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22541400000025

第25章 另一种深(5)

“深的东西不一定纯,但是,纯的东西一定会深。最纯的颜色是最不容易配制的颜色,最纯的宝石是最珍贵的宝石,最纯的情感是最难拥有的情感,就连我们天天喝的纯净水,也还得经过27层的净化才能够达标呢。”

我不由地笑了。她也笑了那一年,我去九寨沟玩,看见溪流里的水是那么清澈,就以为很浅,没想到一试,居然有那么深。只是,”她顿了顿,“这种深和大海的深相比,是另一种深。”

我明白了。是的,他们是另一种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必然之深,他们的深就是自然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白发之深,他们的深就是青草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酿酒之深,他们的深就是谷粮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岁月沉淀的纷繁的泪,他们的深就是时光折射出的挺秀的虹。

因为他们的深一直这么毫无隔阂地宽容着我,接纳着我,幸福着我,于是,我也被笼罩住了这另一种深。

我感谢这纯粹的深。我感谢这灵透的深。我感谢这别致的深。

关于年龄

我常常感到的最大压力就是:时间。说起来我的年龄似乎也并不算大:28岁。但其实一过20岁的线儿我就觉得有一些东西渐次低沉了下去。我常想自己终归会老,而且很快会老,于是我常常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摸着冰凉的墙念着自己的年龄,仿狒墙壁上凸起了“老”字。

老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老是安恬,老是淡泊,老是辽远,老是人生的大境界,老是命运的真高原——我常常这么安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老下去。我知道,老真的是夕阳落山后天空的那几道残红。残红褪尽之后,就是新星和明月的天下了。

当然,星和月也是会老的。

读书读报的时侯,我特别关心的一项内容就是人的年龄。无论是老红军还是名歌手,无论是大作家还是小学生,只要关于他的文字里有一点关于他们年龄的透露,我都会捕捉到,然后把他们的年龄和我的进行比较。若是比我小的人,我就想自己在他那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多有不及人家的时侯,内心便会十分惭愧。若是比我大的人,我就想着自己像他那么大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他好些,内心就多了几分责任。若是和我一样大的人,我的感觉总是分外亲切。当然除了亲切之外,也因自己和人家没有道理的相比而或多或少地有了些沮丧或得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其实是很可笑而且很浅薄的。因为人与人非但不能比,而且根本没有必要比。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去比——时间就像一道鞭子,总是柔软地抽打在背上。其实它打得也不疼,但只要那鞭影投在身上一点儿,就会烙得我浑身难受。

我一截截地度量着生命的里程标志,内心无奈而外表坦然。我知道这一去就无法回头。于是惟有希望自己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所做的言行和所获得的智慧能够配得上我的年龄。同时也由衷地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着对时间的这种敏感。因为,这种敏感尽管常常让我感到辛酸,但是也常常让我获得比辛酸更重要的幸福。

没有斑点的山楂

火车出站巳经5小时了,可我和他还是没说过一句话。

现在正是黄昏。

我曾经读过一组关于三峡的诗,特别清晰地记住了其中的两句:黄昏这种悲艳的情境/使整个世界陷入混沌。

确切地说,是悲艳和混沌这两个词让我十分喜欢。在我的感觉中,正是这种悲艳和混沌使黄昏成为一种最容易发生故事的时刻。

这种时刻已经来临。但我和他还是没说一句话。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和他根本就不认识。不过这还是有点儿不正常。因为在现今的社会里,不认识的人随便搭两句话也是处处可见的事。有人说:陌生人不说话一般属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是谁也不想搭理谁,一见面就烦得要死。第二种情况是一见面就互相明白,以致于无需开口。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双方都是哑巴。

我不知道我和他属于哪一种情况。肯定不是前者和后者,然而似乎也不纯粹是属于中间。说不纯粹,是因为属于中间的这些往往都被人们习惯地意味着一见钟情。我一直认为一见钟情其实就是一见钟欲或一见钟性。

但我相信一见如故。故是什么?是你以往昔所有的心灵经验和生命智慧积累起来的感觉。两人一见,就能用这种感觉把彼此照亮。如果说一见钟情是一团迅疾蔓延的烈火,那么一见如故则是一束明亮而清流通澈的灯光。

这个软卧间的号是14。

在取票时一看到这个号,我的心就忍不住沉了一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很快由远及近地包围了我,让我感到窒息。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迷信数字,但不知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如此强烈地困扰着我,强烈得让我不能忽视。

于是我想:上车后我一定要请乘务员为我调个房间。我一向都如此纵容自己对直觉的信任,而且屡试不爽。我曾为此暗暗得意。

他走进这个软卧间时,我正躺在铺上听音乐。我细眯着眼睛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把行李放在我对面的下铺上。这个软卧间共4个铺位,两上两下。他的上铺和我的下铺都还空着。

他看了我一眼,朝我点了点头,随手关上门。关上门后他又打开,打开后他又关上,这么反复了两次,似乎想把门关得严实些。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有点儿迷茫地整理着东西。他把牙缸、毛巾、书一样样地放在茶几上。打点妥当之后,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预感他要和我说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果然说。

他说这句话时,我录音机的磁带正好走到两支曲子的空当之间,所以尽管我戴着耳机,他的话我还是听见了,而且听得十分清晰。

但我神情木然。我不想有所表示。说话就说话好了,犯得着画蛇添足地加上个开场白吗?他显然有点儿怪,而我一向怯于和怪人打交道。倒不是害怕他们,而是不希望自己无意中触动他们那些过于丰富过于敏感的难以把握的神经,最后会落得两败俱伤。

于是我依然细眯着眼睛,假装没有看见他。录音机像一道夸张的屏风,安然地把我挡在了身后。

他怔了怔,又愣了一会儿神儿,然后便躺下了。我斜睨着眼睛,偷偷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毛衣,中等身材,细长的眼睛,眉毛很浓,漆黑的头发有点蓬乱。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鞋也没有脱。也许是害怕把床单弄脏,他竭力向外伸着双腿,可他似乎又有点儿怕冷,便把毯子的一角搭在身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墨绿色的毯边,像个孩子。窗外的阳光不时地把树木房屋和山崖的阴影拉到他的脸上,那些稍纵即逝的光斑使他的脸显得神秘而温和。

我忽然从他的脸上又读出了刚才那种一现即逝的幽隐的迷茫。那种迷茫似乎和我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缠绕和融合。这种迷茫还深藏着一种浓烈的气息——这种气息和我最初取火车票时看到“14”这个数字所感受到的气息不谋而合。

这种不谋而合让我恐惧。

我必须冲出这种迷茫这种气息这种恐惧。

我必须调换房间。

这时候,我听见乘务员在过道上说话的声音,便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对她讲明了我的意图。

“为什么?”

“因为同房间的是个男同志,而且就我们两个,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乘务员满不在乎地说着,拉开14号卧铺间的门,探头看了看。

那人迎着她,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着。

乘务员讪讪地拉上了门。

“没有别的空铺了。”她冷冷地边说边走,“调也不好调。你乐意别人不一定乐意呢。况且也难找和他一样单枪匹马的人,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和你一调不就四分五裂了?其实车上待不了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天,好熬。再说,身正不怕影斜。现在青天白日的,谁敢把你怎么样?凑合凑合,不方便也就方便了。”

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一张一翕的厚嘴唇让我头昏脑胀。我终于明白忍受她的唠叨其实是一种比换房更为徒劳无功的折磨。我沮丧而归。回到铺上,那人似乎又睡了。可我怀疑他是在装睡。

我久久地盯着他。我知道作为一个年轻女人,我不应该这么持久地盯着一个成年男子,这样很容易让人引起一些不洁的想法和误会。是不是盯着他看一会儿就可以定罪为放荡?如果这就算放荡,那么放荡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勇气。对于我这个表面上一向规矩惯了的人,这么所谓的放荡一下似乎也是很有趣的事呢。

我就这么一边和自己做着道德的问题游戏一边顽固地盯着他的脸。盯着盯着,我的眼睛也由于时间过长而变得涩滞起来,以致于目光虽然在他脸上,其实根本没有看见他。直到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并且朝我微微一笑。

他居然笑。

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笑呢?

我也朝他微微一笑,目光从他的脸上一掠而过,不再停留。

我们还是没说话。

优美的轻音乐依然在我耳边回旋。他在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杂志的封面是个半裸体的金发女郎,几个黑色的大标题触目惊心《十八岁少女淫窟劫难史》、《艳妇情场失陷记》、《被轮奸的姑娘路在何方》……与其说是警钟鸣响,不如说是为了勾引人们去想入非非。

他大模大样地歪在床上,一页页地翻着这本茁壮的“毒草”,不时对着书笑笑,似乎读得津津有味,仿佛全然忘记了房间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初时我确实感到了一种微微的尴尬和窘迫。但是我很快平静了下来。是的,他读这种书又有什么呢?暗地里想看这书的人不见得少。坦率地说,这种书我也想看,我也想知道这些被视为洪水猛兽般的东西到底有多么肮脏和邪恶。我对许多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无论美丑。但这种书,我只想也只敢背着人看。当着人看,我怕被人视为低俗和下贱。我多么虚伪。而他多么从容和磊落。佛家曾言:看见鬼的人是心里有鬼。这么说有鬼的人恰恰是我呢。

他做的事情似乎都有他天然的道理。他又边读边笑起来。

我取下耳机,也笑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话。

从那丝缄默中我觅到了曾被我的冷淡伤害过的痕迹。

“你干嘛老是笑?这本书很好看吗?”我终于问。

“是很有趣。”他说着放下书坐起来。

有趣。我怔了怔。他没说好看不好看,也没说带劲不带劲,更没说刺激不刺激,他只是说:有趣。我的心随着这句话的吐出忽然稳稳地落了下来。虽然在这之前,他的许多行为就给我传达了许多可以放心的零碎信息,可这些消息不过是些飘浮的水草。而他刚才的这句话就像航行在河上的木船,安安恬恬地把我载了起来——我不能不承认语言的重要。有时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一面锋利的折光镜,能在瞬间为你剔出它所包含的所有色彩。

“怎么有趣?”我问。问过之后我就后悔了。扫一眼封面就可以知道这本书怎么有趣了,我还要人家怎么回答?

“从某种角度上讲,每一本书都是有趣的,即使是最差的书你也可以从中读出许多反证求得趣味。钱钟书读字典常常也会读得哈哈大笑呢。”他说。

我点点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一言一行都显示着他的聪明、机敏和修养。而且他也如此判断了我,不然他不会露出那样一种笑容,还用这种方式谈到钱钟书。

列车缓缓地停下来。这是一个山区小站。小贩们热情地向车内的旅客兜售着2元钱一袋的山楂。

他买了一袋。我也想买——那些山楂看起来很诱人。可我手里却没有零钞,小贩也找不开。我请他给我换些零钞,他笑道咱们俩吃这一袋就可以了。这东西吃不了几颗就会把牙齿酸倒的,咱们各买一袋都吃不完,岂不是浪费?”

我点点头,默许了。我知道按常理我不应该这么快就毫不推却地去吃一个陌生男人的东西,可是如果违反常理去吃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不至于往山楂里掺迷魂药我也不至于为这几颗山楂铸成千古之恨,吃吃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很快便端着洗干净的山楂回来了。我们慢慢地吃着,都不说话。

这山楂真好,又红又大,酸甜适宜,粒粒饱满,个个健康。

“你的脚真臭。”他突然说。

我的脸红了。他这句话说的很聪明,不但让我因短处被揭而显得羞怯软弱,还以一种直率而亲切的嗔笑轻易地在我们之间的墙壁上掏了一个硕大的洞——这么快就达到可以用脚丫子开玩笑的境地了,多么好,多么亲密,甚至是非同寻常的亲密。

“你的脚也不香。”我仓惶反驳。

“天下的脚都一样的臭。”他笑道,“可我总算没脱鞋,你不但脱了鞋还把脚跷得老高,也不用毛毯搭一搭。”

“我乐意,怎么了?”我蛮横地说——又暗暗地为自己的蛮横惊讶。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一位可以任意使性儿的贴近的人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间芝兰之室就我们两个人,你是久而不闻其香,我多享受些混合型香气就得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他潜积的高雅在世俗的玩笑中一点点地凸现出来,让我感觉温暖而新鲜。

“干嘛不下来坐呢?”他说。

“那不是我的铺位。”我说。其实我只是不想离他那么近。

“可它现在还是零,你尽可以去占领。”

“我只想居高临下。”

“其实你是想居髙不临下。”他笑道,“其实下来坐坐没什么关系,我们还远着呢。”

我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帘一粒粒地吃着山楂。我有点儿畏惧这么颖悟的男人。

夕阳开始缓缓地由金黄醉成一片橙红。他偎窗而坐,凝神望了窗外很久。阳光在他的瞳仁里聚成两团小小的火焰,刚开始是金黄的,然后是橙红、鲜红、淡红,最后终于熄灭了。

他恋恋不舍地从窗口移开,笑道我做的惟一一首诗就是关于太阳的。”

“你怎么写?”

“其实就一句,我分成了四行:太阳/你是一颗/没有斑点的/山楂。”

我笑了。没有斑点的山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