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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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九次微笑(3)

我知道再请求也是徒劳,便欲下床,想请隔壁宿舍的女生帮忙。正在这时,只听得楼梯那边传来一阵愉悦的喧哗声——男生们上来了。

她飞快地放下擦鞋刷和擦鞋布,洗了洗手,然后打开了门。

“阿美!”我再次不甘心地喊。我已经别无他法,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出门去便会和男生迎面撞上。她真的希望我如此尴尬?

然而,她却真的立在门边,没有回头。我仿佛看见她灿若春花的笑脸。而她的身影,对我则意味着一堵没有表情的铁墙。

我只有背靠着墙,坐在床上,做静若处子状,努力控制着不争气的眼泪。

开心的面容,开心的问候,整洁的衣着,亲切的调侃……人们一个个走了进来,小小的宿舍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而我,则是海洋里一尾不得不沉默的小鱼。

“你坐在床上干吗?下来玩啊。”一个男生说。

“我的脚有些疼。”我说。

“咦,你刚才走得好好的啊。”她故作惊讶。

“是不想理我们?”又有男生戏言。

“哪里的话,是真的脚疼。阿美,你刚才不是踩我一脚吗?怎么忘得这么快?”

“大家吃糖。”一个女生似乎听出了话中的不和谐之音,赶忙把话岔开了。

然后就是海阔天空地聊天,痛快淋漓地唱歌,花样繁多地跳舞……在一张张朝气蓬勃的欢颜之后,是我凋零的花萼,一瓣瓣地为他们衬托背景。

“你到底怎么了?”终于,一位平常和我关系挺不错的男生坐在我的床边,悄悄地问。我欲言又止,却经不住他三番五次殷殷地询问,终于对他和盘托出。“我来!”他坚决地说,把手伸到我的身后。因着那份不容拒绝的恳切,我点了点头。

然而阿美还是不肯放过我,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你们俩在那儿说什么悄悄话?让大家都听听。”她大声说。那名男生的脸红了,但是他的手没有停下。我看着她。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有特殊情况?”她咄咄逼人。满室轰然。

我咬了咬嘴唇,穿上鞋子站到地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我知道我不能再忍,我已经把自己忍到了绝境。

“其实你最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看着大家,“我在请他帮我系扣子——这是我请求阿美而她却不肯做的事情。”我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一室的人,都把眼神凝固在那里。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怔怔地看着我。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请男生为我系扣子是不自重,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们心本无邪,这也是无奈之举。至于自重不自重,”我直直地逼视着她,“我只知道,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才是真正的不自重。”众皆默然。

“你的尊严和我有什么关系?”许久,她底气不足地说。

“不仅和你有关系,和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关系。”帮我系扣子的男生突然说因为我们都是人。尊严就是人的精神衣裳。”

她没有说话。忽然间,她哭了。

我的泪水也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有羞愤,有委屈,有酸涩,也有不能承受的复杂况味。

这是我大学时代和同学之间发生的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毕业多年之后,想起那一幕,我心里仍隐隐作痛。特别是现在,那种以作践他人为乐,损人脸面为荣的事情,仍时时发生在身边的同事、老人、孩子和妇人身上。许多人至今仍不明白,伤害别人的尊严,其实正是丢失自己的尊严;作践你的同类,也是作践你自己啊。

也许,阿美当初对此的不懂,仅仅是因为年轻,但是,有太多太多人对此不懂,却并不是因为年轻。

缆车里有一双高举的手

“缆车上升的速度极为缓慢,一步步向终点站靠拢。眼看缆车就要靠近平台,司机做开门准备工作,正要招呼大家准备依次下车,上面接车的工作人员也开始着手接车,打开平台护栏铁栅门。就在这一瞬间,缆车却突然掉头下滑。工作人员见状大吃一惊,立即猛按上行键,但已失灵,紧急制动也无济于事……当缆车下滑了30米之后,速度陡然加快,随着‘嘭’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数秒钟内,这个满载36人的庞然大物轰然坠入110多米的深谷……缆车坠地的一刹那,一位父亲眼疾手快,将自己的儿子举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牢牢抓紧。结果孩子只受了点轻伤,而这位伟大的父亲,却在缆车坠地后10余分钟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这是1999年10月20日《经济日报》上的一则报道。读后,我默默无声。

许多同事也都读了。读后,就感慨着议论起来:怎么可能呢?那么小的缆车,那么拥挤的人,而且还处于急速下滑的不平衡状态,在那样白马过隙的一刻,在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刻,怎么可能把孩子举过头顶且牢牢抓紧?

怎么可能呢?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质疑。

真是奇迹啊。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赞叹。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质疑和赞叹的都是还没有结婚或者是婚后还没有孩子的人。那些为人父母的人,则都如我一样默默无声。

说什么好呢?又有什么必要说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听说过的另一件事情:一位厨师在煎鱼时偶然发现油锅里有一些鱼总是竭尽全力地躬起身子。厨师很纳闷,特意把鱼解剖开,这才发现:鱼肚子里藏有小鱼。

那位厨师,从此不再煎鱼。“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是说。

鱼不会说话,不会表白,是最平凡不过的鱼。厨师整日里烟熏火燎,油盐酱醋,是最平凡不过的厨师。但是,他们同样也担得起记者对缆车里的父亲所用的那个修饰词:伟大。——面对他们的孩子。

难道他们不伟大吗?

鱼在水草中自由自在遨游的时候,在抗拒不了诱惑吞吃美饵的时候;厨师在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人们在为评职称忿忿不平的时候;缆车里的那位不知名的男子在分年货跟人吵架的时候;人们在因为醉酒胡吹瞎侃的时候,甚至是在公共汽车上偶尔逃票的时候……他们都是最卑微的生命。这种卑微的状态很可能占据了他们外在表现的绝大部分,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粒粒空气里的灰尘。

然而,我们就能够因此去否认他们在孩子面前所释放出的最强烈的爱的光华吗?

决不能。

这种光华,就像空气中珍贵的氧气。平日里,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混搅在灰尘中,常常会显得那么平面,那么单调,甚至是那么乏味。但是,当他们爆发出来的时候,却有着任何情感都比拟不了的丰盈、芬芳和醇厚。正是这种光华,成就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拥有了一种最自然最熨帖最真实的伟大。

每一位父母都会拥有这种潜在的伟大。不谦虚地说,也包括我。但是,我并不渴望这样的伟大。为,这是用死亡映衬出来的绚丽。当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绝对不会逃避。我会用我全部的绚丽为孩子织出属于他的深情锦缎。

让我努力而不被你记

让我受苦而不被你睹

只知斟酒,不知饮酒

只知制饼,不知留饼

倒出生命来使你得幸福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刻上了这一段话。我相信,这段话可以为缆车里那位父亲高举的双手以及任何一位父母的心做出一种精湛的诠释。

门在哪里

四个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在某单位实习,都想留下来。但是老板说只能留一个人。而这四个人的能力其实不相上下,平时的表现都不错,让他难以取舍。

一天,一位衣衫破旧的陌生男人来找老板。他的神情唯唯诺诺,胆怯萎缩,一看就是变相乞讨的那种人。老板不在,那人便尴尬地站在那里傻等。四个女孩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终于,一个女孩心有不忍,请那人坐下,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纯水。

“噢,水还可以这样倒啊。”那个男人注视着女孩倒水的动作,恍然大悟地感慨。

其他的三个女孩都捂着嘴偷偷地笑。但是倒水的女孩却还是认真而简洁地给他讲述了一下倒水的原理。

那人喝完水,又等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无趣,起身要走。不知是近视还是惶恐,他居然找不到门。

“门在哪里?”他问。一边茫然四顾。

有个女孩不由地笑出声来。

倒水的女孩闻声而起,将他引到门边,为他打开门,又把他送到门外,指点他走出办公大楼。而屋内的女孩子们则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老板回来后,有人又把这件事情当做趣闻讲给老板听,老板也笑了,没说什么。不久,留用人员确定了下来,是那个倒水和开门的女孩。

后来,老板对全体员工细谈了他留用这个女孩的原因。他说进门都是客。”不论是什么目的什么装扮的人,我们首先应当懂得在礼仪上尊重人家,这是必备的处世修养。另外,更深层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子给人讲解倒水的方法和给他开门的行为让我尤为感动。她懂得自己知道如何倒水和门在哪里并不是因为自己聪明过人,而是因为自己在这个屋子里的时间比陌生人要长,在环境熟悉上占有优势,如此而已。而那个陌生人对这些事情的好奇和笨拙,也只是由于环境的生疏和时间的关系。试想,如果我们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肯定能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吗?将心比心,我们也需要这样柔和的引导和这样温暖的阐释。这是对人更宝贵的理解和关怀。所以,”老板顿了顿,“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我选择她。从一个老板的角度,我更选择她。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关于人的事情。我相信,她既然能够如此善良如此周全地做好这件关于人的事情,她就一定能够更加优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另外三个女孩子,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她们会败在倒水开门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而老板又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小事那么看重。

网络上的一种真实方式

朋友是个不折不扣的网虫,废寝忘食地投入网中,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眼看他一天天地瘦比黄花,我们便都劝他节制些,他笑道:“人家不是有句话叫‘痛并快乐着’么?我是‘累’并快乐着。”

“上网真的那么好么?”我质疑。

“想听真话吗?”他的神情郑重起来,“我的最大体会是:如果你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也不想去发关于网络的财,那你就不要整天泡在网上。网上的信息确实很丰富,但是那些大多数都是泡沫,对你没有什么用处,可信性也太低。如果让这种渺茫的海洋把你淹死,那大约是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了。另外也别进什么聊天室,且不说不知和你聊天的人是不是一条狗,即使你知道那是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你不知道他何时到来,也少知道他会何时消失。他的语言、心情、思想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限时注册的,是虚幻的。用这样的方式和人打交道,常有见鬼的感觉。”

我大笑起来。

“网络真的挺可怕的。我是没办法摆脱他的魔爪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像是抽鸦片中了毒瘾,戒不掉了。”

朋友既爱且恨的神情成一个鲜明的镜头经典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当然我并没有全盘接纳。他的话虽然有趣,不过似乎有些偏颇。——其实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的,必然会偏颇,我也一样。我不大上网,也很少去聊天。那天晚上,也许是朋友的话触动了我的某一根神经,很少聊天的我进了我们地方的一个聊天室。随着鼠标的轻灵跃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语。那些话大约只有聊天的双方才能明白。名字自然都是假得不能再假的。

如果用真名聊天不知会怎样?我突然想,于是就用“乔叶”注了册,进了聊天室。老老实实地向大家问了好,果然马上有人过来和我聊,对方名叫“八大金刚”。

“喂,你是被选为本市十大新闻人物、十大杰出青年、作协副主席、政协常委的那个乔叶吗?”他一连串地问。我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如同一个没有面具的人在参加假面舞会,虽然坦率,但是也太被动了。一一何况,我好歹也算是地方上的一个知名人士。

“懂不懂规矩啊老弟,”我飞快地敲着键,“用她的名字不犯法吧?我刚读了她一篇文章,受了一点影响。”“失礼失礼。喜欢她的文章吗?”

“没什么感觉。一般般吧。你呢?”

“有的不错,有的太差。”

“哪些太差?”

“差的文章忘还忘不过来呢,哪里会特意去记!”我有些恼怒。忽然又明白过来:此时自己是局外人。我必须得表现得若无其事,而且还要认真地听下去。这种宝贵的毫无顾忌的发言,平时可听得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