苛刻,对待仆人却又尤其严厉而又吝啬,一分一厘也要时常斤斤计较。

有一天,沈翁将计划返回故乡,打算买些良田,然后再修建幽雅有品位的别墅,作为日后隐居养老的长久的策略,不再辛苦忙碌地为别人作嫁衣裳了。一向听传闻珠江花舫名声很坏,害怕中其设计的圈套,于是费尽心思地选择归程船只,务必没有一个女眷的船才放心包租。一日沈翁十分高兴,因为终于挑选到一只称心如意的船,于是就先搬运箱包,安放好图书,然后再向老朋友告别,这才解开缆绳启程。沈翁的心思细密,一条船自己乘坐,另一条船装载仆从。船不很华丽,船上也没有什么陈设,供应的饮食也不很丰盛精美,但都很合沈翁心意,因而可以放心无虑前行。

船缓缓行驶了三四里路,沈翁突然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蓬松头发,淡妆素服,梳着鸦髻,但是风韵气质却非常动人。只见她动作轻柔,打开舱后的小窗,徐徐弓身在河里洗着那白嫩的手,玉镯碰到船板时,锵然有声。沈翁神态上有些发怒,于是高声召唤仆人,但是没人应声。然后他又高喊船家,问道:“这女子从哪里来?”船家惊恐万分,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女子慌忙走出后舱,对沈翁恭敬行礼拜道:“老爷息怒,请让我细细报告,只要是合情合理就收留我,不合情理的话就可以赶我走,这一切都由老爷决定,为时不晚。”沈翁微笑着说:“你不妨说来听听。”

女子神色黯然流下眼泪说:“我是宜兴人,姓刘,乳名小玉。从小就跟随父亲在广东做官,不幸的是错嫁了一个无赖青年,嫁妆后来都成了赌博本钱,输得一干二净,最后丈夫也死了。回到娘家没多长时间,父母在做官任期内又不幸身亡,我想尽办法才办妥了葬事。自己现在已经孑然一身,现在不仅是孀妇而且孤单一人,但是害怕遇上恶棍被卖到娼妓院馆,只想回到故乡,剃发出家最后皈依佛门。想单独包租一条船,但我既身无分文,又没有丫鬟女仆,迢迢千里实在难以独行。想搭乘别人的船,又怕遭到别人的算计。我平时也听说过有关老爷的事情,明白老爷品行清高,真是世间奇男子,我想你一定能可怜我悲苦无依,完成我的心愿。再说我的邻居姆姆又与船家非常熟悉,所以想附乘在老爷的宝船上回故乡。倘若蒙受老爷照顾,我定生当结草、死当衔环图报,每天在佛像前念诵禅经,祈求老爷能健康长寿。如果老爷竟不允许,我便走投无路,只能跳河自尽,因为除了这次机会,我将永远不再有回乡的日子了。”说完后就哀哀戚戚悲哭,她的话说得那样辛酸悲凉。沈翁发呆了好一会儿,但好像又被说动了心,说:“乘搭我的船一起走也未尝不可,但不许进入我的中舱。”小玉非常欣喜,答应一声,就立即起身快步走到后舱,用悦耳的声音念诵佛号。船家也向沈翁拜谢。沈翁问几个仆人是怎么一回事,仆人都训责船家不该自作主张私自带人,沈翁就相信了他们的话。

没过多长时间,船家每送进一杯饮品或一餐饭,沈翁都赞美做得香甜可口。船家说:“这些都是小玉的烹调技术啊。”仆人送来洗净的衣衫、毛巾、袜子等,沈翁都称赞洗得光洁匀整。仆人说:“这全部是小玉亲手洗涤的。”第二天早晨,船到达一个小村庄,沈翁想吃早点,召唤仆人,仆人还在酣睡。突然船家掀起舱帘送来刚做好的麦饼,味道十分鲜美。沈翁问饼是谁做的,船家说:“这是小玉亲自上岸,替老爷买来的。”沈翁其实内心相当感动。

有一天清晨,由于天还算清凉,沈翁围裹着被窝坐着,忽然听得“咕咚”一声,船家高喊道:“不好啦!小玉替主人买早点时,上跳板时一不小心掉入河里啦!”沈翁披上衣服慌忙起身,打开舷窗向外一望,果真有几张饼正漂浮在水面,沈翁又看到众人果然七手八脚地从河里捞起小玉。幸好小玉还活着,只是她的衣裙全部湿透,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后来船家把小玉挟上船头,将要把她送回后舱。只听见掌舵船工唉声叹气地说:“小玉只穿这一身衣服也只有这身衣服,又没有可以替换的,不是真的要把她冻死吧?”沈翁听了马上吩咐其他人将小玉扶到中舱,小玉一声不吭,众人也充耳不闻。沈翁看到此情此景,就又放开喉咙说了一遍,众人说:“老爷曾说过不许小玉住在中舱,小人真的敢忘记吗?”沈翁解释说:“她为了我而落水受罪,我于心不忍所以一定得救她!”于是对小玉照顾有加,招呼小玉进舱,让她躺在自己的被窝中,点火帮她代烘湿衣服。烘干后,小玉起身穿上衣服,含羞回到后舱,像先前一样干活操劳。沈翁从此在心里感激小玉,小玉也对老爷产生了好感。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后,好像有老鼠钻入箱内在咬啮鞋帽衣服,沈翁就命令仆人捕鼠,但是无人答应。沈翁于是想亲自起床捕捉,当时只见小玉睡眼蒙眬,从后舱走出。她穿着绿绸短袄,步履缓慢,手里拿着蜡烛,问道:“老鼠在哪里呀?”沈翁就指给她看,小玉就替沈翁驱赶老鼠离开后才离去。又有一晚,江上刮起特大狂风,船桅震震作响马上就要断裂,桌上烛台上的火也突然被风吹灭。沈翁很焦急,就召唤仆人去点烛,但是无人响应。这时又看到小玉轻轻盈盈不慌不忙地笼着蜡烛出现在眼前,她披着淡黄薄袄,在烛光的照耀下身材显得婀娜多姿,靠近烛台点火,手指纤细如春笋,三寸金莲又好似嫩芽。沈翁稍微出神凝视了一会儿,已被小玉迷得神魂颠倒,但此时小玉已离去。又有一天晚上遇到暴雨,雨水从船篷缝隙中渗进中舱,沈翁卧榻的枕头被窝正好对着漏水处,但是移到干的地方,不久也被漏湿。沈翁呼唤仆人,仍无应声。只看见小玉再次出现在沈翁的面前,她一手回提着短袄一手擎着蜡烛缓缓来到,登上沈翁的卧榻,小心翼翼从他身上跨过去,代他塞住篷隙漏缝,小玉手到之处漏水都被堵住。小玉额头上挂满汗珠,气喘吁吁地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沈翁因此心里更加感激她也更喜欢她,想挑逗她讲讲话,小玉就又动作轻快地携着蜡烛离去。

第二天沈翁突然得了痢疾,仆人懒惰常常很早就睡下。沈翁因腹泻得有气无力而独自忧伤,一面叹息一面偷偷落泪。小玉知道后,就赶紧跑到中舱代为调理药饵,照料沈翁盥洗和洗濯衣物,非常殷勤。几天过后沈翁的病已痊愈,夜深人静,小玉还忍着寒冷侍候在床边不回舱去睡。沈翁很怜爱她,挽她手臂说:“小妮子的衣裳过于单薄,又帮助老汉照看病情,我实在于心不忍。何不暂时睡在我脚后跟?”小玉没有回应,催促她回去睡,她也不吭声。沈翁说:“我年岁已大,你年龄那么小,论岁数你都可以做我的过房女儿了,睡下有什么关系?”小玉听了后微笑地点点头,就躺在沈翁脚后边。

小玉安然睡下后,沈翁感觉特别温暖,胜过汤婆子。又有一种异香钻入鼻眼,刹那间心内欲火旺盛,不能克制自己。先是犹犹豫豫坐起身,然后就缓缓地爬过去与小玉共睡一个枕头,接着对小玉浑身轻轻抚摩,嘴里支支吾吾要求交欢。小玉说:“不行。我现在是寡妇,又把你看作我的父亲,你也当面答应我做你过房女儿。如果干出这种事,我会很羞愧,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沈翁不想就此放弃,再三哀求,小玉说:“既然蒙你相爱,为何定要在这方面。”沈翁说:“你倘若能使我真正销魂,我今生今世定不忘记你。况且我孤身一人,悲惨情景与你如此相同。如果能满足我要求,我所有的一切也就归你所有;不然的话,你即使回到了宜兴,能够饿着肚子活下去吗?”小玉听了一声不吭,沈翁就与小玉当晚定情,尽情欢乐一整夜。过后沈翁喜滋滋地说:“从今以后才发现枕席间的欢乐,要胜过封万里侯啊。”小玉说:“我的清白全都被你轻薄尽了。”

经过这夜以后,沈翁与小玉相处得很亲密犹如夫妻,沈翁的一切钥匙都交付小玉保管。突然听说两个仆人逃掉,没过多长时间一个短发童儿也逃走。小玉很诧异也很害怕,可是沈翁却不大追究。算算日子,自从解缆启程到现在已费时八个月,还没有到宜兴,小玉独自屡屡催促船家,可是沈翁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很久以后,沈翁打开银箱,发现箱内空空。问小玉,小玉回答说:“老爷忘了吗?仆人盗偷若干银两,童儿也偷走若干宝物,每日伙食柴米开销,你的医药费,又花费不少,加上船家支取的租船费用又有好些。”后来沈翁打开衣箱一看,衣装也已被清空。问小玉,小玉回应说:“老爷不知道吗?银子已用尽,不把衣服送入当铺又有什么办法来维持开销?用去的钱难道可以飞回来吗?”沈翁迷恋于小玉的娇美,整日神魂颠倒,昏昏沉沉地也不去多加盘问。

有一天,船家非常兴奋地说:“到目的地啦!”沈翁于是想登岸,小玉却阻止他说:“老爷将去哪儿?常言道家无片瓦,能露天住宿吗?你家乡的人听说你带了巨资回来,一定会围着向你借钱。你说自己钱已花完,又有谁可以相信呢?等到那时你再向别人求助,谁肯帮助你呢?岸上有我的阿姨家,住处非常幽雅整洁,还不如就到那儿养病。我承蒙你的错爱,既不愿意另抱琵琶,也不能够树立贞节牌坊,暂时就穷苦一点住下。家中即使空无一物,但是我能够做针线活,这样一来还不至于向人借债吧。”沈翁想想银山已倒,囊中空空,毫无办法而听从她。进入她家,果真像她所说那样。沈翁住在干净优雅的房间里,饮食起居也还安好。小玉时常匆匆进出,有时也回来陪沈翁睡觉,有时就宿在别处。沈翁心有疑问也不敢多问,更不敢走出家门。

忽然有两三个老朋友来拜访,他们都是广东相当有名的幕僚。他们看到沈翁就十分惊讶地问:“为什么那么快就返回了?”沈翁微微一笑说:“返回到哪里呢?什么时候返回的呢?”原来沈翁在船上待了整整一年,天天和美女相对,船家扬帆前进数十里,又逆流倒退了数十里。不要说是浙江,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广东省。眼下所住的原来就是小玉家,船家也就是小玉的兄弟辈人,原来小玉是个名妓。到这时沈翁才恍然大悟,只能与老朋友相对干笑,于是仍住在广东做官府幕僚。

还有一个显官,上任时登上珠江画舫,前后共花费掉五千两银子。回家告诉夫人,夫人嘲笑他,显官说:“你不要发笑。以后你到任所去,倘使见了船上这班女人,只恐也会使你销魂呐。”夫人仰天大笑说:“我身上又没有淫具,那些女人能成为我的情郎吗?”显官说:“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们一些人爱上戏子,何尝不是同性双雄相爱?只恐两雌相爱,也同样扑朔迷离让人说不清呢。”夫人更加捧腹大笑,以为丈夫在胡说八道,而且隐隐的有吃醋的意味。显官后来果真包租一条船,派女仆去迎接夫人。船家的女儿聪慧秀丽,特别精致,人见人爱,她的眉毛可以说话,眼睛能够听声,举止行为,一言一动,无不令夫人十分喜欢。夫人于是就认她为过房女儿。早上有赏,晚上还隆重宴请,花掉金玉、珠翠、锦绣、古玩等不计其数。船故意徐徐前进,每天仅行驶十多里路。等到抵达丈夫的任所,夫人已是钱囊空空了,而且还欠下租船的花费有一百多两银子。显官发现后,连忙派遣仆人拿了银子去赎取夫人回到公署。夫人缓缓走出轿子,登上后堂。显官猛然跳出,拍手笑问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