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的来到青阳城了。从艾晚的家里走到小学校,沿着莲花池边的那一路,桃红柳绿,花团锦簇。桃花是青阳一带最常见的花,品种多,颜色也多,深的浅的,单瓣的复瓣的,打眼看过去,每一株跟每一株都不重样。品种一多,蜜蜂就惨了,它们嘤嘤嗡嗡地在桃花枝头盘旋着,斟酌着,翻来覆去地协商和讨论着,意见不能统一,不知道该往哪株花树上去采蜜。柳树就比较守规矩,它们的脾气不喜欢特立独行,要绿就绿成一抹色,要长出花穗儿也是同时长,一串一串茸茸地垂挂着,像浅绿色的毛毛虫。
河岸上,沿河人家的院落里,偶尔也能见到比较稀罕的树种。枇杷树的嫩叶是银白色,蜷曲着,覆着一层细茸毛,跟新生婴儿的小拳头一模一样。迎春花总是生长在河堤和墙角处,黄灿灿一片,热烈得让人想去拥抱它。山茶花谢了,落下了一地的红。可是杜鹃又接上了茬,一丛一丛开得劲头十足。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儿,同伴们已经用盛装打扮了自己,它才矜持地冒出一个花苞的尖尖角,形状如毛笔,难得的是个头大,估计开出花来是艳压群芳的那种派头。
每天上学,艾晚一路走着,看了这边看那边,眼睛都不够用。她新学了一个词:目不暇接,用在春天上学的路上,正合适。
更有趣的事情是,有一天艾晚家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笸箩一样的燕子窝挂出来了。窝巢是灰色的,排球大小,表面上毛毛糙糙,全是草根碎毛,开口往外倾斜着,大概是为了方便进出。艾晚爬到窗台上往窝巢里看了看,发现窝底很浅,她就担心起来,怕燕子妈妈趴在窝里孵蛋时,一不留神把蛋宝宝蹬落在地上。
艾早臭了她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艾晚不怕姐姐的打击,执意找来一抱乱稻草,铺在燕子窝的下方。万一小燕子掉下来了呢,有稻草接着,就不会摔死了。
妈妈皱眉说:“弄把草在门外,乱七八糟,像什么样子啊?”
可是她又眉开眼笑:“燕子好几年没有来筑窝了,赶巧今年又来,明摆着报喜来了呀!我们家今年有喜事,艾早高考必中!”
所以,她没有强迫艾晚把稻草移走。
还在更早一点儿的时候,寒假结束,水仙花开败了之后,艾晚耿耿于怀的事情是水仙花没有结种子。从前家里种凤仙花,种太阳花,花谢了之后都有黑色的种子结出来。要是不结种子,明年该拿什么繁殖呢?
艾好告诉她:“水仙是三倍体植物,不用种子繁殖,直接用球茎。”
艾晚不明白:“什么叫三倍体植物啊?”
艾好简略地答:“植物有三条染色体,无法产生正常生殖细胞,没有受精卵,所以不结种子。”
艾晚无比钦佩地想,艾好真是神,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等花枝完全枯萎了,花叶全部干黄后,艾晚拿一把剪刀剪掉了这些枝和叶,留一个光秃秃的球茎,在窗下的泥土里挖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坑,把球茎埋进去。她见天去浇水,还上过一次鱼肠子沤出来的臭烘烘的肥,期望有新的球茎长出来。
可是开春很久,万物发芽后,艾晚埋下水仙球的地方不见任何动静。有一天她实在憋不住,拿把铁锹把那个坑重新挖开来,发现埋下去的水仙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跟一团锅巴糊似的。她伤心欲绝,蹲在窗下哭了好一阵。
爸爸来劝她,说是水养的球茎不可能再长出新球。“你想想看,它只凭一点儿清水活了一冬天,还开了那么多的花,养分都耗尽了,哪里还有能力再长呢?”
“明年我就没有水仙花了啊!”艾晚呜呜地哭。
爸爸就保证,明天冬天之前他再去一趟福建,再给她弄几个漳州水仙球。就是他不去,他也让朋友寄过来。
“你不准骗我!”艾晚眼泪汪汪。
“骗你是这个。”爸爸伸出小手指。
艾晚才放了心,把那个海螺盆洗干净,拿报纸一层又一层地包好,藏在床底下,留待明年用。
爸爸跟妈妈闲聊说,家里的三个孩子,艾晚最平庸,可是也最心软最善良,将来他们老了,没有生活能力了,能够指望得上的,恐怕还是艾晚。
妈妈说:“老艾你不要这么讲,如果艾早艾好都像艾晚一个样子,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啊?”
爸爸再想想,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前面没有未知的奇迹等待着,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一天天地熬日子等死了吗?
只不过在爸爸心底里,对孱弱的艾晚还是多存了一份怜惜。
清明节一过,高考的鼓点子敲响起来了。新华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半小时抢购一空。再想进货,怎么都进不到,因为出版社没有估计到读者需要量,开印的这批教辅资料只有这么多。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不过四五十块钱,远不如一个“八级工”,更不如新兴的“个体户”,高考怎么就会突如其来地热起来了呢?复习资料怎么就会这么抢手呢?谁也想不通。
妈妈毕竟在教育局当会计,信息灵,动作也快,听说书店进了复习资料,她锁上抽屉就奔出门,连抓带抢,买到了语文和数学练习题各一套。到家才发现,买书剩下的六块钱放在口袋里,钱不见了踪影,口袋也被撕了个豁口。
妈妈倒还想得通。六块钱虽说是家中好几天的菜金,但是跟买到手的复习资料比起来,那就是芝麻和西瓜的关系了。等艾早考上个好大学,等她大学毕业有个好前程,六块钱算个什么呀?
平常过日子,妈妈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会计出身嘛。比如说去米店买米,她不买粳米,买籼米,籼米每斤便宜两分钱,煮饭还涨锅。再比如说,买布做衣服,她总是买零头布,因为这种布料折头多,合算。家中有男有女,布料套裁,拼拼接接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就这么一分一厘地抠着,几年里面她手里居然也存下了百八十块钱。为了艾早的高考,妈妈一咬牙把存钱全部取出来了,用来给艾早增加营养。她详细列出一份菜谱贴在厨房的格子门上,督促自己严格执行。星期一猪肝汤,星期二蹄膀汤,星期三乌鱼汤……每天一换,绝不重样。妈妈的想法是,艾早是老大,老大的榜样作用至关重要,老大考上了,老二老三就有了信心,就会自觉跟进。如果艾早失了手,军心会动摇,接下来的事情会成什么样,那就难说了。小孩子嘛,都是一个看着一个的。
艾好没到高考年龄,舞台上的这场大戏轮不到他来唱。他依旧是迷迷糊糊的过日子,一书在手,悠然南山,外面的世界再热闹,他缩着脑袋一眼都不看。上回从外地来的两个神秘人物,把艾好叫去盘问一番后,再没有了下文,没有打电话到教育局,也没有在报纸上发文章。妈妈先还担心艾好成了陌生人的试验品,看看没动静,一颗心又放回到肚子里。
艾晚才八岁,忽然之间成了家中最最忙碌的人。妈妈打酱油要喊她,买纽扣要喊她,洗碗扫地也喊她。曾经也让艾好帮过忙,可是艾好洗十个碗要把五个碗磕出狗牙边,扫地又会撞倒了洗脸架子,带翻了锅盖和水瓢,为他擦屁股比自己动手干还要麻烦,妈妈只好叹口气,挥挥手把他打发到一边去。
妈妈许诺艾晚说:“现在你辛苦点,将来到你考大学,我让艾早请了假回来服侍你。”
艾晚掰着手指算一算,到她考大学还有十年时间。可是那时候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谁能够说得清楚啊?艾晚希望那时候的大学不用考,就像进小学中学一样地随便进。那样的话,她想,她可比姐姐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