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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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永远的主角(1)

蹲苗

天旱得要死。我和伯母在她家的田里边摘鲜菜边拉家常。

“伯母,玉米是不是该浇了?”我问,一边同情地看着玉米们干巴巴的叶子。

“不用。”伯母说。

“他们会渴死的。”

“哪里。他们只是该蹲蹲苗了。”

“什么?”我惊奇起来,听不懂她刚才用的那个词语,“什么是蹲苗?”

“就是天旱的时候也不去浇它们,没有水它们就不能往上长了,但是为了生存,它们就会拼命地往下扎根,用根去吸取土层里含的水。这样过一段时间之后,它们的根就能扎得牢牢实实的,再一浇水,就会长得又壮又稳。”我不禁会心而笑。蹲苗,多么好的称呼和多么深的意义啊。拿此时的自己来说,缺少的不正是这种蹲吗?这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什么也不想写,写什么都觉得无趣。虽然也不断地出版新书发表作品,但是既没有什么由衷的激情,也没有什么本质的长进,仿佛如电脑预先设计好的程序一样,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和惯性的操作。这是一种极危险的状态。是不是我生长得太顺利了呢?如果在适当的时候我也像这庄稼一样蹲一蹲苗,就一定不会这么心疲神乏,没有后劲儿。——因为,在生命史上,蹲从来就是一种必要的积蓄过程。不扎实地蹲,就不可能延展出发达的根系去获得最丰厚的滋养;不扎实地蹲,就不可能在低潮之后充满爆发力地重新站起;不扎实地蹲,就会因快速地虚长而及早地浪费珍贵的契机和希望;不扎实地蹲,就会在烈日的炙烤和风雨的袭击中让娇弱的花朵黯然凋落。

但是,蹲,决不只是难捱的煎熬,作为母体,它还孕育了真正的成熟。它也决不只是无边的痛楚,而更是一种胜利的潜伏。在形式上它是一种挫折,却也意味着未来的舒展有多么的自由和幸福。它也是一种外部的低姿态,在内部却是一种灵魂的镌刻和精神的拔节。

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有看似灰暗的经历,其实却都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别有殊意的蹲苗期。如果你把蹲苗期认做是不可逾越的冷落和打击,那你就注定了自己的失败。相反,如果你能辨析出这前进路程中不同寻常的停顿甚至是后退,当它来临的时候,不要投机取巧,也不要逃避躲闪,而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去欢迎它和接纳它,那你就做出了对自己最负责和最明智的选择。你就一定能够在蹲中小憩,在蹲中沉思,在蹲中聪慧,在蹲中确立,然后韬光养晦,集腋成裘,铸成生命中不可阻挡的美丽高原。

永远的主角

我有一位影视界的朋友,是那种难得的不浮华的女人。一次,我们谈及一个正走红的导演,她淡淡地说虽然他目前的市场状况挺好,但就我看来,也不过是仅此而已,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

“何以见得?”

“我差点儿加盟他的一部片子。但是拍戏第一天我就退出了剧组。你知道为什么吗?”朋友笑道,“他居然对我说:‘你别这么演,这么演太夺目了。你是个配角,不能抢主角的戏。’”

“配角能抢主角的戏吗?他说的有道理啊。”我不解。“如果主角演得好,配角能抢走她的戏吗?如果主角很平庸,作为配角是不是一定要显得更平庸?”朋友言锋尖锐,“我不是不注重大局,我可以少要镜头。但是我不能不全力以赴地演好我的角色,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角色。因为,无论导演怎么为我定位,我是我自己的主角,永远都是。”

她的话,忽然激起了我的感动。

在人们的习惯认识里,主角就是主角,配角就是配角。就像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小人物就是小人物。前后二者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统一的可能。但是实际上,主角固然是主角,配角其实也是主角。一部戏里,其实没有大小角色之分,也没有主角配角之分,有的只是自己的台词自己的戏。正如本质上,大人物是自己的小人物,小人物是自己的大人物。茫茫尘世里,其实没有大小人物之分,有的只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心。

“三流导演要求主角差,配角就得更差。二流导演要求主角好,配角便无所谓。一流导演要求主角和配角必须一样好。角色可以有轻重之分,但是演技不能有优劣之别。”朋友如是说。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主角出色是主角的亮丽,配角生辉是配角的风采。看似名目不同,实则各领风骚。亦如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光芒,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趣味,最关键的是,在人生的大戏里,你必须把自己锤炼成一名一流的导演,然后才会是自己永远的主角。

和我同居的女孩

和她合租房子,是缘于我们都认识的一位朋友的介绍。那是一所很旧的楼,我们住在最顶层,是间小小的一居室。

她是东北女孩,长得却是南方女孩的秀气。细眼淡眉,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恬美的气息。

见面的第一个晚上,我拿到钥匙,将行李提进门时,她还没有回来。我收拾好东西,便躺在床上看书。忽然间听得门响,她走进来。我们互相问了好。她便说听说你今天过来,我昨天赶忙将这里整了整。心想你可别笑话才好。”

然后她便带我到厨房和卫生间,告诉我各种生活用具的使用方法和使用技巧。我问她平日怎么吃饭,她说她一直在外面吃,自己从来不做。我说这儿锅碗瓢盆这么齐全,不如一起做饭吃吧。她微笑拒绝。我坚持了一番,她说:你先做吧。

以后几天里,我一下班就赶回来做饭,做好就等她回来吃。一星期后,她穿上围裙,也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第一次坐到一张餐桌上吃饭,我们聊了很多。其实我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我实际上是在强迫她和我一起吃饭。虽然强迫成功了,但还是应该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如果事情再幵始一次,我想我肯定还是会强迫她,“饮食男女”,固然不错,但窃以为,女子与女子之间如果处得好,日常生活最基本的细节也一样可以结成最安稳的纽带。

这纽带是粗布的,糙暖,踏实。

每晚,她必泡脚,我也学会了泡脚。于是,泡脚时常常一起泡,仿佛这样泡起来才有滋有味。如同两人饮茶——这样的比喻太过不雅,她读了一定是要撇嘴的。

泡脚也便泡出了许多话来。我知道了她读小学和中学的一些事情。知道了她的父母亲为了养活和供读她们姊妹4个,如何地养鸡养鸭养鹅养猪养鹌鹑养一切能变出钱来的东西。知道了她怎么去找工作:

“2月份才开始找,5月份必须得找到接收单位。我做了300份简历,洗了300张照片,连各种证书和成绩单的复印件也复印了300套,刷刷刷地全送了出去,然后就开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上门去找,还好,没找几家就敲定了……”

“找了几家?”我问。

“四五家吧。”她说完,调皮地一笑,接着又说,“七八十来家吧。”

“挺累的吧?”

“大家都这么跑,不累。”她说,脸色淡淡地,“其实,我还是挺幸运的。”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她又重复道我是挺幸运的。

声音那么低,有一点点委屈和忧伤,有一点点郁闷和黯然,又有一点点骄傲和倔强。

那天,她去逛商场回来,告诉我一些见闻。说完之后,她便嚼着零食,咯咯嘣嘣地。突然间,她笑了起来,有些害羞地说我还做了一件特没出息的事情。”

“什么?”

“我一进去,就看到许多人都在排队,我看也没看便排了过去,到跟前才知道是免费尝小点心的,前后都只有大妈大婶们在排。”

“没什么呀。”我说。

“我每样都尝了一块。心想反正俗了,就俗到底。”“也没什么呀。”

“可恨的是有一大妈夸我:‘我只吃了一块牙都不行了,瞧瞧,还是人家年轻人胃口好!’”

我们相对大笑起来。

夜里,正睡着,我忽然听到一阵又一阵压抑着的啜泣声。以为是在做梦,可窗外分明传来夜班车刺耳的刹车声。才明白是她在哭。

我忙跳下床,来到她床前:“怎么了?”

“没什么。”她平静地说。甚至轻轻笑了一笑,“梦见我回到了家里,家里人突然都不理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问他们,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肯和我说一句话……”她又哭起来。

“好了,好了,是做梦。”我劝慰着。也觉出了自己的苍白和无力。

“可我就是伤心。”她说,“只有做到这种梦的时候,我才会哭。”

窗外,仍是寂静的夜,仍有刺耳的刹车声不断传来。我们久久沉默着,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她的内衣内裤都是鲜红鲜红的,外衣却很素净。

“为什么要这么穿衣服?”我问她。

“因为,我喜欢素净的。”她悠悠地说。我知道她在卖关子。果然,她又说,“之所以又穿红的,是因为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她在这座大城市已经生活6年了,可是看起来还是像个学生。去逛书市,总有一些摊主会给她打很低很低的折,甚至白白地送她一些书看。

“我又装嫩呢。”她得意地朝我笑,“我还可以装嫩呢。”

“你本来就嫩。”我笑道。

“可是,嫩跟嫩是不一样的呀。我只可以装两年的嫩。比如20岁时可以装18,22岁时可以装20,24岁时可以装22,装得再小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盯着自己的脚丫,“等一挨30的边儿,连一点点嫩都装不了了。”

“所有人都这样的。”

“是的,因为时间是最公正的。”她说,“她会把你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写在脸上。——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装得了。

她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

校对一部书稿时,有一条线错了半毫米的位置。并没有人责备她,她却难过了许久。

“不过是半毫米,根本看不出来。”我说。

“外行不看这个,这就是让内行看的。”

“反正已经错了,下次再做好就行了。”

“这次是这次,下次到下次再说。”

“反正你又不能补救,不如不想。都像你这样,天下的编辑都别做书了。”

“天下的人我管不着,我只说我自己。”

我觉得她有些蛮了,便不再管她。两天后她缓过劲儿来,就说我也只是天下的人。”

然而,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会重复整个过程。她难过的时候,总是要将这种难过进行到底。

她还是很有原则的人。

这周我买了苹果,下周她必定会买鸭梨。我将苹果洗净,每人桌上放一个,她也会将鸭梨洗净,每人桌上放一个。

这周我做饭买菜,下周她必定做饭买菜。我上班离得近,回来得早。轮到她做饭时,因为怕我先回去做,她甚至会早退一会儿赶回来。我说她几次,她都不听。

于是,很默契地,一起去旅游时,她买面包,我买饮料。她买胶卷,我洗照片。一起打扫房间时,她洗窗帘,我洗台布,她抹桌子,我拖地板。她浇花,我就一片一片地揪花的枯叶。

“别揪了,把花都揪死了。”她说。

“不揪我干什么呀?你劳动我歇着,多不平衡呀。”我感叹。

她白我一眼,笑着。

她有时是那么简单,有时又是那么封闭,如一根线,然后弯成了一个圆。线弯成圆的时候,你甚至找不到接口在哪儿。她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着,似乎谁都别想打破。

男朋友永远都是她最富色彩的话题,因为她还没有。一旦有人给她介绍,她却总是本能地拒绝着。“什么歪瓜裂枣都给我往这儿堆!”她气愤得脸都红了。

“你怎么知道是歪瓜裂枣?”“他们对我根本都不了解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过是为他们相熟的人做人情而已。我才不去做他们的道具呢。什么人都去见,我见得过来吗?倒像我多么饥不择食似的。其实弄得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她说,“也许,这道题本来就不该这么提的。应该先有了答案之后,再把它加到答案的前面。而不是先写出它,再去漫无边际地寻求答案。”

“可是,总有一些是最基本的吧。比如说善良、聪明、忠诚、爱你……”

“还要有起码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高薪的工作,有情有趣,通达宽容……有这样的人吗?这样的人别人会不抢,却等着我白捡吗?”

我无语。有关个人命运造化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好呢?

“其实,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找个搞科研的人,我会给他做饭,洗衣服,生个儿子,我还会给他做……媚眼。”她用手指在空中娇俏地划了圈儿,眼中的流波为之一转,然后倒在床上,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是个内秀的人。”一次,我夸她。

“是吗?”她喜悦地说,然而很快又忧愁起来:“内秀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男孩子,对活泼的女孩,看几天就烦了。对内秀的女孩,看几天也看不明白——而且也没有耐心看几天。”

“我不要内秀,我要活泼。”她赌气似地说,沉吟半晌,终于道,“我还是要内秀吧。虽然活泼更招男孩喜欢,可是内秀更适合我自己。”

不写了。

因为再写下去,似乎有了替她征婚的嫌疑。她会骂我在兜售她。

对着镜子写作

一次,我在一家宾馆开会,一天半夜醒来时,忽然很想写些东西。然面写字台上的台灯和床头灯都坏了,只有走廊上的灯如一盏小小的月。

于是我走到灯下,就着走廊壁上放化妆品的小柜子坐下来,猛一抬眼,便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一向不喜欢照镜子,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长得丑,更是不想从心里去认真面对自己和自己的眼睛。一个人一旦学会了逃避自己,那么面对自己便成了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因此,我所有的镜子都是镜面平放着朝下的。

但是此时我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与其说是面对自己,不如说是面对镜子。而镜子又是一个太虚幻的东西:哈哈镜千奇百怪,凸凹镜大小无常,逬视镜和远视镜戴上与摘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惟一不走样的,大约只有平面镜。在平面镜里,镜子上的斑点很可能会像是你的斑点,镜子上的光彩很可能会像是你的光彩。那种真实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有些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