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上杨树的叶子已舒展开身子,嫩绿嫩绿的,亮着人的眼。小风煦煦地吹着,脸有一种被轻轻抚着的感觉。德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村里驶去。
当兵回来一年多了,整天盼着安排工作,现在终于被安排到了乡政府。这第一天出发,怎能不高兴?所以没怎么感觉到累,就进了村。
一路打听着,就进了支书家。支书坐在桌前,正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往嘴里扒拉着饭,说话有些呜呜啦啦的:“你有什么事儿?”
德强急忙挤出一脸笑,向前探探身子:“我是乡政府的,来督促烤烟移栽。我叫德强,当兵回来的,刚来上班。乡里分配我来咱们村包村。”
支书翻翻眼皮:“怪不得没见过。”又指指茶碗,“喝茶吧。”
看支书不紧不慢的,德强心里干着急,嘴唇几次动了动,强忍着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支书才开口:“难啊。老百姓都不愿意种,上边又压着非种不可,怎么弄吧?”
“为什么不愿意种啊,乡里讲这是农民增加收入的支柱?”德强有些摸不着头脑。
支书把碗往桌上一顿:“为了多拿点税呗。种多年了,重茬很厉害,毛病出得多。费事多,又多卖不了几个钱。试试吧,讲讲喇叭看看。”
支书就走到窗前,“叭”的一声,开了喇叭:“喃,你讲。”
“不不。”德强摆完手,接着就在心里骂自己,还在部队当连长呢,怎么就熊了,连讲讲都不敢讲!
支书嘴里的饭渣和唾沫星子一块向话筒上飞溅,喊着让村民到村里在机动地上育的苗床起苗,今天务必移栽到大田里。讲完,招呼德强:“走,到地里等着。”
来到地边,支书把手一划拉:“没有办法,老百姓说什么也不育苗,村里只好拿出机动地来育上的。”
等了半天,才悠悠荡荡来了三五个人:
“支书,俺不种烟,啊?”
“土地都延包三十年了,电视里整天讲自主权,还逼着种烟!同志,你说说行啵?”
看到那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德强的嘴哆嗦了。他感到老百姓说的有道理,也和自己理解的政策一致。市场经济了,逼着老百姓种烟这种事不能干。
一天下来,他动了不少口舌,很多时候是见人就跑过去,动员人家种烟,结果一点成效也没有。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乡里,下午的调度会正好开始,乡长要各人汇报情况,德强就抢先发了言。
人们都瞪着眼睛,惊奇地看着他。
“别说了。”乡长最早反应过来,打断他,“我怎么听着像老百姓,不像脱产干部。这个村,由片的负责人一块儿去落实,明天必须栽完。”
德强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下。听完一圈,只有自己这么狼狈。别人包的村都基本完成了。
第二天,工作片负责人和德强一起来到村里,在德强的一片惊异中,片负责人与支书嘻嘻哈哈地称兄道弟一番后,在喇叭上讲开了:
“今天,乡里派我们来继续落实烤烟面积。希望村民明白,种烤烟是任务,必须完成。你说土地包给你了,但你忘了土地归集体所有,不归个人所有。包给你土地是政策,叫你种烤烟也是政策。吃早饭后,抓紧来起苗移栽,谁不办也不行。完不成的下午来缴罚款,一亩二百二十块钱。”然后转过头,笑着对支书说:“你再讲讲,强化强化效果。”
支书就顺着这个意思讲,并表明这回罚到谁他也讲不下来情。
然后就又坐下来端茶碗,点烟卷。
过了好长时间,德强看他们还不急不火的,心里就毛躁起来:“咱去吧。”那两人抬头看他一眼,都没吭声,又继续喝起茶水来。他不好再说什么。
半天过去,有人在大门口伸头缩脑,片负责人就喝道:“干什么!”
门外的人头又一伸,试试探探地说:“就是,想去起烟苗呀。”
“到地里等着去,没看到正办公?”片负责人挥挥手,又端起茶水来,慢慢啜着。
到太阳东南晌的时候,三个人才起身。到苗床前一看,很多人在等着了。
支书指划着分开,片负责人又喊道:“别抢,别伤了苗。”
任务完成,往回走的路上,德强沉默着,片负责人先开口了:“我也是当兵回来的。你看我这样,心里不服是吧?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啊。乡长他不懂政策?恐怕比咱懂得多!你认为我不明白我这样讲不合适?也明白得很!但是得完成任务啊。”
一阵风吹来,路边杨树上的叶片晃动起来,沙沙响。
德强不时地瞟一眼那嫩绿的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