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的陈清风调走了,调到了南京的《新华日报》社,做“农村版”的记者,负责写一些各地农业大丰收的新闻。陈清风到艾家来告别,艾早不在,他给艾晚留下一本刚刚出版的《巴黎圣母院》,叮嘱艾晚,如果她和艾早有机会到南京,一定要找他去。
艾晚看不懂雨果的这本文笔烦琐的书。她知道书不是给她的,是给艾早的。她想,艾早拿了人家的书,也应该回赠人家一样东西,哪怕是一个本子,一支笔。艾晚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礼物,没有找到一件像样的。她就倒出了自己储蓄罐里全部的一块二毛钱,要凑给艾早,上街现买去。
艾早回来后,听艾晚说了这件事,淡淡地瞥一眼《巴黎圣母院》,告诉艾晚:“老掉牙的书了,我早就看过了。”
“他专门来送给你的。”
“送呗。”
“你不送给他礼物了?”
“我不想看见他。”
“可是……”艾晚攥着手里的钱,“他帮艾好上了少年班啊。”
“他不也沾了光吗?都调到省里工作了。”
艾晚心里很悲凉,想不明白艾早和陈清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处得那么开心的朋友,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点念想都不留。
艾早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忙碌的样子。妈妈对艾晚说:“看看,人还是要受点挫折好,你姐姐现在多用功,这么学下去,考个好大学有什么难的?”妈妈就开始细数,同事家哪个孩子,复读之后考上了什么学校。这巷子里又有谁谁谁,原先调皮捣蛋,后来浪子回头,发奋一年,考上了哪个学校。“你姐姐基础多好,跟那些孩子是不能比的,她要是明年还考不上,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一个星期天,艾早起床后说是学校要补课,背上书包匆匆地走了。她走了之后,妈妈在家里打扫卫生,发现艾早上学用的课本都新崭崭地堆在她的床脚,拿一块枕巾盖着。上学不带课本,这是什么意思?妈妈存了个心眼儿,等艾早回来,找个空子,不声不响去翻她的书包。一翻,里面果真一本书没有,满满一包都是邓丽君的磁带。
“这是什么?艾早你交代,你今天出门到底干了什么?”妈妈拎着那包磁带,神情很严肃,目光简直就像两根尖利的针。
艾早不在乎地:“妈你不要紧张好不好?你不怕吓着我,还不怕吓着了艾晚?是同学的磁带,怕她弟弟拿,存我这儿了。”
“你的书呢?你上学怎么不带书?”
“我今天是测验,带什么书?你不怕我翻书作弊?”
言之凿凿,滴水不漏,妈妈无话可说。
可是妈妈从此就有了阴影,目光总是偷偷摸摸要往艾早的书包里看,打量那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她经常故意磨蹭到艾早出门之后才上班。艾早前脚一走,她后脚就直奔艾早床边、书桌,翻寻一切令她可疑的东西。她总是喝令艾晚:“不要告诉你姐姐。”
艾早不是艾晚,不容易被妈妈吓住,她把不想看的课本藏到艾晚床底下。有一次她还带回来一个砖头大小的录音机,拿布包着,裹到了艾晚的被窝里。她眨着眼睛对艾晚说:“等爸妈睡了,我给你听好听的歌。”
夜里,艾早挤到艾晚的床上,拿被子捂住两个人的脑袋和那个录音机,放进一盒磁带。磁带不知道被多少人翻录过,声音沙啦沙啦的,好像录的是一个外国歌星演唱会。歌者嗓音尖利,背景音乐轰轰地震得人心里发慌。艾晚一句都听不懂,可是她发现这个人只要一开口,台下就尖叫,跺脚,发狂,疯了一样。
“刺激吧?他叫迈克尔·杰克逊,美国黑人。”艾早附着艾晚的耳朵说。
艾晚心慌慌的,不知道应该给出一句什么评论。
“他到日本开演唱会,救护车都要开到现场去。”艾早又说。
“为什么?”艾晚很茫然。
“怕女孩子会晕倒。”
“为什么会晕倒?”
“太激动了,太崇拜了。”
“哦。”
“你不觉得激动吗?”
“我听不懂。”艾晚老老实实说。
艾早“嘁”了一声,在被窝里扭动屁股,脑袋跟着音乐节奏一晃一晃,很迷醉。
艾晚却觉得被窝里的空气太污浊,她被憋得有点透不过气。
周六晚上,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艾早还没有回家。爸爸妈妈和艾晚守着桌上的米粥和一盆蛋炒饭,都没有动筷子,一分一秒地等候着门外的脚步声。终于妈妈吩咐艾晚:“你去二中找一找你姐姐,别是被老师留校了。”
艾晚得令出门,沿着河边往城北方向走。寒露之后天开始黑得早了,家家户户都开了灯,关着堂屋的门在家里吃晚饭。门缝里有光亮,传出电视机里播新闻的声音,还有小孩子不好好吃饭被大人呵斥的声音。河水黑黝黝的,显得凝重,滞涩,有水草和污泥的腥气。艾晚走得跌跌绊绊,到了二中校门口,却发现铁门已经紧闭,校园里黑暗一片,寂静无声。她想绕着围墙再看一圈,结果在经过一片荒芜的小树林时,听见林子里有人在嘻嘻哈哈地说笑,还有很多一闪一闪的小火光。
艾晚站住了,心里迟疑着,不能确信艾早是不是在这个人群中。她试试探探地喊了一声“姐!”
有片刻的安静,似乎林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似的。然后,艾早弓着腰从林子里窜出来,一把拉开了艾晚。
“你怎么跑到这儿?”她手指缝里有火头在闪。
“妈妈让我找你。”艾晚解释。
艾早把手里的半支烟丢出去,拿脚尖碾灭。“回家不准说。”她告诫艾晚。
艾晚心里很害怕,敲着小鼓一样,咚咚地发响。中学生抽烟是不好的事,尤其艾早还是个女孩子。女流氓?艾晚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倒被吓得半死。
艾早嘲笑她:“傻瓜!抽根烟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想尝尝烟抽在嘴里是什么感觉。呸,一点儿都不好抽,又苦又呛人。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抽了,太没意思了。”
艾早返回去跟那群人打了个招呼,领着艾晚往家走。她把书包斜背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弄得艾晚只能跟着她一路小跑,想说句话都说不成。艾早领着她,不走河边,从城中心大街上穿过去,路过一家烟酒杂货店,掏钱买了两块泡泡糖,一块给艾晚,一块剥了纸塞进嘴巴里,大张旗鼓地嚼。嚼了一会儿,她吐出糖胶,张开嘴巴对着艾晚呼气:“你闻闻,还有没有烟味了?”
艾晚这才明白,她是用泡泡糖来漱口的,怕嘴里的烟味被妈妈闻出来。
艾早这样的人精,她为什么就不能像艾好那样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呢?这是老实的小妹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接下来的事态,以一种艾晚不能设想的情形往前发展。
有一天,不是星期天,妈妈去银行办公事,走到大街上,忽然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车呼啸着从她身边开过去。车窗洞开,依稀看见开车的小伙子剃光头,他旁边的女孩子围着一条红丝巾,风把丝巾吹得飘飘扬扬,一抹鲜红色像火苗儿一样闪烁在车窗口,夺人眼目。
妈妈被疾行的吉普车一惊吓,先是在心里恨恨地骂一句,忽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了,发疯样地追上去。开车的人从后视镜里看见妈妈跌跌撞撞往前奔,不得已停了车。
妈妈奔过去一看,果然是三虎和艾早。
“三虎你哪儿来的这辆车?”妈妈严肃着面孔,觉得有必要替胡妈教训这小子。
三虎是个机灵鬼,马上跳下车,规规矩矩向妈妈汇报:“我的好朋友,他是县政府车队的,我借他的车过把瘾。”
“不好好上班,跑到大街上撒什么野?撞着人怎么办?”
“阿姨,”三虎笑嘻嘻的,“我刚出了差回来,调休。我现在的技术,哈,一等一地好,绝对出不了事!放心!”
妈妈的脑子里,这才浮出来一个更大的问题。
“艾早,”她绕到右侧车窗边。艾早已经心虚地摇上窗玻璃,她敲一敲,示意艾早再摇下来。“我问你,你今天怎么不上课?”
艾早一脸坦然:“学校今天有活动,征用了我们的教室,放假半天。”
妈妈不说话,只用不信任的目光锁住她。
“真的!”艾早娇嗔地叫:“妈你干吗这么看我啊?你要是不相信,去学校问啊,你去啊!”
艾早拿稳了妈妈不可能真的跑去学校问。
妈妈默想了一下两个人给出的理由,好像也没有特别不正常的地方。妈妈自然恼恨艾早跟着三虎混,但是三虎毕竟不是她的孩子,不好说得太过分,只能敲打艾早:“你是读高考复读班的人,有些事,用不着我多说。学校放假,你的人生没有放假,不能就这么把时间浪费了。”
“学习学习学习!我烦了,散散心不行吗?人跟机器不同,机器可以无休止地转动,人会疲劳,要求有休息的权利!”艾早伶牙俐齿,当街要展开跟母亲的舌战。
妈妈气愤得脸色发白:“休息可以,不能跟男孩子在街上疯疯癫癫!”
“谁疯癫?规规矩矩开车,规规矩矩坐车,这是疯癫吗?妈妈你也是有知识的人,你理解这个词用的是什么标准?”
妈妈真要被艾早气疯掉了,要不是恰巧碰上爸爸,把她连拉带拖地弄回家去,真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这是艾早头一回对妈妈态度强硬,据理力争,一字一句咬着不放。之前她的所有反抗,还都处于地下状态中,是绵里藏针的,小心谨慎的。
妈妈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不吃不喝,悲伤,失望,气愤,掉眼泪。
爸爸说:“艾早,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对父母好,对弟弟妹妹好,你不愿意让你妈妈太难过,是不是?你去跟你妈道个错,说声对不起,我保证就没事了。你妈她就是个要面子的人,喜欢听个软话。”
艾早倒还懂得“适可而止”,按照爸爸的嘱咐,到妈妈床边低了一个头。妈妈顺坡下驴,眼泪汪汪地讲了一番大道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然而阴影就此埋了下来。妈妈和艾早之间,逐渐变得敏感而尖锐,戒备而对立。妈妈越是恼恨和反对的事情,艾早越是有兴趣小心翼翼踩着“雷区”往前趟。她跟妈妈作对似乎有了瘾,看见妈妈痛不欲生、伤心绝望的样子,她的肾上腺素就升高,就笑嘻嘻、乐滋滋的,有快感,有恶作剧成功的开心。
她去时髦的“美发店”,把刘海和辫梢烫得飞翘起来,像电视里常见到的女演员的那种发型。她穿起扫帚样的喇叭裤大摇大摆在街上走,故意让路人对她侧目。秋风起,天转凉,大家都穿上了毛衣,她偏就穿夏天的薄薄的丝衬衫,冻得鼻子发红脸发青。她在家里大声地哼着邓丽君的歌,时不时地,抱起一把椅子,陶醉地旋出一个舞步。她嘲笑妈妈和艾好之间一成不变的通信语言,鼓励艾晚在作业太多的时候罢学不做,半真半假地提出她不想再读书了,让爸爸妈妈“借”给她一笔创业资金,她要干个体,争取两年之内挂上“万元户”的大红匾。
妈妈声泪俱下地向爸爸哭诉:“我们到底作了什么孽?艾早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
爸爸无可奈何地安慰她:“考上大学就好了。只要考上大学,我保证她什么事没有。你想想,这孩子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上个复读班,她心里憋屈啊!”
妈妈冷静下来,觉得这话有道理。艾早心里不痛快,跟谁去“作”呢?当然是家里人了。非常时期,妈妈愿意原谅她。就让她可着劲儿“作”吧,不就剩大半年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