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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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藏驼路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在西藏什么样的苦最使你难以忘怀?

我就回答:夏夜的月亮。贫瘠的土地上吃不饱氧气,星星也一样的苦。

如果你还要说,苦的时候你就看太阳。

那我就回答:西藏的太阳也一样的苦。暴风雪之后的太阳能有多少温暖!

你什么都不问了,那好,我就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你冷的时候看这个人,苦时你也看这个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人,就像父亲坟头上的青草,就像你无法征服的雪山让你留下终生的伤疤。

这个人在我脑海里盘绕了几十年,我一直不知道如何把他说破。此人叫慕生忠,一位开国将军。好些年前,总该有12年了吧,他在一杯浓烈的酣酒后已经老去,只是把他最早在世界屋脊上点燃的篝火留在西藏上空。如今,记得他名字的人很少,但是知道他故事的人却很多。

此刻,在我回首他的时候,才感到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活在他的光阴里。我怀念他时的感情很复杂,不仅仅是难忘,应该说这是个痛楚的时刻。我真真切切地觉得我像将军一样在和死亡拥抱。他走了一生,还没走出青藏的山。他几乎忘掉了回头是岸,死后也要儿女把骨灰撒在昆仑山上。骨灰落地在昆仑山,重重的一个坑,多么深的一个坑呀,就像父亲离去,在我心中突然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我无法抗拒,随他其后,提着他点燃的那堆篝火,寒夜里继续在雪山上奔走。在世界屋脊上,西藏离云那么近,我随手抓了一把云,都能嗅到他汗味的芳香。因为这云慕生忠曾经攥在手心里。哦,我的三月的京城,又一次被驼铃摇响……

共和国诞生的第4年,那个北风紧吹、天空布满灰沉沉乌云的隆冬,慕生忠用一身单薄的军装裹紧显得有点精瘦的身体,迈着憧憬西藏明天的步伐,从青海湖边那个只有几户土著人家的小镇香日德,踏上了给拉萨运粮的漫长征途。我能想象得出,那个时刻他的心头肯定怀着壮志凌云。同时我也敢说他是做好了另一种思想准备,自己的生命也许会结束在这次长途西征中,他的脚印将在一片泥沼中闪烁着最后的光彩后而沉没。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在北京领受了任务返回兰州之前,特地进了一回大北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这个举动看似临时动意实则是军人的职业意识。他加洗了一摞照片,颤颤地拿在手里,分送给几位要好的战友。亲人免送。

每个得到照片的人,听到的都是他同一句话:“我如果死在了那个地方,这就是永久的留念!”

不能说这是忧伤,更多的是悲壮。他是个军人,马上要去一个很陌生而又是险情四伏的地方开辟新的战场,前景未卜。他当然渴望叫醒黎明,可是当黑暗压来时他绝不会低头。战场变换了,他脚下的路会照样活跃。军人的高贵就在于身上凝聚着摧枯拉朽的锐气。

接到照片的人全都不说话,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如果慕生忠死了,纯属正常;可是他活下来了,这是奇迹。不是那个陌生的世界对他格外仁慈,而是他坚决不与那个世界妥协,即使倒了下去也不妥协的那种韧性的昂扬。

慕生忠执行的任务史无前例,是应该记载在共和国历史上的一段重要里程:给西藏运粮。刚刚成立的西藏运输部队,他担任总队政治委员。

拉萨断粮了,粮荒。

西藏向北京告急!

当时,和平解放西藏的部队三万人有余。不说别的,光每天吃粮就需要四五万斤。西藏本土就是挤破地皮也长不出这么多粮食。还有中央驻拉萨党政机关的吃粮全靠从内地运来。中国不产汽车,西藏也不通汽车。空中更是禁区。名符其实的一座孤岛!只能靠骆驼、牦牛,还有骡马运输。主要是骆驼,渴不死的饿不死的“戈壁之舟”骆驼!

脚跟还没有完全在西藏站稳的军队和机关人员,勒紧裤腰带吃饭。每人每天只供4两粮。4两,壮汉子塞牙缝也许够了。

一些反动分子,此刻得意的连鼻子都翘起来了。他们张扬起了不可抑制的气焰,你买我粮?可以。一斤面一斤银子,一斤咸盐八个银元,八斤牛粪一个银元。爱买不买,要活命你还得求着我买!牛粪是西藏的主要燃料。

中央驻西藏代表张经武在几次大会上,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现在吃的一斤面是一斤银子的价,烧一壶开水就得花四个袁大头。要命呀,我们是吃银咽金打发日子的!

就在他讲这话时,八廓街头的那些管家,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着破嗓子:“一个银元买八斤牛粪!”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干牛粪。

过于辉煌灿烂的人其下场是烧毁自己。他们以为会困死的人却要挣脱困境。

慕生忠带领运粮的驼队踏上了进藏之路。

准备献身于进藏运粮路上的慕生忠是活下来了,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了。可是骆驼死了,运粮的骆驼死了不少。据说,当时全国大约有20余万峰骆驼,他慕生忠的胃口大得吓人,一口气就从陕、甘、宁、青及内蒙征购了26万峰。还有部分马、骡子、牦牛。那是从内地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给西藏运粮,征购人怀里揣的又是盖着中央政府大印的介绍信,谁还能不把骆驼贡献出来!粮食倒是运到了拉萨,长途跋涉了百余天。粮食耗去近一半,骆驼死了三分之二。赶骆驼的人也有三十多人献身。这是代价!值不值?后来慕生忠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说到运粮时他从不提人员的伤亡,嘴唇咬得紧紧的,只字不吐。他只讲骆驼,那也是伤感万分地说呀:

“我就是从那次进藏喜欢上甚至可以说爱上了骆驼。它们是有功之臣,倒下去的也是有功之臣!我一想起那些在半路上死去的骆驼,心里就酸楚得要命。它们死得太不甘心了,它们是多么地想和我们一起走进西藏到达拉萨。可是它们没有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就离开了我们!”

说着他举起手背擦着眼泪。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讲那些永远倒在进藏路上的同志。那样的回忆会把他的心肋戳得淌血,会让他很苦很苦的。那不是用歌声铺成的路,是用尸体铺的路呀!他说,不堪回首!

在痛楚的阴影里,他热爱光明;在光明的日子里,他珍惜痛楚。我想,如果是我,我也会像慕生忠一样,只讲骆驼不提人。

那些骆驼,那些让慕生忠一生都觉得愧疚的死去的骆驼……

走出香日德不久就遇上了闹心事。从香日德到昆仑山下的格尔木,原先有一条驼道。那是早些年骆驼客留下来的。真佩服那些痴心不改的骆驼客,他们是最早走近昆仑山的人。也许那些开路人为这条路已经把命搭进去了,但是他们毕竟在没有路的地方留下了脚印。如果把这条驼道也可以叫路的话,那么这路太没规则了,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如同蚯蚓爬过后又被风吹雪掩了几次。你说它睡着了吧,又仿佛醒着。醒了吧,又似乎迷盹着眼。运粮队沿着它前行,常常走着走着驼路就莫名奇妙地消失了。哪儿去了?谁也弄不清楚。只见眼前出现的要么是砂砺、荆丛,要么是沟坎、山包。每在这时慕生忠就跑到最前面和驼工们一起找路,辨认方向。他说,驼道没有了,咱们就找骆驼粪,那些风干了的驼粪就是路标。跟着它走没错。当然,如果遇到了骆驼的死尸,那也是路标。后来有人就编起了这样的顺口溜:“进藏不用愁,骆驼骨头当路标。”“远看老鸹,近找骆驼。”

茫茫戈壁,空旷辽远。离开了这条救命的驼道,运粮队绝对会盲目地、悲伤地徒劳无功地走难以计数的冤枉路,以至迷失在戈壁滩。

慕生忠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俨然是个普通劳动者,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出现于他视线内的每一个驼工:同志,记住,一定记住。骆驼蹄印是路,驼粪就是路,驼骨也是路。有了路我们就会走到格尔木,再一直走到拉萨。

他在世道沧桑的经历中,明白了一个理:为什么有些人耗尽一生的光阴,还是走不出波涛汹涌的黑暗。就是因为他们倚着黑暗抛下了远征的帆。眼下,最早开进昆仑山的这些驼印、驼粪、驼骨,就是帆!

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很大很大的一个圈,谁都以为一直朝着前方走,扫兴的是他们又回到了原地。人都累了,也有些灰心了。慕生忠找了个有河水的地方让驼队停下来,他们要吃些干粮,歇口气,再赶路。骆驼们也累了,乏困地冲着天空打了几个响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卧下来。它们也需要松松筋骨了。

年轻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乐,苦中也要找乐。几个驼工撩着河水,互相用清亮亮的水花扑打着脸,痛痛快快地笑着,朗笑,全然不像困在进藏路上的迷途者。慕生忠也不甘寂寞,没事找事地加入了进去。他拾起一捧水照着回族青年马珍的脸上扔去,说:“小马,你看你脸上的垢甲都快结疤疤了,还不趁着这水彻底洗洗!”马珍的脸原本就黑,这些天沙里筛风里吹,黑上又加黑。几个伙伴见慕生忠给他撩水,也就一起乐呵呵地用水花激他。马珍不躲开,任凭别人撩水为他洗脸爽心。巴不得呢!困难什么时候能没有?人还怕它吗?

其实比石头硬的还是石头。

夜的戈壁滩是口大锅底,冷却,空寂。月亮像一只破旧的奄奄一息的灯炮,蒙着一层灰尘发着死光。连地上的一片片陈年积雪也变得像灰烬。几十顶行军帐篷很不规则地撑在河湾,孤独得像失去家的弃儿。惟一堆堆篝火烈烈燃烧着,告诉人们戈壁滩是醒着的。火苗煮着沙粒,煮着随风飘浮在夜空的雪片。骆驼们静站一排,咀嚼着干草,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使人觉得它们是在吃着火苗长膘。寂静的夜,就这样被骆驼一点一点咬破。

不管戈壁有多冷,劳累至极的人们头一挨上作为枕头的大头皮鞋,就抽起了鼾声。每人的脚都伸得长长的,让疲劳还有寒冷尽多尽快地从趾头流走。站岗的人是享受不到这种酣睡的。这是慕生忠既定不移的规定,军事化管理,轮流站岗,荷枪实弹。每人一班,每班一小时。站岗的名单上自然不会有慕生忠的名字,但他夜里总要醒来三两次。太操心,睡不着。有天晚上,他起夜巡查时发现有一顶帐篷被风揭得快倒塌了,同志们还在香香地睡着。他赶紧悄声叫醒几个班长,和他们一起轻手轻脚地整好了帐篷,那些睡得熟透了的驼工们还在睡着,他们根本不晓得深夜里在他们身边滋生了什么温暖的故事。今夜不知道,明天也不知道。慕生忠回头望着整好的帐篷时,听见有人在睡梦里唱歌:“妹嫁远方/妹嫁远方/哥走异乡/哥走异乡……”河西走廊乡谣,小马唱的。这小子,做梦想媳妇,尽是好事!

下一岗本该马珍站了,换岗人欲摇醒他,被慕生忠制止了。他说,让过他吧,别打破他的好梦。我批准的,叫这小子好好睡下去!

夜色悄悄地从山脊一条白线似的曙色上滑下去,悄悄地,像脱裤子。天慢慢亮了。

一阵躁动后,长长的驼队又蜿蜒在广袤的戈壁滩上。驼铃带着慕生忠的队伍走向遥远的地方。昼夜不停的高原大风吹折了鸟儿苦难的翅膀,却吹不动不肯死去的运粮驼队。

骆驼蹄印、骆驼粪,还有骆驼的尸骨把运粮队领到了格尔木。格尔木,那时候的格尔木是什么样儿呢?一条河,河里结着冰,冰上覆盖着沙土,根本不像河。没有一棵树,就连那些偶尔长在戈壁滩的荆丛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黄沙滚滚的暴风中。地面上只有不时蹿跳着的灰鼠什么的,正是这些放肆的小动物把格尔木的春天推翻了。不管怎么说,运粮队到格尔木了。应该说还算顺利,400多公里路,折腾了一个星期多点时间。是吃了不少苦,但是当他们在格尔木河边安寨扎营后,那些苦也随之消失了。他们要在这儿休息两天。

运粮队是自带粮草上路的。那时候只能这样,沿途没有人,即使有人也不会为他们做后勤保障。这一个星期他们几乎吃掉了半个月的口粮。大家体力消耗太大,饭量急骤增加。后面的路程会更艰难,照这样的吃法,弄不好给西藏的粮食没有运到,运粮的人却因为断粮而困死在半路上。慕生忠来到格尔木的第一夜,苦愁挠心,如猫爪揪着,根本无法入睡。这一大摊子人的性命都无法推卸地系在他身上,怎么睡得着呀!格尔木的冬夜,冰雪覆盖了所有的路,空空荡荡的风声,远远近近刀子般闪亮的点点鬼火,是昆仑山千年不变的平静。慕生忠加大了篝火的燃量,也驱不散这个夜晚的寒冷。他忘不掉下午刚到格尔木时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受惊的藏羚羊,从河湾一闪而过,丢下了满目苍凉的河床。这位驼队的领导人此刻始终在考虑今后的路程,考虑在这条路上殊死拼搏的他和他率领的运粮驼队该怎么活下去。

冷月高悬,寒星点点。慕生忠望着熟睡的帐篷,望着夜色中那些凝冻了一般的三高两低的驼峰,深感保护这支队伍顽强活下去的重任就压在自己肩上。他虽然不忍心,但还是推醒了熟睡的机要员,立即给北京发出电报,要求上级给他们供粮。电文中有这样的话:只有我们吃饱,才能圆满完成运粮任务。

后半夜,当昆仑山的宁静进入一天24小时最深远的时刻,有一只骆驼走完了它一生的历程,永远地倒在了格尔木寒冷的荒原上,正是在下午藏羚羊闪过的地方。这是运粮队出发后死亡的第一峰骆驼。慕生忠是亲眼看着那骆驼断气的,当时他正在巡夜,那骆驼在仰天长嘶一声后,完成了它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呐喊,与坠落昆仑山岔的月亮一起倒下。它跑累了吧,饿极了吧,像耗尽了油的灯盏,缓缓地睡去。它死了,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那失去水分的躯体使它蜷缩得瘦小瘦小。慕生忠跪下身子,轻轻地将它的那只半睁的眼睛合上。平常,总有一些生命被我们忽视,死一头猪或一只鸟,我们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无故地踩它一脚。可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茫茫荒野里,你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一只蚂蚁在结束生命时若被你看见,你都会觉得疼痛。可是你却无能为力。正因为生命脆弱才显得宝贵,倍加珍惜。这不,慕生忠为这峰死去的骆驼抹起了眼泪。

格尔木,不是运粮队久呆的地方,在这个冬夜诞生了慕生忠最不情愿看到的孤独和悲伤。他呼天唤地吼一声:苍天呀,保佑我的驼队顺利到拉萨!

失眠之后把天熬白。同时也把苦愁给了白天。

黎明,高原还沉在梦境之中,驼铃就敲醒了昆仑山。运粮队虽然寂寞却又不甘心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征途。

他们驻扎过的那个拆掉帐篷的地方,留下了一堆土丘,新土。那里安葬着那峰死去的骆驼。它的尸体完完整整地掩埋在里面。这是慕生忠的主意,他说,战友死了,我们要给它找个安身处。他总是称骆驼为战友,无言的战友。下葬前,他才发现骆驼的前腿上有块伤口,结着血痂。他对卫生员说,拿来纱布给它包扎好。不能让它带伤走远路。卫生员用纱布包着战友的伤口,一层又一层……

寂寞的骆驼,昆仑山会挑出明月的心做一盏灯,夜夜陪伴你。

寒风漫征途。沿路响着卷在风雪中的驼铃声。薄金属的铃,声音明媚。叮当,叮当……像千年的陈酿,却不知为谁而酿。醉着路旁的每一片荒滩和冰川,醉着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彩和飞鸟。铃声响过,没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出远门人对故乡远远的思念。

天空,戈壁,草原,像干净的灵魂。越来越大的风把遍地的尘土吹起,夹杂着砂粒、雪团,抽打天空、戈壁。天空不再朗晴,戈壁浑沌一片。只有那结队而行的骆驼,是青藏高原眼下最美的花朵,它用灿烂的力量和光温暖着卧在路中央的每一块石头。沉睡的就让它们继续沉睡,飞舞的就让它们继续飞舞。驼队一次次过河,河浪上留下铃声;一次次爬山,山坡留下的还是铃声。

这天中午,驼队刚刚翻过一道山岭,前面突然豁亮起来,呈现出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草地。疏朗、明远、洁净。山巅远雪,明晃晃地把原野推向前台,天上的白云仿佛成了羊群。山是油画,水是油画。一幅幅近似海市蜃楼的画带来了宁静中的活力。

活力?那是考验运粮队的陷阱。油画是草滩中的泥沼地!

进到草地还没一个小时,一场暴雨就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满世界密密匝匝的雨丝,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整个脸仿佛在雨水里泡着。人根本无法迈步,只能原地站着不动,任凭暴雨冲打。骆驼,还有骡子、马,赤条条地站在风雨中,它们的背上流淌着一条又一条小溪。小溪犹如一条条毒蛇,伸着长长的舌尖肆意地窜着。驼们骡马们开始暴躁起来,叫着。还好,暴雨很快就过去了。队伍继续行进。这时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衣服上的雨水还在掉线线似的淌着。慕生忠笑说,我是老落汤鸡,带着一窝小落汤鸡。

那些泥沼地里的水潭很是狡猾,大都深藏不露地匿于草丛之下。看上去明明是一棵草或一丛草簇,你甚至能看到草根处板结的咸土。可是当你踩上去后,糟!迈出的脚扑哧就陷了进去,这时惊慌失措的你必须抬起另一只脚,准备拔出那只陷下的脚。就在这一瞬间,身体重量集中到了已经落陷的那只脚上。此时你更加失魂落魄,不知如何办时,那只抬起的脚只得落地。得!整个人就陷了进去。谁也弄不清那泥潭怎么就那么深,仿佛没有底儿似的,人越陷越深。如果有人去救落陷者,便一起陷了进去……

最初有几个同志落入泥潭后,还有人去抢救。其结果无一例外地双双落陷。慕生忠着急了,好像烈火烧着了眉毛似的狂叫着:“不能救了,送死!”最先走进泥潭中的人还有三两个人的小半个身子露在泥水上面,他们拼死般挣扎着,呼喊着救命。有人实在不忍心眼瞧着日夜相处的同志就这样被万恶不赦的泥潭吞没,便挽袖握拳地要扑上去搭救,慕生忠上前给了那人一拳,使之击倒在地,他吼道:“你不要命了,你!死一个人还不够,要把你也搭进去?”那倒地者是个小伙子,他砸着脑袋痛骂自己:“我无能,我是个废物!他和我是自小耍大的乡党,这次出来前我们双方的父母再三叮咛要我们互相照应!我无能!我一个人回去怎么向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交待……”

慕生忠怎么受得了这种比刀尖戳心还疼痛的感情的打击!他上前抱住被他击倒的那个同志,一起嚎哭起来……

队伍停止前进,清点人数。

一共有14个同志陷进泥潭。连尸体也无法找到。

那么多的同志在草地上不能自控地疯了似的跳腾着,为死去的亡友,也为自己的前程。他们都泪水盈眶地向远方凝视。不能再这样死去了,已经有14个同志献出了生命,现在活着的人还面临着随时可能死去的威胁。无论如何不能让泥潭这样的凶神不明不白地戮杀生命了!

一盏灯如果熄灭,在它熄灭前要设方想法取出它内心的光芒,变成投向黑暗的一把锋利的刀刃。慕生忠站在草地上对大家说了这样一番话:第一,我们大家要擦干眼泪,把永远留在这里的同志安葬好;第二,我们不能在迷途中昏迷不醒,大家都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再也不许泥潭欺侮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只要我慕生忠还活着,你们就不会死!我保护大家,大家保护我。

泥潭旁边的草地上留下了14个用草皮堆起的泥丘,那就是那些献身的同志永远的归宿地。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又留在了遥远的地方。很寂寞又无奈。让太阳给他们温暖吧,叫月光轻轻地拍着他们长睡吧。慕生忠派人好不容易才找来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下了所有遇难同志的名字,插在了他们的坟旁,就算是一块合葬碑了。之后他喊了一声“一——二!”大家逐一喊着死去的同志万岁。听得出好多人是噙着泪声喊“万岁”的。

离开时有人抓起一把坟土,攥起,装进了口袋。这会成为他西进路上的精神干粮。

运粮队又向前行进了。为了不再鲁莽地走入泥潭,他们特地派几个人先走一步在前面探路,选路。还有,每个小分队都准备了随时救人出泥潭的绳子。以后几天,再没有死人,伤人的事倒是发生过几次,随队医生给伤者包扎包扎又前行了。

死神仍像烟雾一样飘荡在进藏的征途上。

该牲口遭大罪了。特别是骡子,在泥潭里几经换气最终仍免不了一死的还很多。瘦驼碎蹄,衰骡苦嘶。多少年后,慕生忠在许多场合给人们讲到牲口在泥沼地苦苦挣扎着死去的惨景时,多次哽咽着讲不下去。戳心的疼呀——

“马是驮着人过泥沼地的,有人在它的背上指点路线,凭它的机敏和灵巧,总可以和人一起安全走过一个又一个险滩;骆驼虽然笨重,但腿长,蹄掌厚而坚,它有肥宽的躯体,再加上其顽忍的毅力,即使陷进泥淖,一不会没顶,二可以刨腾着挣扎出来;牦牛呢,在这泥沼滩里真正显示了它那‘高原之舟’的美称是当之无愧的。它的腿虽然短,可那天生的像帆船一样的肚皮,使它在泥水里漂浮起来,其他动物就望尘莫及了。还有它肚皮下那些密而厚的长毛,也能帮它走出泥沼地;惨不忍睹的是骡子,它们最令人同情了,死亡数很多。骡子的躯体瘦小,腿细蹄又尖,一踏上深处的泥淖就非陷进去不可了。在过泥沼地之前,我们也想到了骡子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就有意减去了它们身上的驮物。没想到这样也不行,它们一陷下去就没救,实在没办法!那些日子,看着骡子一批又一批地在泥滩里送了命,我不知暗暗流了多少眼泪。骡子、骆驼都是我们无言的战友呀!”

慕生忠的心情当时无法平静,过了多少年后还是无法平静。骡子的惨死,疼痛了他一生!

运粮队的人马只要没死绝,他们的脚尖就永远朝着前方;慕生忠骨头的光芒只要不灭,他就始终坚强得像19岁。活着的灵魂比死去的更辉煌。因为他们肩负的是不朽的为西藏送去春天的灿烂使命。

驼铃寂寞地摇响在茫茫青藏大地。耳畔只有夹杂在铃铛间隙中寒风的叹息。

太阳跌进沙坑,只见一块蛋黄在雪原弹跳。又是一天被驼蹄踩碎,将要迎接的又是一个驼铃声中的黎明。

人马小憩在一条小河边。

骆驼静站着,瘦弱的躯体在蓝天雪原的映衬下,更瘦,更弱。

骆驼继续瘦下去,它们的四蹄踩在时间的键钮上,只要没有到达终点,困难就随时相伴。

接下来的路,泥沼是没有遇到,却有新的难题挡道。他们面前展现的地域全被冰雪结结实实地覆盖着,这是亘古至今的生物禁区,基本上看不到人家。偶尔见到一个牧人,远远地站着,用疑惑生硬的目光瞅着驼队,一个个蓬头垢面,很像野人。冰雪世界的出现,使骆驼遭到了极大的灾难。带的粮草吃完了,但沿途很少有草。好不容易碰上一片草滩,覆盖着一层雪或沙石且不说,那些草枯黄败落紧扒着地面,骆驼很难吃到嘴里。因为骆驼的腿长,习惯在沙漠中吃高草。青藏高原上的草,又矮又稀,骆驼啃不上,弯下脖子死啃也啃不上。总得吃草呀,要不怎么活命。有的骆驼只得半卧半跪地啃草吃,真难为它们了,草料奇缺,不少骆驼很快就掉了膘,瘦成骨头架子,倒了下去。慕生忠后来多次说,那些骆驼临死时的凄惨情景令他终生难忘,他形容说“我一想起来心酸得像硫磺烧了一样疼痛”。倒下去的骆驼已经筋疲力尽,拼着死劲挣扎也撑不起来了,任驼工们使出多大劲死拉活拽,都起不来。驼工们实在不忍心让它们永久倒下,便纷纷凑过去七手八脚地帮着或拉或掀骆驼,不行,还是起不来。无奈,他们只有狠心使出最后一招,将这些骆驼身上的面粉还有其他行李都卸下来,分担给别的骆驼,准备扔下它们,赶路。尽管人和骆驼的粮草都极其短缺,在这离别之际,驼工们还要匀出一把粮留给这些奄奄一息的骆驼。他们伸出颤颤的手,拍着骆驼,把粮放到它们嘴边,却不说话。也许骆驼再也无力吃东西了,但驼工还是要留给它们一点吃的。人和骆驼一路同甘共苦走来,分手像割心头肉一样难舍!

驼工依依不舍地扔下那些无法同行的骆驼,继续赶路,一步三回头,泪水洗面。可怜的骆驼们显然已经感觉出主人要遗弃它了,便使出最后的力气叫着,仰头朝天嘶叫,凄惨惨的泪叫,一声比一声凄凉。有的竟然扑腾着站了起来,却立即又倒下,摔头拌脑地惨叫不息。主人不忍心了,又返回去抱着骆驼痛哭起来,再次掏出兜里自己分得的省吃下来的那点干粮喂给骆驼。这回骆驼倒张嘴吞去了干粮,但却无力嚼咽了,只是流出了长长的干涩的眼泪,眼泪……

骆驼痛苦的挣扎声,在驼工缓缓前行的脚步声中扭动。

被遗弃的骆驼,过了几天有的竟然奇迹般缓过了劲儿,自己站起来了。也许是主人留下的那点干粮救了它们的命,也许是苍天有眼使它们死里逢生,总之它们活过来了。驼队远去了,它们只能孤独无助地在草滩寻草吃。其实那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呢!这时如果被后面运粮队的人碰巧遇上,就会把它们牵上,让其归队。它们重见主人的那种场面才让人感动得痛哭流涕。它们像跑丢了的孩子找到了娘,依偎着主人凄惨地叫着,声音沙哑地叫着,还不时地用头抵抵主人伸过来的手,是亲匿与主人的重逢还是抗议主人对它的遗弃?主人也抑制不住流着泪,用嘴亲亲它的耳,用头顶顶它的眼。此情此景,让所有看着的人都心酸得把视线移开,望着别的地方沉默起来!

当然,像这样第二次归队的骆驼毕竟是个别的了。也怪,这些从死亡线上再生出来的骆驼,后来再没有倒下去的,一直走到了拉萨。动物也像人,有了一次痛苦的磨炼,它们就变得坚强了。

不仅骆驼遇难,这时又开始死人了。

沿途天气酷寒,人体需要的起码营养又跟不上,大家的抵抗能力消耗太大。再加上高山反应残酷无情地摧残,运粮队员们的体质普遍下降,不少人病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那样儿随时都可能栽倒。但是还得走,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走下去。坚持脚尖朝前绝不后退,一直到达拉萨。毕竟人的体力有极限,总有一些体弱多病的人无法坚持到底,倒下去了。他们走着走着就倒在骆驼前面,再也起不来了。骆驼见主人倒下,也不走了,静静地站在主人身边好久。它们不住地用鼻子喷主人,但是主人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反应。灵性的骆驼显然感觉到了不幸,就围着主人转起圈来,还不时地拉长声音嘶叫起来。主人还是没有被唤醒。

运粮队死人了,几乎每天都有。慕生忠呢?

他跪在死去的同志身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离开大家呢?我怎么就这样没有本事,不能使你死而复活……”

有人把慕生忠拉扶起来,他擦干眼泪,说:把同志扔下不管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做不得。这里荒天野地的,什么样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可能遇到。我们要让死去的同志跟上队伍一起走,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

收尸队就这样成立了。

运粮队抽出十峰骆驼专门驮运同志的尸体。慕生忠决定,负责照管运尸骆驼的人可以享受队长的待遇,每月发35元的工资。这是运粮队当时最高的工资。运尸体整天跟死人打交道,需要胆量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最重要的是感情。白天还好说,把同志的尸体捆绑在骆驼身上照看好不丢不损就是了。晚上到了宿营地,人休息,骆驼也要休息,就得把尸体搬下来,集中放在一个地方。怕野虫虫什么的伤害同志的尸体,还得有人站岗。第二天再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搬上骆驼。按说给死人站岗,是很阴森的事情,可是大家争着抢这份公差。每天慕生忠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午夜时节他要起身看看同志的尸体,也就是查哨,一旦发现站岗的人有疏漏或出现其他问题时,他会立即安排妥帖。二是清晨给骆驼上搬运尸体时他要亲自点数。他说:同志死了,我们要保证他们不掉队。这就要靠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费心地照管好他们。

这趟运粮任务中,有近30位同志献出了生命,包括掩埋在草地上那14位同志。来年春天,他们返回来时,又把那14个同志的尸体挖出来,一起运到格尔木。还好,天寒地冻的日子,尸体无一腐烂,这是慕生忠最为欣慰的。回到格尔木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几个同志,步行三四里地到了格尔木以北的荒郊野外,在紧靠察尔汉盐湖的地方选定了墓地,把同志掩埋在了荒滩上。虽然当初每具尸体都写着姓名,因为数月来在途中搬上搬下,颠颠簸簸,大部分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和名字对不上号。最后慕生忠出了个主意,把所有死者的名字写在一块大木板上,这又是一块合葬碑了!这块合葬碑就是后来格尔木烈士陵园的起始地。到了2005年夏天,我回到格尔木时这个陵园已经掩埋了近800名献身的青藏线官兵。说是陵园,其实没有围墙,也无人管理,那些没有排列规则、大小不一的坟堆把墓地伸展得一年比一年扩大。当初立在各个坟前的木板碑绝大多数已被岁月的风尘荡平,诸多的烈士都成了无名死者,有人说这片墓地有上百亩,也有人说二百亩也不止。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无名烈士墓地,或许不过分吧!

据说90年代初,慕生忠重返青藏高原,他仍然念念不忘当年掩埋在察尔汉盐湖边的运粮队的同志,提出要去祭坟。可是当别人告诉他那里眼下掩埋着六七百名英烈时,他沉思许久,嘴里轻轻地说:六七百名,这是战争年代一个团的兵力呀!最终他也没有勇气迈进那片陵园,80多岁老人的身心难以承受打击呀!

驼铃的叮当声像冻凝了一般,响在藏北无人区的旷野上。行进虽然缓慢,但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自从艰难地翻越过唐古拉山进入藏北地界以后,他们走起路来反而不那么吃力了。原来在逐渐靠近拉萨时,海拔高度趋于变低,氧气也随之增多了。很早的年代出现于拉萨至那曲镇之间的那条时有时无的驼路,使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的体力得到了稍许缓解。

四千里征途上,唯一不倒的是驼铃声。

叮当,叮当!有时凝重,有时轻荡。凝重时正爬雪山,轻荡时跑在戈壁。

摇晃着稀疏的星星,夜宿那曲镇;

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吠声,清晨从当雄起程,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黄昏里,羊八井的炊烟被驼铃拴住,今晚静卧山畔的驼队驮满望乡的目光。

拉萨河畔。途中小憩,这是北行最后一次小憩。

朴素的河滩草地上,阳光酥酥,风儿徐徐。遍野透着自然、古老却又是初显开放的生生气息。一座索道桥拱着弯弯的腰身摇摇欲坠地卧在河上,有二三藏民大步过桥,颇有几分义无反顾。他们是冲着这长长的驼队而来,好奇,看热闹。

一路上一直只是闷着头踏着铃声赶路的骆驼们,此刻也知道该释放数十天来沉积的劳困,换上另一种活法了。它们在草地上互相追逐着,嬉闹。当谁也追不上谁时,便停下来一字排开,锣齐鼓不齐地嘶叫起来。之后,许是闹腾困了,骆驼们安静下来,开始吃草。它们把阳光驮在背上,把藏村驮在背上。多少天来少有的明媚阳光把骆驼身上的毛照映得柔美亲和,暖暖地让人舒坦。徐徐而吹的拉萨河谷的风,把驼群及它们的风景剪成一幅幅美丽的图影,贴在倒映河面的蓝天上,好爽美!

当然,还是这些赶骆驼的人最知道在这样一个接近胜利的时刻,把一路上的疲累和积疾甚至抱怨,甩在走进拉萨前的最后一次歇脚里。这会儿,他们有的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落入怀抱;有的站在河边,望着清沏的水面把自己泡在河水里;有的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流泪,悄悄自言自语着别人听不见听不懂的思乡怀人之心语……慕生忠了解每一个人,理解每一个人。因为他知道大家也了解他也理解他。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几乎走到分散在各处的每一个人的跟前,诚恳地甚至是带着央求的口吻说:

“马上就到拉萨了,这是我们完成运粮任务的地方,咱们总不能脏兮兮地去见拉萨吧。别的不说了,大家先洗洗脸,在拉萨河里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干干净净地进拉萨!”

没有人不听慕生忠的劝告,一个个都把头埋进河水里洗脸。扑噜扑噜……

拉萨河谷一片撩水声!

2006年12月再改于望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