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没有斑点的山楂。”他喃喃念道,随即又笑了,“我很傻是吧?哪有没有斑点的山楂呢——除了太阳。可太阳毕竟也不是山楂啊。”
“你好像特别钟情山楂。”诗的话题让我无法往下延续,我只好岔开了话,“据我所见,像你这么喜欢山楂的人真是不多。”
“我是山里人。”
“不像。”
“不像吗?我现在说话的脾气还没脱尽山里人的真性呢。”他说,“人总是想把自己伪装成他想成为的那个样子。其实伪装的越像他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多。所以你要是想了解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只需要根据他的正面去猜测他的反面便可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来,你个人最善于讲貌似真理的伪经验。”他咬了咬嘴唇你真厉害。”
“也就比你高那么一床板吧。”我调侃。
“你是哪儿人?”
“某个县委机关的小职员。”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什么。追问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也知道。萍水相逢的契机让我们敞开的同时又在关闭。如果说有意义,那意义也仅限于相逢的这一时刻,一分手就烟消云散了。
“工作还行?”
“还行。你的工作也还行吧?”
“还行。”他笑道,“工作嘛,也就是工作。”
是的,工作就是工作,日子就是日子,人就是人。我们对这都无比明白,明白得让我们无法把谈话进行下去。
可是还得进行。越明白就越不能不说。一沉默就有可能孕育着危险。
“你爱人也喜欢吃山楂吗?”
“她?”他看着我,脸上又呈现出那种迷茫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我指的是谁。然而他终于还是恍悟了过来,“她怀孩子时还能吃点。现在再也不吃了。”
“孩子几岁了?”
“5岁。”
“男孩?”
“女孩。”
“孩子喜欢吃山楂吗?”
“她只喜欢吃巧克力。”他说就我一个人这么喜欢吃山楂。我老家的山里种着很多山楂树,到了果熟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楂,像一嘟噜一嘟噜小灯笼似的挂在那儿。走到哪儿都可以吃到,只要牙好,你就可着劲儿吃吧。”他的眼睛亮亮的,闪动着润泽的光茫。
“你的牙齿没吃坏过?”
“没有。我的牙齿比我的人还倔呢。”他笑道,“每年山楂下果时,老家人都要寄一大纸箱子过来,弄得满屋都是山楂味儿。”
“有那么大味儿吗?”我疑惑地问。
“不弄破就没有。可我们常常弄破。”
“干嘛弄破?”
他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终于问。
我摇摇头。我感觉到了他眼神背后蕴含着一种不能触及的答案。
“你真聪明。”他说。
“我要休息一会儿。我累了。”我说。
“你是到该累的时候了。”他说。
我盖上毯子,偷偷地从眼缝里看了他一眼。他还在床上坐着,手里还握着几颗鲜红的山楂。
他身如石佛。那些山楂则如散乱的佛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叫醒了我该吃晚饭了。”他说。
“我不想吃。”我用毯子蒙住头。
“不吃会饿坏的。”
“那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你才更要吃,因为这关你自己的事。何况,吃饭最能让人感觉幸福。”
我忍不住笑起来,坐到下铺,接过他递来的盒饭。我没问他这盒饭多少钱,再确切点儿说,我根本就没有要把饭钱算给他的意识——当然我并不是吝惜那几个钱。我只是觉得和他这么吃饭太自然太和谐太美好了,以至于任何关于金钱的给予、拒绝和推让对这种状态都是一种亵读。
吃过饭后,他提议玩纸牌。我说干玩没意思,他说:“咱们可以赌。”
“赌什么?”
“赌钱太俗,咱们就赌山楂吧。”他说着便把山楂分做了均勻的两堆,多余的一颗他填到了嘴里。
他的牌技显然高我不止一筹。一个多小时后,我这边的山楂全归顺到他的领地里去了。我一边帮他拢山楂一边笑道:“这些山楂全都是你的了。”
“是啊,全都是我的了。我也只有这些山楂了。”他说,“每年我收到老家人寄来的山楂时,我爱人就会用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来嘲笑我。她总是一遍遍地说:这些山楂都是你的,这些山楂都是你的。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你这个山里来的乡巴佬。除了这山楂是你的,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东西都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这些话时,口气依然很平静,甚至还在笑着。
我沉默。那种莫名其妙的气息又渐渐来临。
“我和她是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他继续说着,眼神投向天空,“我是在系里的元旦联欢晚会上认识她的,当时她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山楂树》,那支曲子真动听。真动听。”他把话停住,发了一会儿呆,仿佛被催眠了似的。然后他回过神儿来:“后来,我就开始约她上街,那时候正是冬天,我一串串地给他买冰糖葫芦。她吃过后留下的木棒,我都一根根地留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闻闻。那种山楂味儿真好闻。”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淡淡地笼罩着他的面容,也笼罩着他面前的山楂,使他和山楂都有点儿不真实。
“我这次是要回老家去。”许久,他说。
“休假吗?”
“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是’?”我抢白他。
“别那么牙尖口利的。”他说,“许多事情恰恰不需要说的那么明白,也根本没法说明白。也不需要去弄清楚,也根本没法去弄清楚。它们有它们不清楚不明白的理由。”
我静静地望着他。
“你不说话就乖多了。”他说。
我依然那么望着他。
“你这样子真像我妹妹。”他说。
“许多男人都善于用这种话来靠近那些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我说。
“这话说得好。”他笑。
“你准备在老家待多长时间?”
“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注视着我,“现在和我这么说话还害怕吗?”
“我从没害怕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那些预知的感觉告诉了他。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一连抽过3支才问我:“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家住哪儿做什么工作等等等等!”
“不想。”我说,“记住那些还不如记住这些山楂呢。”
“是啊。确实还不如记住这些山楂呢。”他笑道。
走廊里的大灯忽然全灰了。我看了看手表。10点钟。该睡觉了。
我正手脚并用地向上铺攀爬,忽然觉得一双大手有力地扶住了我的腰,轻轻地往上送。
我爬了上去。
我没有回头。
夜黑得像盲人的眼。我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缓缓地向前摸索着,石壁冰凉冰凉,让我不敢伸出手。忽然,隧道的一侧“轰”地一声塌出了个洞口,我沿着洞口走出去,眼前豁然展现出一大片山楂树林,每棵树上都挂着鲜明透亮的果子。我围上了花布裙兜,似乎成了采山楂的姑娘,每走到一棵树下我都要摘下一颗山楂尝一尝。我好像想从中挑出味道最好的山楂送给那个最喜欢吃山楂的人,我嘲笑自己在做梦,又因为这自嘲的意识并未萎缩而确信这不是梦。正这么走着,忽然有人抓住了我正摘山楂的手,像抓盗贼一样……
我醒了。
这当然还是梦。不过确实有人在握我的手。是他。他静静地站在我的铺位前,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在暗夜里墨不可测。
我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我知道此刻若按约定俗成的规律我就得抽出手大叫着“流氓”“非礼”然后跑出房间去寻求救援。但我什么也没说,更没有做——我倒不是想知道不叫不喊会是什么情形。我只是知道,即使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握住了我的手,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无助的黑夜这样一间彼此共居的小屋里,我也不会萌生一丝一毫可怕的感觉。
我安然以待。
“我只是想借你的一只手握握。”他说,“我只是想握握你的手。”
“我知道。”我说,“你没有必要解释。”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
我静静地望着他。
“有生命的,人的东西。”他的语气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谁都脆弱。我也一样。”
“可是谁都不像我,整天整夜地被这种脆弱折磨。从我18岁考上大学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住在别人的城市里坐着别人的车穿着别人的衣服吃着别人的饭娶着别人的妻子使用着别人的思想,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有很多时候连山楂也没有。我总觉得我还是那个穿着粗布棉裤在田野上蹿下跳的土孩子,任何文明都掩饰不住。我一直被自己欺骗着,像皇帝的新装欺骗着自己的赤身裸体。就是常常做出的道貌岸然也不过像猴子穿上长袍一样滑稽可笑。”
他恍惚地吐着这些话语,仿佛这些话语从心里到口里经历了遥不可知的距离。当这些话语传达到我耳中时,已经飘渺得像春天的柳絮了。
“睡吧。”我轻轻地说。
“不。”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一见你就知道了。”
他默默地把脸伏在我的手掌上。
门突然被推开。一束雪亮的手电光射进来。
是那位女乘务员。
他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一动不动。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