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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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堂伞(1)

我是一片羽毛

曾获多项奥斯卡金像奖的美国经典影片《阿甘正传》,镜头的初始是一片羽毛。这片羽毛飘在空中,摇摇荡荡,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做圆状徘徊,时而又做蝶样翻飞……然后,这片羽毛终于缓缓、缓缓地落在路边的木椅旁,木椅里坐着一个正在等公车的人,于是,故事开始了。

据说,这片羽毛的制作价格达千万美元。

我是影视圈外的人,虽然也能觉出这片羽毛的好,但是说实话,并不明白为何会好得如此昂贵。我所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都如这片羽毛一样卑微地开始,亦如一片羽毛一样无声地委地,只是其间的过程,却无法用金钱来进行标志和衡量。

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亚非。

亚非是一个湖南女孩,身材娇小,长发披肩,鼻梁上总架着一幅玩具似的大眼镜,这副眼镜配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和谐和特殊的稚气。当她衣着雅致地闲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当她心无城府地爽声大笑的时候,当她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只专心致志打游戏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已经在外面闯荡了6年的女孩子。更没有人知道她背面的酸痛:母亲早逝,父爱遥远,长兄自尽,她原本优裕舒适的工作也因长期游离于京城而失去。如今她背水一战,孤单地奋斗在首都良莠不齐的文学圈边缘。为了最基层的生计和最髙层的理想,她每天疲于奔命。最大的享受就是吃辣椒和抽烟,最大的恐惧就是打开稿纸提笔。“我已经不会写字了。不会表达我的内心了。”亚非常常有些伤感地说。严格地说,亚非其实是一个诗人,她出版过两本诗集,并且在国内主流的纯文学刊物上发表过大量的诗歌。

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偶有闲暇,我和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坐在一棵槐树下,倾听在枝杈上歇足的小鸟的歌声。有时候,树上会落下一两片极小极轻的羽毛,亚非便会叹息:“这是多么微小的事物啊。可是谁知道他们经历过了多少风雨呢?”

“天空知道,”我说,“鸟也知道。”

“真的吗?我看只有羽毛自己知道。”

我无语。亚非有一种让人不得不静止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羽毛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怎样生长出来,又是怎样飘落下去。”亚非说,“我们都是被气流掌握的羽毛,可我真想是一只鸟。”

我依旧无语。

是的,我也是一片羽毛。一个父母双亡的农家女孩,在学校教了4年书,在党委机关混了5年,又做了两年自由撰稿人,美其名曰“专业作家”,尽管也出了三四本书,有了些微的薄名,但是现在真正拥有的,依然是手中这杆拙笔。有写自己想写之文的时候,有写自己不想写之文的时候,有迫于人情写文的时候,有受惑于金钱写文的时候,甚至,有博欢于权势写文的时候……太多种情境下,我不是心目中的自己。在找到心目中自己的时候,我表达不出此时的自己。我不敢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对客观力量的依附性比主观的能动性要强,因循的懒惰比创新的尝试要多,迷失于局限性的感伤比积极改善和超越的努力要大……我不仅仅是一片羽毛,而且我选择了一片羽毛的道路,甚至是在潜意识里,我也认命了一片羽毛的未来。

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只鸟呢?

我知道我和亚非所指的羽毛的实质并不相同。她更注重的含义也许是流浪的心情和旅程的叵测,而我则是对自己随遇而安的精神原则的细致批判。我从不否认顺其自然,但是,我也知道,顺其自然指的也应是在尽力争取和打拼之后的健康心理和正常心态,决不是纵容自己和逃避挑战的虚幻借口。某些时候,我对自己的理性认识是苛责而严厉的,那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实际行动有太多太多的痛悔和歉疚。

亚非是一片羽毛。她想变成一只鸟,有自己的色彩,自己的心跳,自己的歌喉,自己的翅膀。是自己的一切。

我也是一片羽毛。我也想变成一只鸟,有自己的风向、自己的海拔、自己的迁徒、自己的窝巢。也是自己的一切。

二者似乎有着一丝微妙的分别。但是却共有着一个玲珑而凝重的意象:鸟儿。

我很喜欢那种欧式的长长的羽毛笔。写字的时候,那片羽毛一啄一啄的,如一只正在捡食的鸟儿,虽是垂首,却溢满了沉着和骄傲。而我的羽毛就扎在我灵魂的笔上,我真正渴望的,就是让她也成为一只不停捡食的鸟儿,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有能力让她的肺腑拥有最大程度的充实和温暖。

五分钟和二十年的爱情

冬天的风到哪儿都是刺骨的冷。正午时分,当我出差乘坐的列车缓缓到达这个名叫“紫霞”的小站时,尽管车厢里沉闷依旧,却仍然没有人打开车窗换换空气。我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车窗倦怠地打量着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城。列车在此停站5分钟。

“哗!”车刚停稳,我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便利落地一下子打开了车窗。也许他实在是不能忍受车厢里的浑浊,他居然将头伸出了窗外,风卷着细尘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我不由地竖了竖衣领。

“小——菲!小——菲!”他忽然狂喊。我被他吓了一跳。周围的乘客也都惊奇地看着他。

很快,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车窗外站定。她40岁左右的样子,皮肤粗糙,但是是健康的黑红色,微微有些发福,不过可以清晰地推测出她年轻时的娟秀。

两人一时间居然没说话。男人似乎有一点儿不敢看她。他下意识地把脸转向车厢,顿了一顿,方才又转过来今天没课吗?”

“有4节课。我请了假,放到星期天给孩子们补。”女人说。

“工资能开下吗?”

“经常拖欠着,不过400多块也够花了。粮食和菜都是自己种的,平日花不着多少钱。”妇人又说,“你呢?你能开多少?”

“没多少,和你差不多。”男人说。从他的衣着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资显然不是妇人所能比的。但他却是那么含糊着,似乎他比她富有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堪的羞愧。

“我们一起教过的那个学生王有强清华都毕业了,现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女人说,“他年年给我寄贺卡。”

男人点点头。

“你返城时偷偷给你盖过章的那个老会计去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今年他老婆也死了,得的也是肝癌,你说多巧。”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着。他一个个地剥着手中的桔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下乡的知识青年,农村小学校里共同的岁月,“小芳”类的情感历程……片片断断,不着边际的话语串联起的,似乎是个再版多遍的故事。20多年后,这个故事浓缩在5分钟内,于我的眼前一分一秒地上演。

“你是骑车来的吗?”男人终于问。

“的是。还买了一张站台票呢。”女人笑道,“想给你煮一些鸡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紧赶慢赶,还是差点儿迟了。”——一袋热气腾腾的煮鸡蛋递了上来。袋子下还滴答着水。然而男人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在了制作精良的裤子上。

发车的预报响了。

“回去的路上,你慢点儿。”男人说。

“你也慢点儿。”女人说。

“我没事。火车最安全了。”男人笑道。这是他第一次笑。他从窗口递出一大袋剥好的桔子。女人跷着脚尖接过来,眼圈红了。

火车启动了。慢慢,慢慢。

女人转身往回走,一边用袖子去抹眼睛。男人没哭。他剥开一个鸡蛋,打开蛋白,金色的蛋黄像一枚太阳,把他的手掌都照亮了。

那种颜色,酷似金色的桔子。

一滴泪,终于落在他的手上。也不流动,也不干涸,如时间结晶出的珍珠。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场20年的爱情在5分钟之内的完整汇集。从始到末,没有一句精彩的台词,没有一声热情的问侯,没有一点像样的表达,没有——我们习惯想象和看到的那一切。

但是,我喜欢,并且铭记。

地铁站口的音乐人

一天,我在朝阳门地铁站口碰见了一个吹笛子的人,他正在吹《梁祝》中最欢快的一段。他吹得实在是好。

我听了一会儿,给他放了一些钱,然后离去。后来,又碰到他几次,发现他只吹这一段。我有些纳闷。终于,有一次,趁他休息的时候我慢慢靠近了他。

“你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吹呢?”我问他。

“你以为这个地方很卑贱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高尚人路过这里吗?这里没有人故作姿态,但是却是一个最自然最具动感的大音乐厅。”

他的话让我十分出乎意料。

“你是哪里人?”

“西北。”

“你只会吹这一段吗?”

“当然全会。”

“那为什么只吹这一段?”

“因为这一段让心在飞。”他指了指台阶上面充满阳光的人行道,就像这一站的名字:朝阳门。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他衣着整洁,言语温和,一点也不像有毛病的样子。周围也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像两个正在聊天的好朋友。

“难得你还这样快乐!”我说。

“怎么?你以为我不该快乐吗?我这样的人不配快乐吗?”他夸张地扬扬眉,笑道,“我真的很快乐,我有音乐,也有自由,每天的收入不少,偶尔也会碰到知音。我为什么不吹些快乐的段子,让别人快乐也让我自己快乐?”

“可是《梁祝》最终还是一个悲剧。”我说,“如果你真的快乐,你不必有意去制造快乐。而且别人快不快乐和你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你这是自欺欺人。”这么说着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儿残忍。

“我这是在流溢快乐,不是在制造快乐。”他的反应很机敏,“别人快不快乐和我当然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不过快乐的人听到我的笛声可能会更快乐,不快乐的人听到我的笛声也有可能快乐。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满意了。”他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看了我一眼,”《梁祝》真的是个悲剧吗?起初有快乐的求学,中间有快乐的相聚,结尾有快乐的化蝶。虽然死了,但是谁不死呢?他们死得那么诗意,还不够美好吗?”

“那只是一个浪漫的结局,并不现实。”

“浪漫本身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他说,“你不明白,所以才会说这么多。”

“你以前倒底是干什么的?”我有些羞愧。他的回答总在轨道之外,但是有着不可否认的光彩。

“我至始到终都是一个音乐人。音乐带给了我精神和物质的双重食粮,让我用一根笛子扛着一个脑袋走天涯,也让我邂逅你这样认真的倾听者。”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按照你所认为的常规去存在。有另外的人,另外的生活,也有另外的快乐和幸福。你可以不理解,甚至可以不接受,但要保持尊敬和沉默。”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身后的笛声悠悠传来,这次,他吹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后来,隔了很长时间,我又路过朝阳门地铁,却没有再碰见他。有时候,我会想:北京真的很伟大,居然能够容纳这样快乐的音乐人。而这个音乐人也很伟大,居然能够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用一根笛子扛着一个脑袋,像一颗珍贵的露珠一样,不可拒绝地渗入到每一片土地上,流浪进每一道叶脉中。

纯粹的秋天

周日,我乘车去西北郊的玉泉山探望一位朋友。一出市区,远远地便瞧见了香山的轮廓。不经意间,眼前便浮现出几年前的秋天,和几位朋友一起去香山赏红叶的情景。

那时我刚来北京读书,没几天便办好了月票,暗下决心要把京城的地界走个遍。景随季换,秋天最著名的去处自然是香山。于是,在一个双休日,我与同宿舍的一位女生便和班里的另两位男生一起来到了香山脚下。

其实那时候我们几个也才刚刚认识不久,并不很熟,所以一路上的话都很少。及至登山途中,也不过是你扶我一把,我拉你一下,间或谈谈各自的履历简况。我们很随意地走着,有时故意不走那些现成的石径,只是在那些芬芳的、高髙的野草中胡乱穿行。野草的花冠在我们头顶上和双腿间摇来摆去,不断地有一些轻盈的花粉撒落在我们的衣襟上。而亲密得如同姊妹的树木们呢?有一些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有一些浑身都镀上了绛红色,还有一些变成了玫瑰色。另外一些巳经干枯了,叶脉上出现了涩涩的黄丝,宛如尚未衰老的人头上出现了最初的白发,有一缕微茫的忧郁和感伤。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完了香山。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身边的游人议论说香山和八大处之间的隔墙有的地方断了一些,轻轻一跃便可以过去。我们几个相视会意,不由大笑。随之立竿见影,找到了断处,由香山的地盘快速进入八大处的佳境。于是,又是一番峰回路转,花叶连绵。——其实,并不是为了省几个门票钱,而是这小恶作剧般的快乐仿佛让我们跟时间老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们便沿着这笑声返回了没心没肺的少年岁月。这些违规的“劣行”和“不端”仿佛是一条奇异的时光隧道,当我们从墙这端翻到墙那端时,心灵便在那一瞬间重温了春天。

淡淡的欢颜,淡淡的絮语,淡淡的喜悦,淡淡的新奇。……在清凉的台阶上,在歪斜的土路中,我们任斑驳的思绪自由地倾洒给这无边无际的丛林和落叶。无数的草茎、树枝和花瓣遮掩着我们的去路,然而我们并不恐惧,也不茫然。醇酒一样的空气赋予四周一种不平凡的力量和纯真,仿佛一切都浸透了生命的味道。仿佛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秋天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美好,不挟带一点一滴的暮鼓晚钟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