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世忠文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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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慧眼

地球无疑是鲜活的生命。

地球是乐于奉献的,因此才会有浩茫的森林和奔泻的江河,才会有说不完讲不清的迷人景致。但一直生活在生态环境的重灾区,我对地球的生命感受却来自于井。

我生活着的西海固,山里不长草木,地上沟壑纵横。和成千上万的西海固人一样,我感受地球生命气息的条件是有限的,对那些生活在好山好水好地方的人,我心存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如果有泉,我会以为那是地球在流露情感,但是西海固有泉的历史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在十年九旱的西海固,井是滋养生命的源泉。

在我短暂的、已逾不惑的生命经历中,井的变化让人焦虑并心痛。

我出生在有名的酒乡杨郎。我爷爷的爷爷在酒坊干活的时候,那里的酒已在西北声名远扬。就在杨郎那个生产糜子酒的作坊里,有一眼井被视为神井。井水甘甜纯净自不必说,那眼井水的质量也与其他井水不同。“质量”是一个物理学名词,我要举例才能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比如用一个杯子,盛满神井里的水,用秤称一下重量,再用同一个杯子盛满普通井水,用秤称一下重量,人们惊异地发现,神井里的水的重量,远比普通井水轻得多。神井的水佐以金灿灿的糜子酿出的曲酒滋润着西北人粗犷的日子。

等到我出生的时候,神井已经成了一眼枯井,杨郎糜子酒也早已风光不再。遥远的西边,沿着河西走廊来驮酒的马帮和驼队也早就销声匿迹了。

我小的时候,村南边的浅沟里有一眼井,养活全村的人和与我们朝夕相伴的家禽和牲畜。炎热的夏天,当玩得口干舌燥时,不管是哪家大人打水,我们一群孩子就弯腰把嘴贴在木桶沿上喝个痛快淋漓,成群的麻雀也在井边的水窝边凑热闹。那眼井水很旺,我们村的人不用井绳,在扁担一头的钩子上做个扣,钩住桶梁,把扁担放下去,就能把水打上来。

那时候,我没有见过铁桶,家家户户都在使用木桶。

并不是所有的木匠都会箍桶,我们村子的刘桶匠家的生意一直很好,他用柳木板箍的桶严丝合缝,不漏水,他是须弥山方圆几十里德高望重的箍桶艺人。

我们村子里还有一个能人,就是张井匠。井匠的水平也在方圆百十里赫赫有名。他出名有两个原因,一是打井速度快,打出来的井身既窄又均圆。二是选井址一看一个准,在他选择的地点打井,水旺而且都是沙底。沙底井里的水又清又没有泥土味。

因为桶和井,刘桶匠和张井匠家的日子过得让村子里的人眼馋。

有多少次,因为饥饿或因为调皮,我被大人修理得流眼泪,就呆呆地望着汪汪的井水乱想:井是地的眼睛。老师说,人类曾刀耕火种,人类曾二牛抬杠,我现在又亲眼看到人类在机械耕作,地球的皮肤被人划出一道道血痕,地球痛得想哭,井就是地球的眼睛,井水就是眼泪,不然,发明词的人称呼井的量词怎么叫“眼”。

尽管后来我有了一些地理和天文学的知识,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井水养育了我们,但地球是疼痛的,地球在经历折磨。

我十几岁的时候,养活了全村人的那口井干涸了。张井匠选定了好几处井址,都没有打出清冽的井水,从井里打上来的是半桶黄泥浆。张井匠丢了面子,气得害了一场病。没办法,队长决定,只好把原先的那口井往深挖。又挖了十几米,才又打出了水。

村里的人开始使用铁桶和井绳。

以后又在井口安装了辘轳。

来井边畅饮的麻雀变得寥寥无几。

刘桶匠纯粹没有了生意,张井匠的名声也大不如从前,张井匠看井址的水平和井的深度一样直线下降。村里人私下里议论,张井匠的能力是十看九不准。我和村里的孩子们都以为,那是地球快把眼泪哭干了。

以后,村子里的孩子们长出的牙都成了黄色,连大人们的牙也变黄了。村里的人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位姓黄的公社干部学问很大,用瓶子装着水到县防疫站化验后,人们才知道,深层地下水里的含氟量严重超标。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生命没有水显然不行,老百姓管不着氟不氟的事。后来,固原北川十里八乡的男孩子在远处找对象,人家总犯嘀咕,这小伙子烟瘾不小,把牙都熏黄了。我工作后谈对象,猛追一个城里姑娘,姑娘倒有些意思,但她妈死活不同意,结果黄了。后来才知道,她妈是嫌我烟瘾大。还有,听传闻说我们家乡缺水,一脸盆水全家人要用上十天半月才舍得泼掉,她怕结婚后女儿受罪。我妻子和我找对象时,我心有余悸,先表白我的牙不是烟熏黄的,她笑着说不要紧,咱们彼此彼此。我才意识到,她长得像山口百惠,但牙也有点黄。是我忘记了,其实我们是同病相怜。

人常说眼泪是苦涩的,地球的眼泪也制造了许多哭笑不得的故事。

等到我工作了的时候,张井匠已经带着郁闷到他一生为之奋斗的黄泉里去了。村里后来打的井又没用了。说来也巧,张井匠儿子成了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队长,带着打井队在村里打了一眼机井,那井足足有一百米深。小张井匠带着人马走遍全县,给地球钻了无数个孔,解决了老百姓的困难,挣了无数的荣誉证。子承父业,声名大振,他以给地球钻眼为快乐。

但他也有愁眉苦脸的时候。

我所在的学校用的是自来水,每年水费高达15万元。1999年,领导煞费苦心,决定打一眼机井,修一座水塔,解决师生生活用水问题。打了报告,争取了5万元资金,准备一劳永逸。关于能否打出理想的水井,是经过认真考证得出了肯定的结果。理由其实很简单,闹地震的时候,学校打过一眼井,井深不过10米,供地理教师带着学生通过观察井水的变化来预报地震。为了慎重,学校通过我和张井匠的儿子联系,他派来技术人员对学校的地质状况、地下水状况进行考察,也得出了乐观的结论,并完成了勘察报告。我们和打井队签订了合同,他的现代化的打井机械就浩浩荡荡开进了学校。当隆隆作响的钻机钻到百米开外的深度,张队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了,昼夜不停地钻了深洞,钻眼高手终于无奈地摇头认输,他用现代化的手段打了一眼不出水的井。

西海固地下水位下降的速度之快,令他和我们瞠目结舌。

西海固要是陕西临潼该有多好,打井时打不出水能打出兵马俑也好,但西海固地下没有那么多的宝贝。

光知道给地球钻眼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事实上,在西海固,过去出水量很大的机井也不出水了。

20世纪90年代,西海固出了一位发明家,他创造了打窖微灌。在不缺水的地方,用窖储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窖的作用是密封保鲜,储存酒和食物。但在西海固山区,用窖储水以维系生存早已不是新鲜事。发明家的高明在于,用储存在窖里的水灌溉农作物。打不出有水的井,就开始打窖,西海固家家门前挖了一个坑。

窖里的水从哪里来?冬天下的雪,小心翼翼地挪到窖里;夏秋季下的雨,极其珍惜地引到窖里。

但是,近50年来,西海固三年两旱,五年必有大旱,从无例外。

天无雨雪,窖就是干窖。有限的窖水能维持生活就已经很不容易,用窖水浇灌田地,无疑是杯水车薪。“微灌”这个科学的概念就变成“稍微的灌溉”和“可怜的灌溉”了。唯一有变化的是,西海固多了一些地球的干巴巴的眼睛。

西海固缺水是不争的事实。

严重缺水的情况连联合国都知道,联合国的一位官员到西海固转了一圈,郑重其事地宣布,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我的朋友何富成用漫画的形式记录西海固的缺水状况。当他成为全国有名的漫画家的时候,在一个讨论会上,有一位对西海固略知一二的同道不解地问,那里的水奇缺,人们是怎样洗脸的?何富成画了一组漫画:早晨起来,敲响大钟,当人们排好队后,队长口里含着水,朝着每个人的脸喷一口,大家各自抹一把脸,就算是隆重地完成任务了。

外界对西海固的了解是有限的。

倪萍演过一部电影叫《美丽的大脚》,故事里面有一个段落,说的是从大城市来了一位热心的支教老师,最盛大的欢迎礼节,就是凑了半盆洗脸水。支教老师洗完脸后正准备泼掉,当地的乡村教师却说那是神水,用手指蘸着水在每个可爱的学生脸上点一下,然后那半盆水就让驴当成甘美的饮料给畅饮了。外面的人以为那是夸张,觉得是天方夜谭,没有几个人能相信那是真的。但如果您去西海固走上一趟,您的心酸会告诉您,那事儿假不到哪里去。

5年以前,我带着西海固45名回族师范生受中国宋庆龄基金会之邀,到北京去见世面。和宣武区师范学校的学生座谈时,我的学生谈到西海固严重缺水的情况,北京的学生万分惊讶,问西海固的孩子:“怎么不到自来水龙头那儿去接水呀?”那时候,没有人能很快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我特别留意了,西海固孩子脸上的表情是凝重的。

我毫不掩饰我自己对生命里程的惊讶。

有些成语能说明打井的悠久历史,“坐井观天”“井底之蛙”等等都是。我想,人类从树上爬下来后可能就学会了给地球打眼,井与人类相依相伴已经很久。但在我仅有的40年生涯中,井究竟因何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们的年龄在增长着,地下的水位在下降着。

我有病的时候很害怕打针,地球难道不怕打眼吗?千疮百孔的地球,一定不会愉快。

2003年,我回到家乡过春节。因为乡里人有了电视的缘故,村上人谈论最多的是美国要打伊拉克和黄河水就要引到更加边远的山区来。

乡亲们的对话很值得思考。

一个说:“美国为啥要天天喊打伊拉克?”

一个说:“为了石油。”

“伊拉克的石油总有抽完的时候,给地球钻了那么多的眼,世界上的石油总有用完的时候。全世界的石油都用完了,那么多的汽车怎么跑?”

“不知道,会有办法的。”

我吃了一惊,说实话,我过去也经常冒出类似的想法,但后来一想,那事情轮不到我管,也就不再杞人忧天。但是现在,既然乡亲们已经关心那样遥远的地方的打井钻眼的事,我不妨听听他们对山区打井钻眼的想法。

话题马上就转到打井上来。

“我看办法不多,比方咱们这里,已经打了那么多的井,那么多的窖,地下水位下降了,还是没水吃,还不是干瞪眼。”

“黄河水就要引上来了,以后不愁了。”

“黄河水也有用完的时候,连平原灌区浇地都在限水,今年种水稻有限制。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们只有好好种树种草了,只要不再植‘数’造‘零’,情况会好的。”

我的心情远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乡亲们的见识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们已经具备了总结教训和展望未来的慧眼。这种慧眼并不是我的乡亲所独具,但他们在认识地球和人类命运这样的大问题时,和外面的世界达成共识,这容易吗?

和土地直接打交道的人开始懂得抚慰地球了。

我为我的乡亲们的见识感到欣慰。

我想,地球也应该是欣慰的。尽管她因为养育了有思想但很不懂事的人类而后悔过,甚至哭泣,甚至哭干眼泪。但是,地球的胸怀是博大的,她会原谅人类。

治愈千疮百孔,填平无数窟窿,让地球重新穿上漂亮的衣裳,这个时间不会等得太久。我相信,那时候,泉眼又会流淌出感激的泪水,麻雀又会在泉眼旁跳舞唱歌,我的乡亲肯定再也不会需要刘桶匠和张井匠父子。

那时候,人类的聪明才刚刚开始。

20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