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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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把生命扛上肩膀(5)

我忽然明白,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是一直渴望能打10次架的。我曾听两个朋友讲过她们与人打架的事情。一位朋友去菜市上买菜,在一个小摊上翻了几翻,但是没买。那个小地痞似的菜贩子便骂了她两句。她是个麦秸火型的爆脾气,她说你凭什么骂我,小贩看她敢还口,居然一脚踹了过来,她顿时勃然大怒,把车撂到一边就和那个小贩打了起来,最后居然骑到了那个小贩身上打了个痛快。结果虽然衣衫不整文雅失尽还有些后怕,但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只是后来找对象时费了些事。另一位朋友是个纺织女工。因为和同厂一位英俊潇洒的技术员谈恋爱,遭到了同宿舍一个女孩的嫉妒——她一直在暗恋他。于是宿食里就常常发生一些令我的朋友哭笑不得的事。一天,当我的朋友又一次看见女孩故意往她巳晒干的鞋子上淋水时,便忍无可忍地加以斥责,两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架。事后那个技术员笑着送给朋友八个字:四体皆伤,八面威风。

她俩的故事曾让我暗暗渴慕了好久,总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自然的契机去打一次架。试想一个一惯温文尔雅花花朵朵的女孩儿尽情尽兴地去打一次架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儿!在平日里,你为了房子为了晋职为了影响不得不一直萎萎缩缩战战兢兢谨谨慎慎,你时时刻刻告诉自己要有修养有风度有气质,要含笑对人礼貌待客像一位百分之百的淑女,连说错一句话都会后悔得一个星期不得安生。如果不是打架,连自己也想不出自己会文明到什么程度。但是只要你开始打了,只要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你便把文明的覆盖大片大片地从身上撕扯了下来,肆无忌惮地用肢体跟对手进行一种简单粗暴却又别具一格的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讲,打架是一种幸福的释放和宽松的回归。从本质上看,它也许比其他的搏斗方式更少点儿血腥气更文明呢。

又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种结局性的解释,我居然有些洋洋自得。

福河新村站下了很多人。那个男人也下了车。我居然也有了一个座位。我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仿佛终于呕吐完了胃里积蓄已久的秽物,忽然有一种不可言传的轻松。阳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可爱姿态拂拭着我的脸。下一站就是柳荫公园,若不担心坐过了站,我一定会在这种惬意中舒适地睡去。

我的钱包!一个女人的惊叫声突然响彻了整个车厢:小偷把我的包划破了!我的钱包!

刹时,车内鸦雀无声。

我扭过脸,伸长了脖子,微微站起了身。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模样。其实我从来没兴趣这么看别人的,今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我和她大约是这辆车上最倒霉的两个女人了。

小姐,你的包滑下来了。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男孩子忽然文质彬彬地提醒我,同时姿势洒脱地弯下腰,顺便帮我把包往肩上提了提。

我忙文质彬彬地道谢,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收了回来,看了一眼那个男孩。这是个眉清目朗的男孩。我不禁有点儿窘迫。他刚才一定目睹了我打那七个耳光时的凜凜威风。我的窘迫也让我明白我还是挺想当淑女的,哪怕是虚伪的淑女。

我的钱包!那个女人仍然徒劳地嘶喊着。

多少钱?售票员终于问。

5000块;我两个月的工资呢。女人带了点哭腔。

那再干俩月不就又赚回来了?有人说。还有一些人居然跟着笑出声来。许多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同情的神色。也许他们并没有错。现在还有多少事情可以称之为悲剧的?

什么时候丢的?售票员又问。

那我怎么会知道?女人说。我要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我就不会丢了。

你仔仔细细想想,什么时候钱还在?旁边有个黑脸男人慢慢引导着女人的记忆。

好像……好像是堵车时钱还在。女人说。

到底在不在?黑脸男人强调。

在。女人的口气肯定下来。

那你还记不记得谁在福河新村下的车?黑脸男人问售票员。

老多着呢。售票员白了他一眼。

那个人是不是也下车了?

谁?

那个挨耳光的家伙。黑脸男人说。

许多人都笑了。我把脸扭向一边。我没笑。我知道我是惟一不能笑的人。

他是在福河新村下的车。售票员说。

那个家伙倒像是个扒手。黑脸男人说。

他还有功夫偷东西?有人笑着质疑,又有一些人跟着笑了。

我只是说他有嫌疑。黑脸男人不耐烦地说:小偷作案手段有很多种的,他也许是和其他人在配合作案,我干过保安工作,对这一行早就摸透了。

那你刚才干嘛不说?丢钱包的女人埋怨。

说什么?现在这年头。黑脸男人说。

那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女人没一丝好气。

现在我倒可以试试。鱼不会跑得那么干净的。黑脸男人说。车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慢慢地在车厢里晃悠着。晃悠了一会儿,他在我面前停下来。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想干什么?

小姐,我可以看看你的包吗?他说。

车缓缓停下。红灯。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包。万一你的包里多点儿什么少点儿什么,那可都不好。

我蓦然明白了。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我的手里拿过包,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遍,还给了我。

对不起。他有点儿沮丧地说。

我真想在他脸上再打七个耳光。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身来。

小姐,我可以看看你的衣袋吗?他又说。

我站起来。这次我打定了主意,只要他看完我的衣袋,我就要像《红楼梦》里探春打王善保家的那样狠狠地掴他一个耳光。只一个就够了,他毕竟也是好心人——虽然他比刚才那个骚扰我的人更让我觉得可耻,而且爱做一些无能的卖弄和愚蠢的夸耀。

我心里很坦然。手居然有点儿痒。我忽然明白:打架原来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式,而且并不那么可怕。如果你感到可怕,那一定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打过架。想象永远都比现实有威力。

黑脸男人伸出手,先在我毛衣的左口袋里摸了一圈,空手而出。

他又伸进了右口袋里。

全车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关注着那只手。

在我就要举起巴掌的一瞬间,他从我的右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并把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像两面小小的旗帜。

一个刀片。一块创可贴。

车厢里死一般的沉默。

车又启动了。

知道她和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在车厢里串来串去了吧?黑脸男人说。

没有人回答。

那是他们在熟悉环境寻找猎物。黑脸男人自问自答。

知道她为什么打那个男人耳光了吧?他又问。

是不是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力?有人怯生生地说。

对,是苦肉计。黑脸男人赞许地点点头。

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提前下车了吧?

因为钱在他手里攥着。有几个人一起回答,好像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游戏竞猜。不过说实话,这游戏确实好玩,如果我不是主角的话,说不定我也有兴趣参加。

知道她口袋里为什么会有这两样东西吗?黑脸男人提高了声音,俨然比福尔摩斯还具有大侦探风范。我告诉大家,他说,因为刀片可以划破皮包和衣袋,创可贴可以在窃贼不小心自伤之后能对伤口进行紧急处理,而她之所以敢把这两样东西装在口袋里,是因为她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结尾铿锵有力、富有文采。全场静默两秒钟。

现在请大家查看一下自己的包和衣袋,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黑脸男人说。

一阵翻弄皮包和衣袋的扑簌声。我也下意识地翻弄了一下自己的包。除了月票,我什么证件都没有带。

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怎么才让自己不是这些人眼里那个和男人在车上胡乱调情又故作忠贞实际上却是个小偷的臭女人?是辩解是吵架是打官司还是哭诉冤情?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柳荫公园到了,我机械地站起身。我对自己说乔叶此事与你无关。乔叶你现在要去柳荫公园。

黑脸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着他。

那个人溜了你也想溜?委屈一下吧小姐。黑脸男人说。他转回头招呼那个丢钱的女人:你还愣着干什么?抓住她,下站就有派出所。

女人走上前,像看怪物似的胆怯而惊惧地看了看我,几乎是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神情凄楚得像个攀附着大姐姐的小妹妹。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我总是喜欢在不恰当的时候笑。也总有人问我:你为什么笑?其实我往往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笑,也许仅仅是因为可笑。难道可笑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公园里就有派出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好像我还是个清清净净的围观者。

有也不能去!黑脸男人说。谁知道人家公园派出所管不管公共汽车上的事啊。再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熟门熟客明暗一路啊。

车门咣噹一声关住了。

我把脸转向窗外。柳荫公园的绿树从我眼前一一闪过。什么是我呢?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貌似初中生的孤独少女吗?我是一个被骚扰的女人吗?我是一个可耻的令人唾弃的小偷吗?我是一个好女儿好职员好姐妹好阿姨或者坏女儿坏职员坏姐妹坏阿姨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事件中,我惟一能够知道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上这趟18路,为什么会碰到那个骚扰我的男人,为什么我会勇气突发地打了他几个耳光之后为什么又要碰到这个黑脸男人和丢钱女人,衣袋里又为什么会恰恰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刀片,然后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偷。再追溯到早上,我为什么要收拾书桌,为什么要把这块创可贴放在衣袋里……我统统不知道。

一切都发生了。

不是偶然。我对自己说。这是必然。一切必然都是偶然的积累,一切偶然也都是必然的凸现。《阿甘正传》中阿甘的母亲说的是多么的好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奇迹,你可以不知道,但不可以不相信。”

奇迹就是在劫难逃。

那么我就相信。因为我不得不相信,我只有相信,我甚至相信这件事情已经蓄谋巳久地等待了我24年。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读了那么多本书上了那么多年学具备了那么多所谓的思想有了那样一份工作,然后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班。与此同时那条路那辆公共汽车也开始顺着各种理所当然的渠道迎向我。那个骚扰我的男人也许是个心理疾病患者,那个黑脸男人也许是个下岗职工,那个丢钱女人也许是个工薪白领,当然他们也许是工程师、总经理、大学教授、垃圾搬运工、女招待,甚至妓女。但不论怎样,他们就这么向我走来了。那个派出所不用说早早就组织了一帮人马在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恭候着我了。然后我就收拾书桌,拿着创可贴,走出家门,与这一切天衣无缝地汇合到一起,让这一刻不可逃避地来临。

因为这一刻是我的时刻。只要我活着,它就会随之而来。等待它时,我无法逃避等待。逃避它时,我无法逃避逃避本身。

无法逃避的,仅仅是我吗?黑脸男人的手里仍然拿着那个刀片和那块创可贴。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多么需要创可贴。然而我的创可贴正与陌生的刀片亲密地偎依在一起。那块曾经属于过我的创可贴现在是多么遥远啊。那是我的创可贴吗?跟着黑脸男人和丢钱包女人走进派出所大门时,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想再看看这辆18路汽车。车刚启动。我忽然看见了包下滑时提醒过我的那个男孩。他隔着车玻璃顽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还悄悄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