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高考落第。
一个闷热的下午,我正百无聊赖地躲在房间里摆弄一架破相机,妈下班到家,劈头就问:“买菜了没?做饭了没?干嘛哪你?”
“想干嘛就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哟,养这么些天养出个小姐脾气了,你还有理了呢。本事不是在这儿使的,能不能给自个儿挣碗饭吃还不一定呢。”
血“呼”地涌上了脑门子。
“走着瞧!”我掷地有声地撂下这句话,拎着相机出了门。
我没有想到,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储蓄一笔千金不换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慢慢流溢出的潜值让我终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受益无穷。
相机里只有一卷黑白胶卷,这就是我当时全部的家业,我清晰地认识到:我必须靠它而生存。
混混沌沌地出了市区,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当我看见远处田野的尽头安卧着一座绿树掩映的小村庄时,我停下来。冷静地思谋着怎么用这架破相机来养活自己。
我找到了一根小木棍、一张硬纸片和一条细绳子,捆捆绑绑地把纸片固定在自行车的前方。万幸地在口袋里找到了一支圆珠笔,在纸片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大字:“照相”。也许这是世界上最粗劣的招牌了,可这就是我人生之旅中打起的第一块招牌。
然后我苦苦寻思着该怎么吆喝,其实我除了在家和妈顶嘴时是大嗓门外,素曰里还算是一位嘤嘤淑女。这可怎么喊呢?我张了几次嘴,没发出一个音,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音域和音质的问题,关键在于勇气和胆量。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生意再不开张,我可就要患“肠鸣症”了。我一横心,蹬上车向村里奔去,我发誓一进村口就开始喊。可真到村口时,我又踌躇着停下来,我真的犹豫了。
“你卖什么呀?”桥头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在往河里扔土坷垃玩,看见我的招牌,好奇地问。
“我……我照相哩。”
“噢!噢!照相喽!照相喽!”她高兴地拍着手一蹦一跳地往村里跑:“妈!妈!我要照相!”
“照相喽!照相喽!”我低低地摹仿着小女孩的口气喊了两句,突然捂住耳朵,挣命般地大吼道:“照一相——喽——”
街上很快聚起了一群人,把我围起来,你一句他一句地议论起来。
“哟,还是个小姑娘哪。”
“小姑娘也蛮有本事的嘛。”
“喂,小师傅,你这生意什么价呀?”
“五角钱一张。”
“太贵了,人家都是三毛钱一张哩!”
“那,那就三毛吧!”我有些不知所措。
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黑三你这个死油皮子,人家可是个实诚人哪。”有人骂道。
最后,我的第一笔生意以每张四角钱成交,先付半价。虽然只有五个人照相,但这个开端所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越了手中那一块钱。
暮色四合时,我已经串了三个村庄,给十三个人照了相。我在第三个村庄留宿,住在一个寡妇家里,清晨离去时,我给她的三个孩子拍了一张合影,给她留了一块钱。她含着泪把两个干馒头塞给我。
我巳经很富有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走村过寨,度桥涉水,给那些淳朴平凡的乡民们摄下了一个又一个珍贵的影像。小小的相机、小小的镜头,收藏了乡姑们羞怯清纯的笑脸,收藏了农家夫妇质朴憨厚的温柔,收藏了村童们顽皮可爱的身影,收藏了老人们端庄深沉的沧桑和艰辛……我从来没有如此贴切地亲近过农村和农民,每当我默默地凝视他们定格在镜头里的面容和神情时,心灵深处都会涌起一波又一波复杂的感动,我似乎巳经触摸到了一些人生乃至民族的本质的东西,显然我不能清楚地直观和注释它,但巳经能够去细微如水地感觉它。与此同时,也越来越清楚地返照出我过去生活的单薄、脆弱和苍白。
这段令人终生难忘的闯荡生活开始后的第四天,我又独自经历了一个最为难忘的心灵瞬间。当时我正在两个村子之间匆匆忙忙地行路,忽然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天下起了大雨。此时根本无处可避,自行车身里很快塞满了稠泥,怎么也推不动,我背着它挪了几步后猛然意识到此时最应保全的该是相机,我蹲下身,把相机紧紧地搂在怀里……雨,无休无止地倾盆而落,我就那样蹲在雨地里,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样倔犟而沉默。那一刻,我蓦然领悟到面对人生的痛苦和沉重应该有怎样一种坚韧的精神才不会轻而易举地倒下。
流浪到第五天,我遇到了一个居心不良的中年男人,他一直猥猥琐琐地跟着我,说些很无聊的话。开始我一直忍耐着,他却越来越放肆。在走到一个比较繁华的小镇上时,我在十字路口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起来:“你怎么那么不要脸!流氓!无赖!你以为姑奶奶是好欺负的?……”骂的声音很大,心里却很虚,孰料他比我还心虛,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农村有句歇后语“麻杆儿打狼——两怕”似乎说的就是这种情景,不过,他是狼,怕得没底子,我是麻杆儿,怕得有长短。
现在想来,那次骂人是空前绝后地威风和毒辣。看来,农村泼妇的大量存在不是亳无道理的啊。
那时,我才深深地感受到男人和女人闯荡世界的不同。男人可以冷则裹草热则赤膊倦眠路边渴掬浊流,坚定而坦然地行走天涯,女人却需要克服重重自身和外界的困扰和障碍,才能杀出一方自己的晴空。
这是女人的悲哀,也是女人的骄傲。
经验越来越丰富,生意也越做越顺手。胶卷很快就要用完了。那天,我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很亲热地招呼身边一位正在走路的妇女:“大姐,照张相吧。”
“天哪!”她一声惊叫:“你妈都快急死了!”
她是我家的一位远房亲戚。
我就是这样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涯。
回到家,我交给妈一叠潮潮的毛票。妈把我搂到怀里,笑了哭,哭了又笑。
“妈,你瘦了。”
“还说我呢,你看看你。”妈把我推到镜子前。我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又黑又瘦,像根画里的墨竹。长方形的镜子像一个巨大的镜头,把我定格在我自己眼里。
我哭了。
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珍存着那架破旧的照相机、那卷黑白胶卷和那块硬纸片做成的招牌,每当有人用“坚强”、“聪慧”、“真诚”、“勇敢”等词语来夸赞我时,我总是谈谈一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张简简单单的底片和底片上微小而清晰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