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
22523200000008

第8章 拉萨黎明前的篝火

人的心情不会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绿着,开满鲜花。很难预料也许在一个良辰美景的早晨,有一片枯叶不期而至地飘进生命,使你丰盈的日子突然变得瘦弱。于是你的心投宿一根寒枝;想到风,风吹你身,想到枝,枝摇你心。其实,别认为这是煞风景,那是让你咀嚼生活,关注人性。我相信此时的你,会从人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发出信息。

我不能不想到那年在拉萨的遭遇。它带给我戳肝裂肺的不愉快,主要不是伤害了身体,而是感情。当时我极不情愿地忍耐了心头的怨恨,才没有发泄。后来是阿尔顿曲克的一场大雪唤醒了我其实并没完全泯灭的拉萨往事。沉默之前我不曾燃烧,燃烧之后留下终生不愈的心头的伤痕。

那个还没有走出饥寒交迫的藏家少女啊,你是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你不完全懂得的当时的世界。你此刻在哪里?几十年过去了,跨了一个世纪,你也该是靠60岁的老人了,还仇视那天所经历的意外伤害吗?后来我虽有多次去拉萨的机会,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你。你的生活无时不在牵着我的心肋。什么是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可是藏族姑娘呀,你的生与死,我当时无法未卜先知,现在也不能确知。

在这个静静的京城的早晨,我隔窗西望,天蓝得无边无际,一支笔犹如洞箫,哀哀地横在纸上,遥写着关于你的没有任何情节却让人痛心疾首的故事。我在拉萨留下的不死之痛,只能让爱去叙述。

时间:1959年残冬;地点:拉萨西郊一个杂乱无章的临时军用停车场。

我军正在平息那场西藏的叛乱。硝烟刚断,枪声才息。这是战斗间隙中的平静,山头上哨兵正举着望远镜搜寻。一排排满载着战争物资的军用汽车很不安静地在小憩,几乎每条轮胎上都粘满泥浆。寂静的灿烂,静静的喧哗。

那天黎明,西藏的寒冷继续在旷野上疯长着。我们这些准备把物资运往西藏各地的汽车兵,照例早早地爬出并不热乎的被窝,重复每天必须做却不觉得腻烦的工作:烤车。一堆堆篝火喷着看似冰冷的火苗,摇摇荡荡地燃烧起来了,舔着黑沉沉的夜空无力地吹着。冻着一层冰霜的大地依然不动声色地僵在原处。冰渣地面落下几粒火星,慢慢地灭去。我的忙碌是全方位的,一会儿钻到车底下拧紧每一颗松了口的罗丝钉,一会儿爬到发动机旁测油量水,一会儿又攀上大厢检查承运物资。出车前的准备工作我必须做到丝毫的误差都不能存在。寒风亮着刺人耳膜的嗓音狂吹着,袭击得我的双手僵硬,浑身打哆嗦。车下由我亲手生起来的篝火似乎与我无任何关联,我虽然围着篝火忙这忙那,却没有任何温热的感觉。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寒风并不是西藏冬天的尾巴,而是它冬季的开头。天气确实出奇的冷,我只要把篝火送给汽车就心满意足了。烤车,好像在雪地里刨个坑,给汽车埋点温暖。

“烤车”这个名词肯定在辞海里查不到。不必说今天的中青年人对它十分茫然,就是相当多的汽车司机也未必能说清“烤车”是如何的艰辛。在还没有喷灯可以给汽车输送温暖的年代,“烤车”是另一种必不可少的存在,无人去怀疑或可以撼动它。那是在“文革”前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高原汽车兵把“烤车”当成家常便饭,每天必须重复去做。当时国产汽车还不知在哪位工程师构思的图纸上“怀胎”,中国的每条由马路改制的公路上稀稀落落跑着的都是破旧的进口汽车。驻扎在青藏公路沿线的几个汽车团,都是驾驶着二战期间淘汰下来的德国“大依发”载重汽车,执行进藏运输任务。这种车进来时大都没有电瓶,我们自己一时又不会制造,所以相当多的车的启动机形同虚设,每天出车都靠拖车发动车。“烤车”便是拖车前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

深冬,青藏高原的气候酷冷时可到零下四十多度,我们在这种环境里承受的奇寒袭击,不亲临其寒的人是很难以想象得出的。有人形容说小解的尿未落地就冻成了冰条,这也许有些夸张,但是每个人的鼻尖吊着一个或两个结成冰的鼻涕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汽车停驶一夜,发动机内各部位的润滑油都结结实实地冻凝成硬块了。只有把润滑油烤软变稀,车子才可以发动起来。“烤车”便应运而生。

风中的篝火,远远看去犹如站在崖上的的鹰,呼呼啦啦,欲振翅腾飞,却飞不起来。它的翅膀被寒气凝冻了。篝火咬破了夜幕,亮亮地灿燃。仅一个连队就45台车,每台车的油底壳、变速箱和后押宝下面都生着火,可以想象得出燃在静静夜里的一百多堆篝火,是何等壮观!火与风的较量一直不会中断:寒风总想杀灭篝火,拼命地吹着,狂吹。适得其反的是寒风越是扑腾得欢势,到后来篝火竟然越来越旺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整个黑夜都集中到拉萨西郊燃烧起来了。冬夜的精灵!

每天,在风雪路上,颠簸得身子和神经近乎麻木的我们这些汽车兵,只有此刻,当篝火烤热了高原黎明的这一刻,我们仿佛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偌大西藏的这个小小的临时停车场,因了这一堆堆陡然生起的篝火,出人意料地变成暖融融的世界,好似母亲的怀抱。无数的蝴蝶扑着春天飞来了。我们暂时忘掉肩头的使命,闭起双眼醉醉地让流动的暖气抚摸自己。

真的,我们在忙里偷闲地享受一种纯洁的温馨。尽管这种享受稍纵即逝,之后我们又要没完没了地在青藏公路上奔驰,但是我们知足了。怎能不感谢篝火,怎能不感谢红柳根!

红柳根是生火烤车的木柴。一根红柳,一支会唱歌的篝火。

红柳根是我们从柴达木盆地阿尔顿曲克草原掘地三尺刨挖来的。缺煤少油的年代,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红柳滩便无法逃脱地成为我们开发“电、火、暖”的资源。贫穷把人逼向愚昧。只能等待时机忏悔这种蛮性破坏环境生态的行径了。

篝火燃烧得最美丽的时刻,也是我们汽车兵心身最轻松的时候。人和车都在积蓄力量,只等连长宣布出车的哨声清亮地一响,一条长龙就立马缠绕着青藏公路奔腾蠕动起来。

就在大家等待连长的哨音响起的短暂空隙,我们的班长“篓子”(我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送他这么个雅号?)把全班5台车的驾驶员招呼到他的车前,开了个短会,三言两语,不敢啰嗦。因为连长说过了他的哨子一响,全连45台车的轮子都得转动起来。班长说,今天烤车剩下的柴火就不要收拾了,留给这些藏族同胞去捡吧!他们实在凄凄惶惶地让人可怜。班长说这番话时,伸手指点着车场的周围。

我们这才看到朦胧的天光下,挤满了一堆堆藏胞,那是准备捡柴火的穷人。刚才夜色太重,我们又是在燃烧着篝火的亮处忙碌着,黑暗把他们藏在了夜的深处,很难被人发现。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刺痛。难得有班长这份怜悯受苦人的心肠。这些躲在夜色中的藏胞,祖祖辈辈用牦牛粪生火做饭取暖,牦牛粪就是他们的春天,就是他们生活的动力。他们已经很习惯用这种酷似“钻木取火”式的方法打发贫苦而单调的日子。我到过几个藏村,看到家家院里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牦牛粪,房前屋后的草滩上也晒着牦牛粪。我曾经喝过他们热情接待我的酥油茶,碗里浮动着点点牛粪末。但我不能拒绝牧民们待客的诚意,咬着牙将酥油茶灌进肚里。这就是藏家人的生活,世代相传沿袭下来的靠牦牛粪做饭取暖的苦涩生活!我初到藏区的时候,西藏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牧民们继续着苦难、愚昧和抗争。

现在,冷不丁地有一堆红柳火欢欢腾腾地点燃在他们的视线内,那种惊喜和向往是难以抑制的。新鲜的红柳火会把他们领进另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到的明媚、温暖的天地之中。他们捡拾甚至哄抢我们烤车后剩余的柴火,会得到大家的理解。“篓子班长”拱手让柴火是善解人意之举。

班长的短会开完了,许是出于一个业余作者观察生活的习惯,我特地沿着车场周围走了一圈。我看到那些穿着破旧藏袍的牧人,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汽车下面的篝火。篝火像红牡丹似的燃烧着,还不时爆出啪啪的声响,牧民的脸却木讷得挤满忧郁而恐惧的皱纹。我不敢多看,忙忙走开……

之后,我又心事重重地在连队好些汽车前走走停停地“参观”了一下。战友们都忙着烤车,紧张繁忙,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气氛。每个兵的额头都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我想,正是寒夜里的这些热汗,凝固了整个拉萨黎明的奇寒和喧嚷。浑身披着破衣烂衫的拉萨城,疲惫不堪地坐在篝火边,从这些红柳火中取暖。那一刻,我竟然杞人忧天地产生了一个担心:这越燃越起劲的篝火会不会把这个遥远而伤痛着的边城毁掉?其实我真实的想法始终是:巴不得把地球都点燃起来,融化掉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让天下受寒挨饿的人都过上温饱日子。

正是在“参观”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藏族姑娘,往大处推想也不过十三四岁,她蓬乱的头发上落满草屑之类的杂物,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哆嗦着,不错眼珠地打量着我。那是一种胆战心惊的眼神,难道她怕我会把她赶走?我很想上前和她搭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总觉得几句不痛不痒同情她的话不会减少她满脸的恐惧。她肯定不是一失学的女孩,那时候像这样的孩子在西藏是无学可上的。她哆哆嗦嗦地站在拉萨早春之前的寒风里,只是想得到几枝柴火引来春天。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她这样可怜的情形,头扭向一旁,走开了。很不乐意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在拉萨的这个黎明,我的心里蒙上了黄昏的颜色,脚步很沉心力更沉。

大约两小时后,东边的天空开始透出微亮,我们的烤车工作宣告完成。这时急于上路的兵们把残火余柴摔到四周的空地上。正在燃烧的柴火带着光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在艺术家的眼里,这种摔的动作绝对是舞蹈姿势,可是我的感觉那是百分之百的一种抛弃什么的动作。剩余的柴火带着火与光的弧线刚一落地,那些早就等候的牧民便一拥而上,抢着捡还未烧透的木柴。木柴正冒着火苗,有的还是带着响声的火苗,他们用尽一切办法将火打灭,有些牧民竟然脱下藏袍牢牢地捂在柴火上,这样既抢先占为己有又灭了火苗,一举两得。牧人们终年在荒郊野地过着游牧生活,这些奇特的新鲜无比的木柴将给祖辈千年的藏家人不曾有过的温暖。

突然我听到一声尖细的惨叫,那是切入肌肤的直刺我心肺的声音。只那么一声,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它像一粒不开花的种子永久地植进了我的骨髓里。当时车队马上就要上路了,我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倔劲,宁肯让连长批评我不能准时叫车轮转动,竟然走到少女跟前去探个究竟。我几乎用完了所学到的那几句藏语,也问不出她一句回答我的话。她只是双手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哭,那哭声凄惨得叫人心碎。最后还是旁边一位同样也捡拾柴火的年轻小伙子,用半通不通的汉话比比划划地告诉了我一切。他说那女孩叫拉木措,是个一出生就没有父母的孤儿,一位好心的阿妈收养了她,把她抚养长大。现在阿妈病瘫在床上,还未长成大人的拉木措力不从心地担负起了养活阿妈的重担。刚才拉木措为了得到一根红柳柴火,还没等汽车底盘下的篝火熄灭,就去抢拾。有个大个兵满脸的不高兴,竟然飞脚照那篝火猛踢过去,燃着火苗的木棒不偏不倚地蹦在了少女脸上,她惨叫起来,火烧了她的脸……

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大个兵是谁,一个连队的锅里搅勺把,又在同一条路上跑车,谁不摸谁的底细!但是我还是给我的战友大个子保住了秘。当时他做那事就我了解的情况比较详细,别的人大都不知道。事后我也没给领导汇报。违心!人大概难免要做违心的事。但是我还是恨大个兵,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有意还是无意,我都恨他。干吗要在可怜得只剩下求一根柴火的藏家少女面前抖威风,逞什么能呀你!我走到少女跟前,说,跟我走吧,让我们的军医看看你脸上烧的伤。她根本不领我的情,仍然双手捂着脸,摇着肩膀,坚决不肯。这时那个年轻小伙子误以为我要永远带走拉木措,便对我说:“拉木措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你想把她带走,除非和帮她的那个阿妈结婚……”

听,这叫什么话。我无法跟他们说清楚,只好走了。我的心里不仅拥堵着同情,还有恨。这是真情实话。

谁不知道我们连长秦树刚是条汉子,粗细得当,什么事都做得可丁可卯。他是绝对不会允许那种横行霸道的兵在他的眼皮底下晃悠。当天我们投宿藏北的当雄兵站,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已经把拉萨发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还亮起嗓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呀,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这就叫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真佩服你!”我听不出连长是在损我还是夸我,反正我心里挺不是个味。随他去,我还是什么也不告诉他,既然他都知道了,我为啥去赶着拜晚佛!

那天晚点名时,秦连长声色俱厉地狠批了大个兵,当众宣布撤了他驾驶员资格,关了禁闭。我记得很清楚,他对大个兵说,你站到队前来,让大家瞧瞧你脸发红不发红。你他妈的枉穿了一身军装,欺侮藏族农奴,这算什么本事!他们是受苦人呀,骑在受苦人头上撒尿你也做得出!你有能耐扛着一麻袋米面翻过唐古拉山,送到牧民家里,这叫军爱民,你懂不懂?

不打人不骂人,这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明文规定的。可是骂那些打人的人,没人说他错。秦连长是不轻易骂人的,更没打过人。但他那天发那么大的火,还说了些脏话,大家可以理解。

藏家少女拉木措那声凄惨的尖叫,终生都不会从我耳畔消失。它犹如刀刃从高处落下来割我心上的肉。执行完那趟任务,连队回到昆仑山下阿尔顿曲克草原的军营里,大雪没黑没明地吼了三天。我们无法出车,待命。这雪净化了我心,静思了拉萨的事。良知发现,重新审视自己作为。我闷着头憋在驾驶室里一气写了一篇《情况反映》,详细地记下了在拉萨发生的那件事,还列举了平时我在青藏地区所见所闻所悟军民关系中一些不尽人意的事件。出于一个高原军人的责任感,我强烈呼吁执勤的汽车部队和藏族同胞建立血肉关系。我写的这篇“内参”先在团政治处主编的《政工简报》上刊登出来了,没想到总后勤部青藏办事处政治部转发了。至今我仍记得转发时编者按语中的一段话(大意):“西藏上层少数反动分子,做梦都想把解放军和汉人赶出西藏。我们千万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