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
每天下午,接过孩子之后,我都要带着他在街上溜达一圈,这是我们俩都很喜欢的习惯。闲走的时候,看着闲景,说着闲话,我就觉得这是上帝对我劳作一天的最好奖赏。每次我们走到文华路口,我就会停下来,和一个卖小菜的妇人聊上几句,这是我们散步的必有内容。这个妇人脸色黑红,发辫粗长,衣着俗艳,但是十分干净。她的小菜种类繁多,且价廉物美,所以常常是供不应求。我常在她这里买菜,所以彼此都相熟,因此每次路过,无论买不买菜,都要停下和她寒暄,客户多的时候,也帮她装装包,收收钱。她会细细地告诉我,今天哪几样菜卖得好,卤肉用了几个时辰,西兰花是从哪个菜市上买的,海带丝和豆腐卷怎样才能切得纤纤如发,而香菇又得哪几样料配着才会又好吃又好看。听着她絮絮的温语,我就会感到一波波隐隐的暖流在心底盘旋,仿佛这样对我说话的,是我由来已久的一个亲人。而孩子每次远远地看见她,就会喊:“娘娘!”这种叫法,是我们地方上对年龄长于自己母亲的女人的昵称。
那位妇人的笑容,如深秋的土地,自然而醇厚。
一天夜里,我徒步去剧院看戏,散场时天落了小雨,便叫了一辆三轮车。那个车夫是个年近五十的白衣汉子,身材微胖。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附近住着一位朋友,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很想上去聊聊。便让车夫停车,和他结账。
“还没到呢。”他提醒说,大约以为我是个外乡人吧。
“我临时想到这里看一位朋友。”我说。
“时间长吗?我等你。”他说,“雨天不好叫车。”
“不用。”我说。其实雨天三轮车的生意往往比较好,我怎么能耽误他挣钱呢?
然而,半个小时后,我从朋友的住处出来,却发现他果真在等我。他的白衣在雨雾中如一盏朦朦的云朵。
那天,我要付给他双倍的车费,他却执意不肯:“反正拉别人也是拉,你这是桩拿稳了的生意,还省得我四处跑呢。”他笑道。我看见雨珠落在他的头发上,如凝结成团的点点月光。
负责投送我所在的居民区邮件的邮递员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染着头发,戴着项链,时髦得似乎让人不放心,其实他工作得很勤谨。每天下午三点多,他会准时来到这里,把邮件放在各家的邮箱里之后,再响亮地喊一声:“报纸到了!”
“干吗还要这么喊一声呢?是单位要求的吗?”一次,我问。
他摇摇头,笑了:“喊一声,要是家里有人就可以听到,就能最及时地读到报纸和信件了。”
后来,每次他喊过之后,只要我在家,我就会闻声而出,把邮件拿走。其实我并不是急于看,而是不想辜负他的这声喊。要知道,每家每户喊下去,他一天得喊上五六百声呢。
他年轻的声音,如同铜钟与翠竹合鸣的回响。
生活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人,都能给我以这种难忘的感受。满面尘灰的清洁工,打着扇子赶蚊蝇的水果小贩,双手油腻腻的修自行车师傅……只要看到他们,一种无原由的亲切感就会漾遍全身。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来历,但我真的不觉得他们与我毫不相干。他们的笑容让我愉快,他们的忧愁让我挂怀,他们的宁静让我沉默,他们的匆忙让我不安。我明白我的存在对他们是无足轻重的,但是他们对我的意义却截然不同。我知道我就生活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奔波之间,生活在他们一行一行的泪水和汗水之间,生活在他们千丝万缕的悲伤和欢颜之间,生活在他们青石一样的足迹和海浪一样的呼吸之间。
这些尘土一样卑微的人们,他们的身影出没在我的视线里,他们的精神沉淀在我的心灵里。他们常常让我感觉到这个平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可爱,这个散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默契,而看起来如草芥一样的生命籽种,其实是那么坚韧和美丽。
我靠他们的滋养而活,他们却对自己的施与一无所知。他们因不知而越加质朴,我因所知而更觉幸福。
2.小鱼对河床的成全
做了母亲之后,十分喜欢看着儿子睡觉。他泥鳅一样光滑的背,黝黑健康的肩膊,饱满茁壮的脚,眉宇间不可言说的可爱神情……看着看着,我常常觉得,单是为了这么一看,女人就不能错过做母亲的机会。
忽然又想,自己这么小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在母亲的目光里熟睡的吧?然而快乐的童年又是懵懂的,在这种目光里我一次也没有被看醒,所以也不曾记得。对这种目光开始有感受是在渐渐长大之后,那一年大约十三四岁,正是女孩子刚刚有心事的时节,世界仿佛沾上了一层浅淡的绒毛,是柔软的,又是可惧的;是新鲜的,又是羞涩的;是骄傲的,又是胆怯的;是敞襟儿的,又是密闭的;是吸收的,又是排斥的。是草一般纷乱地伸展着自己的枝条,然而又如花粉一样敏感着各种各样的风。
一天,我正在里间午睡,还没睡稳,听到母亲走进来,摸摸索索的,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忽然静了。可她分明又没有出去。我们两个的呼吸声交替着,如树叶的微叹。我莫名地觉得紧张起来,十分不自在。等了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她的声响,便睁开眼。我看见,母亲站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正默默地看着我。
“妈。怎么了?”我很纳闷。
“不怎么。”她说。似乎有些慌乱地怔了怔,走开了。
后来,这种情形又重复了一次。我就有些不耐烦地说:“妈,你老是这么看着我干嘛?”母亲仿佛犯了错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以后,她再也没有这么看过我了。——或者说,是她再也没有让我发现她这么看着我了。而到我终于有些明白她这种目光的时候,她已经病逝了。
再也不会有人肯这么看着我了。我知道。这是深根对小芽的目光,这是天空对白云的目光,这是礁石对海浪的目光,这是河床对小鱼的目光。——这种目光,只属于母亲。
孩子在我的目光里,笑出声来。我的目光给他带来美梦了么?我忽然想:如果能够再次拥有母亲的这种目光,我该怎么做?是用笑的甜美来抚慰她的疲惫和劳累?是用泪的晶莹来诠释自己的呼应和感怀?还是始终维持着单纯的睡颜,去成全她欣赏孩子和享受孩子的心情?
有些错误,生活从来都不再赐予改过的机会。我知道,这种假设对我而言,只是想象的盛宴而已。但是,我想,是不是还有一些人也许需要这种假设的提醒呢?——如果,你还有幸拥有着母亲,如果,你浅眠时的双睑偶然被母亲温暖的目光所包裹,那么,千万不要象我当年一样无知和愚蠢。请你安然假寐,一定不要打扰母亲。
你会知道:这种小小的成全,对你和母亲而言,都是一种深深的幸福。
3.一种深久的不安
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穿得很破的收废品的老人,骑着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摇着牛皮纸扎成的拨浪鼓,在绿草如茵的大街上,一脸灰尘,我就会觉得不安。看见卖水果的小贩,小心地拎起一串葡萄,把那些裂了口的果子仔细地摘下,然后把它们最大最好的那一面朝外码好,在深秋的薄暮里用芭蕉扇赶着聚拢过来的蚊蝇,我也会觉得不安。看见人力车夫坐在树荫下,寂寞地抽着烟,眼神却毫不懈怠地关注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仿佛要在第一时间的信息里捕捉到他们的乘客,我还会觉得不安。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每月赚多少,有几个孩子,住在什么地方。除了从表象上对他们职业生活有一点认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可我就是无法抑制自己对他们的这种不安。他们也是有幸福的,我想。生意顺畅的时候,年节团聚的时候,雨天憩息在家里喝点小酒的时候……我相信他们的快乐,也欣赏他们的享受,可我还是感到不安。而我不安的原因听起来竟是这样的矫情和可笑——因为我的物质生活比他们富足。
精神生活充满了主观性和不确定性,是不能比较的。我知道。可物质生活上我确实比他们富足。每当我掏出钱夹去消费时,就不由得会想到他们。一件专卖店里的名牌T恤,一道豪华饭店里的特色佳肴,一辆已经在路边等候的帕萨特出租车……每当我把目光投向这些昂贵的事物上时,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忐忑和心虚,仿佛我在无形中欠了他们什么,而不能无所顾忌地去花这些其实是自己一分一角挣来的钱。
有很多人的物质生活都比他们好,也比我好,我知道。我只是平民百姓中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有三六九等。我不是最低的一等,也不是最高的一等。作为最低等时,我一定不会甘心。但是当我看到真的还有那么多人在我的界线之下生活时,我却无法对自己理直气壮地说:“花自己的钱,想他们干什么,比你过得好的人多着呢。”
似乎是有些神经,有些自作自受。仿佛他们都是我多年以前的亲人,我今天的生活是踩在他们的肩膀上才拥有的。可细细想来,难道不是吗?我的上几辈的亲人中谁没有和他们一样在最狭窄的空间里挣扎过?谁不是和他们一样为了最基本的生计奉献着自己最浓稠的汗水?他们中有多少人敢去问津“梦特娇”的标价?有多少人摸过五星级酒店里的紫檀雕筷?有多少人会识别“蓝鸟”和“奔驰”的标志?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这么快就割断我和他们之间最本质的那种血脉关联?
我做不到。鲁迅说过,生存不是苟活,温饱不是奢侈,发展不是放纵。而我已经看到有太多的人正在奢侈和放纵中苟活着,我不想这样。我常常会问自己:有必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吗?有必要吃这么贵的菜吗?有必要坐这么好的车吗?答案常常不是肯定的。那么,我就会坚定地和这些东西远离,去作一种最经济的选择。
我不评价别人的消费。这是个性化的时代,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只尽力来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欲望随着时尚的标准而高涨。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离那些底层的人们更远,同时也让心灵获得最质朴的感知和最踏实的抚慰。
4.音乐厅里的下里巴人
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到一个著名的音乐厅去听音乐会。
那时节正值暮春,气候已经转暖,来听音乐会的人们穿得都十分合体:男士们大多穿着做工精良的名牌西服,显得庄重而高贵;女士们大多穿着色调和款式都很新颖的套裙或旗袍,显得雍容而典雅。熟悉的人们亲热地寒暄着,陌生的人们矜持地静坐着。整个音乐厅的氛围显得特别谐调,特别温馨,特别美好。总之,让人一走进去,就会觉得这是一个上等人士云集的高级场所。
我和朋友坐在一方视听角度都非常好的位置上——我们手持的是一等票。一等票的价格是每张二百元,是全场最高的。不过我们两个人的票都是另一位朋友转送的。以我们俩的月收入,要是自己掏腰包来听音乐会,未免也太奢侈了。虽然坐在音乐厅里的那种感觉远远不是二百元钱所能够衡量的,但是,作为生活在紫陌红尘中的一介俗人,谁又能够完全抛弃物质条件的控制和局限而毫不犹豫地去登攀精神享受的空中楼阁呢?
和我们并排坐在一起的也是两位小姐。她们的衣饰看起来也很不俗,本来就很秀丽的容貌经过一番用心良苦的精雕细琢,显得更加脂光粉润,让人观之惊艳。
和这样两位小姐坐在一起,我和朋友不自觉地都有点儿局促,好像今天我们这一身很一般的衣着有点儿对不起这个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似的。不过我们的这种感觉并没有延长多长时间——因为不久音乐会就开始了,我们马上就沉浸到了优美的旋律中。
第一支曲子演奏完毕之后,我们座位的前排来了两位姑娘。
一瞬间,周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两个姑娘身上。
这两个姑娘的打扮很像是打工妹。一个姑娘看起来大一些,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劣质毛衣,下身穿着一条不伦不类的黄裙子;另一个姑娘看起来小一些,她穿着一身粗糙的牛仔装。她们都没有化妆,脸蛋儿都泛着生气勃勃的红晕,仿佛是很仓促地赶过来的。她们找到座位之后,兴奋地相视一笑,便满脸幸福地坐了下来。可以说,她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人在看她们。我听见和我们并排坐的那两位姑娘都轻轻地笑了出来。我知道她们笑的含义,她们其实是在用动听的笑声来传递她们对前面这两位姑娘的不便于表达也不屑于表达的另一种潜含的语言——这种人,也配听音乐会?不过,这种注意和轻蔑也是短暂的,因为第二支曲子也开始演奏了。
第二支曲子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是勃拉姆斯以吉普赛民族的民间舞曲音调作为素材创作的一首钢琴作品。我们正默默地倾听着,忽然,前面传来了两个姑娘的对话声:
“姐姐,这首曲子表现的什么内容啊?”
“这首曲子是以吉普赛的民间舞曲音调作为主旋律的,所以表现的主要就是吉普赛人热情奔放的性格,整个舞曲充满了欢乐热烈的气氛,描绘出了一幅吉普赛人的生活画面。这首曲子的结构是复三部曲式。第一个主题的旋律优美流畅……”大一点儿的姑娘很内行地向妹妹讲述着,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在安静肃穆的听众席上还是让人觉得十分地刺耳。
有几双眼睛向姊妹两个瞟了过来。
“……第二个主题的旋律由于切分节奏,吉普赛民间舞的特色就更为鲜明……”
姐姐仍在详尽地向妹妹解释着,妹妹也听得十分专注。
“第三段是A段音乐的再现……”
“还有完没完哪?”
“懂不懂规矩?”
和我们并排坐的那两位姑娘开始不满地低语,那位姐姐回头看了看她们,不再说话了。
第二曲结束,第三曲开始了。
第三曲是贝多芬的一首小步舞曲。
“这首舞曲是贝多芬三十八首小步舞曲中流传最广的一首……”姐姐又自觉地开始了她的讲解,“这首曲子是由一系列的附点节奏组成的……”
“喂,请你注意一下公共道德行不行?”我们身边的一个姑娘拍了拍姐姐的椅背,终于插话了。
“就是,如果你太喜欢当老师,那就待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哄孩子去,这儿的人大概不需要你的指教吧。”另一位姑娘也语气温和语锋尖刻地说。
“对不起,我妹妹她……”
“她要是懂音乐,你就是不讲她也自然会懂,她要是不懂,你就是再说也是白搭。如果你实在是想把她培养成个大音乐家,那你就把她领回家去,自个儿爱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去,不要拉我们当她的陪读。”拍椅背的姑娘又说。
“来到音乐厅,就得尊重音乐,不尊重音乐,就是不尊重你自己,”另一位姑娘的语气更加凌厉了,“你知道吗?”
姐姐沉默着。妹妹转回头有点胆怯地看了看那两位谴责她们俩的姑娘,神色中间流露出一丝令人怜惜的张皇。
第四首曲子也开始演奏了,这是肖邦在流落异国的时候创作的一首具有波兰民间舞曲特色的钢琴曲。
“这一首曲子……”姐姐居然又顽固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太不像话了!”我们身边的两个姑娘都站了起来,满面阴云,“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姐姐置若惘闻,她依然津津有味地对妹妹讲着,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两位姑娘终于拂袖而走。
第五支,第六支,第七支……从始至终,姐姐都是那么尽情尽兴地讲着。而我们周围的人,差不多都被她的讲解声弄得兴致全无,一走了之。我的朋友也曾经想中途退场,但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最后的那曲《天鹅湖》,而我又对这两个小姊妹非常好奇,因此我们一直坚持到了散场。
“你们觉得今天的音乐会怎么样?”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时,我笑着和她们搭话。
“很好。”姐姐说着,脸上忽然溢满了愧疚,“我今天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你还知道啊?”朋友半开玩笑半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姐姐微微地低了低头。
“今天你们怎么来晚了?”我又问道。
“今天晚上吃饭的客人特别多,我们向老板请假,一直请不下来。”
“你们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吗?”
姐姐点点头。
“在哪儿打工?”
“在复兴门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
“今天的票是老板给你们的吗?”
“不,是我们自己买的。”姐姐的话语里竟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我们两个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了。我妹妹最喜欢的是唱歌,我最喜欢的是听曲子。就这两张票,花了我们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呢。”
“你们这么喜欢音乐,怎么不考音乐学院?”
“没有考上。”姐姐的神色暗淡下来,“所以我们才来到这儿打工。一是想离音乐学院近一点儿,多沾沾那股气儿,再就是想抽空儿去听听音乐会。”
“在音乐厅里,你们有没有觉得自己挺……”我斟酌着词句:“挺寒酸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姐姐坦然说道,“我是来听音乐的,又不是来比衣服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是个下里巴人?”朋友也插进来问道。
“我觉得,下里巴人应当是指精神境界而言的。凡是能够欣赏音乐的人,都不会是下里巴人,因为音乐不允许你去做一个下里巴人。”姐姐郑重地说,“也许有时候,面对音乐,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下里巴人,但是面对人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下里巴人的感觉。”
我和朋友都被这个姑娘的话惊呆了。是啊,她说的话多好啊。什么是阳春白雪?什么是下里巴人?衡量二者的到底应当是什么标准?这两个打工妹从破灭的大学梦里走出来,执著地流浪到这个城市,从油腻腻脏兮兮的饭店碗碟里走出来,艰难地跨进这个音乐厅,她们虽然没有什么漂亮的服饰,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甚至还没有什么完全符合文明规范的举止,但是她们的内心,却完全匹配得上音乐的纯洁、纯美和纯粹。对于她们来说,音乐不仅仅存在于音乐厅里,音乐还更长久地存在于她们的心中,存在于她们生活的每一个信念里。
如此说来,那些只是因为她们的衣着和举止就鄙夷她们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听音乐呢?——甚至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告别的时候,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她们姊妹两个一一握手。那个妹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也许你们会不高兴,但是我还是得告诉你们,”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以后你们再来音乐厅听音乐的时候,最好不要一边听一边说话,那样会影响别人的。而且,即使是你妹妹,也不能听到最好的效果。”
“你说得很对,”姐姐说,“可是我妹妹在读高三那年得了一场病,因为医院的误诊误治,她的听力已经严重受损了。”姐姐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如果我不对她讲,她几乎就什么都听不见。”
5.什么都不是的虫子
在众人眼里,她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她常常独自出去旅行,又象幽灵一样悄然回来。偶尔山珍海味地自斟自饮,有时却用一斤咸菜十个馒头大宴宾朋。有时对收破烂的人都亲热有嘉,反而对顶头上司却不屑一顾。肆无忌惮地和男孩子们勾肩搭背,却和一些女孩子连手也懒得一握。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没谈成功她还盛装去参加人家的婚礼。开会时总是不用推搡主动发言,平时却在同事的聊侃中保持长时间的沉默。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年三十二岁了还没结婚,在单位做了十年依然是个小科员。我和她很好,因为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十分亲近。可我听到的更多的观点却是说她执拗,任性,可笑,荒唐,说她生活得乱七八糟,没有章法,不伦不类,无法定位和形容。因为她的孤立,我和她出去也常常会被人好奇地盯视。有人就曾经问我:“你怎么会和她成为朋友呢?”
因为觉得无话可答,也没有必要去答,我就常常支吾过去。但是有人问她怎么和我那么好时,她的回答就刺激鲜辣,让人大跌眼镜,——“放心好了,反正不是因为同性恋。不过,即使是同性恋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为什么肯和我这么好?”有一天,我们相约去踏春,在乡间的小路上,她突然也这么问我。
“反正不是因为同性恋。”我笑。
“说真的。”她严肃起来。
“因为你好。”
“我好什么,和别人那么不一样,整个儿一傻大姐。”
“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肯定不会都喜欢,但你这种我喜欢。因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说,“你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懂得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你尊重自己的感觉和自己的品位。你知道别人的闲言碎语对你生命的个体而言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么?”她问。
我看着她:“我想我可能知道。”
她笑了。“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说。她讲的是《小蜗牛背房子》:“蜗牛妈妈教小蜗牛背房子,小蜗牛问妈妈:妈妈,我身上的硬壳这么重,它是个什么东西?妈妈说:那是房子,我们蜗牛家族都住在这样的房子的,安全极了。你一定要学会背这个房子。小蜗牛练了一会儿,说:妈妈,这个房子太重了,我想把它扔掉。妈妈说:你想扔就扔吧。小蜗牛又问:如果扔掉了它,我还是蜗牛么?妈妈说:那你就不是蜗牛了,你就变成了一只什么也不是的虫子。”讲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你猜,下面小蜗牛会怎么说?”
“它会说:那我还是背着它吧。”
“它还会说:不是蜗牛又有什么关系,蜗牛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是快乐的,哪怕我是一只什么也不是的虫子。”她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就是那只扔掉了壳的蜗牛,你是那只想扔掉又不敢的蜗牛。”她终于说,“可我们在骨子里是一样的,这就是我把你当作朋友的原因。我们的差别只是勇气不同。”
是的,我们只是勇气不同。所以,我比她会压抑自己,比她会适应社会,比她会忍让,比她会苟且。所以,我比她懂规则,比她讲礼貌,比她名声好,比她熟人多。——所以,我比她活得不健康,比她活得不快乐,比她活得死气沉沉,比她活得性情失真。
我比她活得好么?
她是我想做却没有勇气做到的那种人。面对这一只什么也不是的虫子,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还没有愚蠢到去拒绝和嘲笑她,并且,一直坚持和她成为朋友。
6.小泥人过河
某一天,上帝宣旨说,如果哪个泥人能够走过他指定的河流,他就会赐给这个泥人一颗永不消逝的金子般的心。这道旨意下达之后,泥人们久久都没有回应。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小泥人站了出来,说他想过河。
“泥人怎么可能过河呢?你不要做梦了。”
“你不知道肉体一点一点失去的感觉吗?”
“你将会成为鱼虾的美味,连一根头发都不会留下……”
然而这个小泥人决意要过河。他不想一辈子只做这么个小泥人。他想拥有自己的天堂。但是,他也知道,要到天堂,心得先过地狱。而他的地狱,就是他将要去经历的河流。
小泥人来到了河边。犹豫了片刻,他的双脚踏进了水中。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顿时覆盖了他。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在飞快地溶化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远离自己的身体。
“快回去吧,不然你会毁灭的!”河水咆哮着说。小泥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向前挪动,一步,一步。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选择使他连后悔的资格都不具备了。如果倒退上岸,他就是一个残缺的泥人;在水中迟疑,只能够加快自己的毁灭。而上帝给他的承诺,则比死亡还要遥远。小泥人孤独而倔强地走着。这条河真宽啊,仿佛耗尽一生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小泥人向对岸望去,看见了那里锦缎一样的鲜花和碧绿无垠的草地,还有轻盈飞翔的小鸟。上帝一定坐在树下喝茶吧。也许那就是天堂的生活。可是他付出一切也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抵达。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知道他这样一个小泥人和他那梦一样的理想。上帝没有赐给他出生在天堂当花草的机会,也没有赐给他一双当小鸟的翅膀。但是,这能够埋怨上帝吗?上帝是允许他去做泥人的,是他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小泥人的泪水流下来了,冲掉了他脸上一块皮肤。小泥人赶紧抬起脸,把其余的泪水统统压回了眼睛里。泪水顺着喉咙一直流下来,滴在小泥人的心上。小泥人第一次发现原来流泪也可以有这样的一种方式——对他来说,也许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方式。
小泥人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向前挪动着,一厘米,一厘米,又一厘米……鱼虾贪婪地啄着他的身体,松软的泥沙每一瞬间都使他摇摇欲坠,有无数次,他都被浪呛的几乎窒息。小泥人真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啊。可他知道,一旦躺下他就会永远安眠,连痛苦的机会都会失去。他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奇妙的是,每当小泥人觉得自己要死去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使他坚持到下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直就到了小泥人绝望的时候,小泥人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终于上了岸。他如释重负,欣喜若狂,正想往草坪上走,又怕自己褴褛的衣衫沾污了天堂的洁净。他低下头,开始打量自己,却惊奇地发现,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颗金灿灿的心,而他的眼睛,正长在他的心上。
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堂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的事情。花草的种子先要穿越沉重黑暗的泥土才得以在阳光下发芽微笑,小鸟要跌打,失去了无数根羽毛才能够锤炼出凌空的翅膀,就连上帝,也不过是曾经在地狱中走了最长的路,挣扎得最艰难的那个人。而作为一个小小的泥人,他只有以一种奇迹般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够让生命的激流荡清灵魂的浊物,然后照到自己本来就有的那颗金子般的心。
其实,每一个泥人都有这样一颗心,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获得自己的天堂。关键是你想不想去获得,敢不敢去获得,会不会去获得,最后,怎样去理解和认识这种获得。
7.缆车里有一双高举的手
“缆车上升的速度极为缓慢,一步步向终点站靠拢。眼看缆车就要靠近平台,司机正要招呼大家下车,就在这一瞬间,缆车却突然掉头下滑。工作人员见状大吃一惊,立即猛按上行键,但已失灵,紧急制动也无济于事……当缆车下滑了30米之后,速度陡然加快,随着“嘭”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数秒钟内,这个满载36人的庞然大物轰然坠入110多米的深谷……缆车坠地的一刹那,一位父亲眼疾手快,将自己的儿子举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牢牢抓紧。结果孩子只受了点轻伤,伟大的父亲却在缆车坠地后10余分钟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这是《经济日报》上的一则报道。
读后,我默默无语。
许多同事也都读了,感慨着议论起来:怎么可能呢?那么小的缆车,那么拥挤的人,而且还处于急速下滑的不平衡状态,在那白驹过隙的一刻,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怎么可能把孩子举过头顶且牢牢抓紧?
怎么可能呢?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质疑。
真是奇迹啊!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赞叹。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质疑和赞叹的都是还没有结婚或者婚后还没有孩子的人。那些为人父母的人,则都如我一样无言相对。
说什么好呢?又有什么必要说呢?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另一件事情:一位厨师在煎鱼时偶然发现油锅里有一些鱼总是竭尽全力地拱起身子。厨师很纳闷,特意把鱼解剖开,这才发现鱼肚子里藏有小鱼。
那位厨师从此不再煎鱼。“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是说。
鱼不会说话,不会表白,是最平凡不过的鱼。厨师整日里烟熏火燎,油盐酱醋,是最平凡不过的厨师。但是,他们同样无愧于记者对缆车里的父亲所用的那个修饰词——伟大——面对他们的孩子。
难道他们不伟大吗?
鱼在水草中自由自在遨游的时候,在抗拒不了诱惑吞吃美饵的时候;厨师在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在为评职称忿忿不平的时候;缆车里的那位不知名的男子在买年货跟人吵架的时候,在因为醉酒胡吹瞎侃的时候,甚至在公共汽车上偶尔逃票的时候……他们都是最卑微的生命,这种卑微的状态很可能占据了他们外在表现的绝大部分,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粒粒空气中的灰尘。
然而,我们就能够因此去否认他们在孩子面前所释放出的最强烈的爱的光华吗?
决不能。
这种光华就像空气中珍贵的氧气。平日里,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混杂在灰尘中,显得那么平凡,那么单调,甚至那么乏味。但是,当他们爆发出来的时候,却有着任何情感都比不了的丰盈、芬芳和醇厚。正是这种光华,成就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拥有了一种最自然最熨帖最真实的伟大。
每一位父母身上都会拥有这种潜在的伟大,不谦虚地说,也包括我。但是,我并不渴望这样的伟大。因为,这是用死亡映衬出来的绚丽。当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不会逃避,我会用全部的绚丽为孩子织出属于他的深情锦缎。
让我努力而不被你记
让我受苦而不被你睹
只知斟酒,不知饮酒
只知制饼,不知留饼
倒出生命来使你得幸福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刻上了这段话。我相信,这段话可以为缆车里那位父亲高举的双手以及任何一位父母的心作出精湛的诠释。
8.和上帝有关(两章)
上帝的爱情
一只虫子钟情于另一只虫子,她请求上帝让他们相爱。
“你想以何种状态与他相爱呢?”上帝说,“我这里储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方式。”
“让我们以一种最紧密的方式相爱吧。”虫子说,“让我们相见后就无法再分开。”
于是,上帝把她安排成了一只蜘蛛。蜘蛛不停地吐丝结网,终于等来了他——一只飞蛾。可是飞蛾闯进了网中就想逃离,他拼命挣扎,却挣不脱。蜘蛛慢慢地向他靠近,最终连一个拥抱的机会都没得到。他筋疲力尽的样子让蜘蛛难受极了。
“给我们换个方式吧。”她又向上帝说,“我不忍心看他被束缚得那么绝望。”
“你想换一种什么方式呢?”
“给他自由,但是我可以用魅力吸引他。”她说。
于是,上帝把她安排成了一朵花,把他安排成了一只蝶。她绽放得很美,蝶果然被她吸引了。可是他在她的花瓣上驻留了一会儿,就被更美的花吸引去了。他在花中间来回穿梭,她的被爱只能是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瞬间。
“不,我受不了。”她说,“这样的折磨太残忍了。”
“那你想怎样?这里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七种方式。”
“我想把这些方式都体会一遍。”
“那你就变成一个人吧。”上帝说。
于是,上帝就把她安排成了一个女人,让她在生命的历程里和所爱的人体会了各种各样的爱恋方式,然后问她感觉怎么样。
“人的爱情方式确实无比丰富,可是人的弱点也无比丰富,这使得他们的爱情有多么醉人就有多么痛苦。”她说,“我再也不想做一个人了。”
“你到底想怎样?”上帝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让我和他之间有这样一种爱情:既亲密又独立,既专一又宽容,既纯真又深沉,既质朴又浪漫,既广阔又细腻,既……”
“你不要说了,我完全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了。”上帝说,“那是我们上帝之间的爱情。”
“那请赶快赐给我们吧。”她大喜过望。
“你们是上帝吗?”上帝说。
虫子沉默了。
“说老实话,要是你们是上帝的话,我会比你们更高兴。”上帝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上帝稍微多一点点儿,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过初恋。”
和上帝的一场争辩
上帝看见一个人经常愁眉不展,便问他:“你到底在忧伤什么呢?”
“我在忧伤我的大虚无。”那人说。
“大虚无是怎样的虚无呢?”上帝微笑道。
“昨天我抓不住,明天还在镜中,而我拥有的今天,不过是明天渐渐变成昨天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生活,就是我的大虚无。”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光阴的道路,每个人的肉体都是时间的过客。你还想要怎样?难道要日月在你身上永远停留吗?”
那人沉默了。
“其实,昨天是今天,明天是今天,今天是今天。一切都是今天。”上帝说。
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些明悟。于是,上帝又说:“昨天是成长在今天土地上的收获,明天是精神种植在今天土地上的绿苗。它们都依靠今天而存在。昨天的过错走过今天的桥,可以成为明天的银灯。昨天的眼泪流过今天的杯,可以成为明天的美酒。昨天的蛹冲破今天的茧,可以化为明天的蝶。昨天的花染了今天的蜜,可以成为明天的果。所以,今天是昨天的孩子,而今天又是明天的母亲。它们是分不开的。昨天和明天又都依靠着今天的感觉而存在,都在你的掌心中。所以说,一切都是今天,你只有今天,如果不明白这一点,那连你掌心这一点点今天的光也成了暗的。你就真是个愚昧的人了。”
那人有些羞惭。
“可是,尊敬的上帝,”他说,“我总觉得脚下随时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我的今天随时都有可能被划上句号。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努力呢?为什么不赐给我们永久的今天?我们一定会去努力珍惜。”
“是吗?”上帝冷笑,“以前每个人的生命确实都是永久的,可是我看见这永久同样让他们觉得虚无。现在由无限变成了有限,反倒有许多人明白了过来。事实告诉我,人类有一个劣性,就是从不珍惜长久的东西。”
那人的脸红了。
“我实在地告诉你,时光是一匹没有尽头的长布,我一段段地把它们裁给不同的人。有的人惜布如金,我必会给他们以奖赏。有的人毁布如土,我必会给他们以惩罚。”
“那会是怎样的奖赏和惩罚?”
“我会把那些惜布的人织成经丝,把毁布的人织成纬丝。纬丝上的人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永远消亡,只活着那短短的一线。而经丝上的人即使生命逝去,精神也会一寸一寸地跟着这布走下来,无休无止。作为这世界的支柱和精华,他们将会被实实在在地学习、歌颂、珍藏和尊敬。”
“可那又怎么样?虽然是如此荣耀,他们也已经死了,不会再知道了。”
“你这固执迷茫的人啊。有多少事是你这狭小的心所想象不到的呢?”上帝说,“经丝的伟大就在于他们的绵长不断,有一种共同的血液在这绵长不断中流传。所以,无论多么古老的经丝都会超越肉体活到今天,而今天的经丝也会无穷无尽地活到未来。对于这种大幸福和大奇迹,肉体的生死长短又有什么值得倾心的呢?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当初他们肉体的存在,也因了精神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光彩。他们尽情地品尝了当世的甘美,又智慧地预知了后世的礼赞,他们肉体存在时不虚妄,肉体消失时也不虚妄。”
“请告诉我,亲爱的上帝,您是从何而来?如何看到了这一切?”
“这是一个聪明的问题。”上帝笑道,“我活在经丝中,经丝也活在我中。我便是一个从那经丝中而来的人,还将顺着经丝走下去。不然,我何以碰到你,且与你说这么多话呢?”
9.亲亲土地
我曾经在乡村待了二十多年,然而不是读书,就是工作,很少和土地真正地亲近。只有偶尔空闲且恰逢农忙之时,才会晨星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和家人到田间去劳作一番。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醉和温暖。
最喜悦的事情是播种。将手中的种子一粒粒地数好,然后因坑投籽。这一个坑放三粒大的,那一个坑放五粒小的,似乎大的少放小的多放心里就很平衡。松润的土地被锄头翻起,又深深地埋下,在一翻一埋之间,土地却暗暗地转换了神情。我当然知道她的秘密,于是在行走的时候,就会分外地小心翼翼了——仿佛她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其实,她真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呢,我怎么敢重重地踩她的肚皮呢。不仅是我,所有懂得土地的人,此时都会落脚轻轻,轻轻。
最有诗意的事情是浇田。种子种下去,如果久不发芽,农人们就要在井边架起大泵,准备浇田了。我承认,我之所以说浇田最有诗意,那是因为在这项劳动中,我干的活儿往往份量最轻。一般情况下我的事情就是看泵,以便在遭遇停电或者泵崩时能够进行紧急处理。白天,我一边看泵一边就着清澈的井水洗衣服,一边还听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洗完了衣服就看书,看累了就躺在草坡上眯一会儿,惬意极了。到了晚上,我顺着水渠慢慢地走啊走,任融融的月光在土地上铺玉流银。这时候的土地,宛如一块时时变幻着色彩的巨大丝绸,只是没有人能够把她俯身拾起。
最难熬的事情是给半大的玉米苗施肥。正值盛夏,密密的苗儿刚好齐头高,走在田里,一丝风都别想透,一抬头,粗大的玉米叶就会划疼人的脸。挎着沉沉的化肥篮子,忍着呛鼻的化肥味儿,汗水如雨一般不停地倾泻下来,却不敢擦一擦,因为擦汗的时候,手上的化肥会趁势沾到玉米叶在脸上划出的小口子上,只要一丁点儿就会把脸蛰得生疼……那时候,我疲惫不堪地走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玉米田里,常常有一种想要诅咒土地的念头。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让我的诅咒出口,我知道我不配。我的诅咒会让我丧失起码的良知和做人的根本,因为,诅咒土地,就如同诅咒父母。我不能诅咒,无论我多么艰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摈弃虚荣、浅薄和侥幸,去默默地默默地承受。
最欣慰是事情当然是一年两度的收获。六月,将麦子捆绑成可爱的垛子,它们仿佛是一个个胖墩墩的小孩儿。我把他们爱惜地搁到车上,生怕掉了一个穗子。经过的碾、压、扬、装的程序之后,麦子们终于回家了。我常常把手插在热乎乎的麦子中,让它们的体温和我的体温悄悄合唱。十月,玉米叶一天天地黄萎了,而玉米棒子却当仁不让地显露出来。我们将玉米杆子一根根地砍倒,将棒子掰下来,放到箩筐里。运到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一串串金色的大辫子,挂在屋檐下,整个农家小院都在这一瞬间熠熠生辉。紧接着,黄豆、棉花,一样一样都回了家。农人们一身尘土,却从不在此刻换洗衣服,仿佛这尘土是土地赐予他们的最吉祥的徽章和最宝贵的标记。
这一切过去,就又回到了田里,开始为下一轮的播种做准备。耕、犁、耙、种……之后,我喜欢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安静如初的土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唯一的冲动,就是想亲亲这无语的土地。然而,我不敢,我知道自己会被农人们嘲笑。与他们内心对土地的感觉相比,我只能把自己归于羞愧的矫情。
但是,我真的爱这土地,一贴近她,我就不想起来。她教会了我最原始最质朴的生活原则,也给予了我最丰富最宽阔的幸福手册。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是土地生出的一个笨孩子,早就在她的身上扎下了根。而有一天,我死了,她一定会默契地把我覆盖起来,就像当初孕育我那样。
10.谢辞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在某一天,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时候,我被上帝收去。按照惯例,在这之前有必要为告别而说些什么,我准备的话就是:
痛苦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平安。痛苦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幸福。痛苦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体验。
繁华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安宁。繁华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沉静。繁华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高潮。
爱情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纯美。爱情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丰富。爱情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狂热。
我感谢生活。他值得我感谢。悲伤,喜悦,残缺,遗憾,他的一切我都在感谢中照单全收。
罪恶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简单。罪恶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深沉。罪恶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挣扎。
丑陋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妩媚。丑陋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淡定。丑陋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煎熬。
衰老之前我感谢生活,他给我青春。衰老之后我感谢生活,他给我从容。衰老之中我感谢生活,他给我过程。
我感谢生活。他值得我感谢。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滋味,每一滴泪水掉进笑靥。
没有天堂,生活就是天堂。
有许多人在天堂里睡着。
我知道:此时,我是一个醒了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