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没多久,从青阳中学爆出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早晨七点半钟时,县中校长梳着整洁的偏分头,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混纺料子的淡灰色中山装,毛哔叽的西裤熨出两道笔挺的裤缝,脚上配一双系带的绒里皮鞋,仪态端庄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四十刚出头,是个讲究“为人师表”的人,只要到学校,总把自己收拾得威严和体面。
在他走进校长办公室之前,勤杂工已经提前抹过桌子,擦过玻璃,洒水扫了地,把当天新到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参考消息》和一份省报放在他的案头上。
校长自己拿一个玻璃的酱菜瓶子泡茶。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要勤杂工动手。
隔年的“炒青”飘在玻璃瓶子里,绿得不那么鲜嫩了。好在再过三两个月,新茶就会下来,自然有学生家长在第一时间买了送到他面前,请校长尝新。
他坐下来,玻璃瓶捂在手心里,先不忙喝,一边享受着手心里的暖,一边快速地浏览报纸。一校之长,既是业务权威,又是行政主管,掌握政治动向是很要紧的事。每份报纸只看第一版,大致地读一遍,领略要点,然后翻过去扫瞄一下二三四版的标题。副刊文章不看。文体消息不看。经济农业之类的文章也不看。一个做中学校长的,忙完了升学率还要忙教师福利,没有时间关心那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五分钟之后,茶叶已经泡开,水温正好,茶香缭绕,校长吹开浮叶,悠然地啜一口香茗,目光就落在了《新华日报》的通栏标题上。
触目惊心的一个标题:“探秘人体——与天才少年面对面”,署名是青阳县特约通讯员陈清风。
校长噙着一口热茶,都来不及咽下去,就那么全神贯注地,把文章通读了一篇。
洋洋五千字的长篇通讯,写了青阳县中高一学生、神童艾好的令人惊诧的成长故事。
校长兴奋得喉咙都紧张,茶水咽不下去,吐回到酱菜瓶子里,报纸一抄,拎起来就去找教学副校长。副校长看完了再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找高一年级组长。高一年级组长找艾好的班主任。
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消息传遍了全校。
还是高三学生艾早想到了妈妈,飞奔到校门口,往教育局会计室里打了一个电话。爸爸在那令人兴奋的一天缺了席,出差到山东为供销社搞化肥去了,妈妈一个人赶到了县中校园里,分享来自她儿子的荣耀。
妈妈一进校园,发现可怜的艾好正被数以百计的老师学生围堵在教室。也难怪,谁都有好奇心,人们都急于看到这个省报上所称的“神童”,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看看他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异秉和征兆。
“就这个小胖子啊?他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多蠢啊!都不敢拿眼睛看人。”
“你知道他今年才多大?他才十四岁!人家小学初中连跳几级,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看到没有,他还害羞呢,脸红得像灯笼。”
“真的哎,好好玩哎。”
围观的学生中,万分崇拜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女同学尤其叽喳得厉害,她们的关注点不在艾好的才智上,在他平凡甚至有点窝囊的长相上。艾好的模样的确跟“神童”这个词挂不上钩,看看,他的身材这么肥,脑袋这么大,眼睛这么小,鼻子这么肉,哪里有一点儿聪明相嘛?简直就是蠢哦!这么蠢相的一个胖娃娃,他能够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一百个数?他读过西方哲学,懂得天体运行原理?
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呢。
还是做母亲的对儿子的了解最深刻。妈妈一到学校,发现艾好陷入了层层叠叠的包围中,正在被观摩,被指点,被议论之后,心里不由地大喊一声:“糟糕!”她连吼带骂地扒拉开人群,踩着无数人的脚尖挤进教室,恰好看见艾好捂着小腹瑟缩在角落里,眉眼皱成了一团破抹布,舌头拼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只差一秒钟就要大哭出声的样子。妈妈马上明白了一件事:艾好又尿了裤子。算上初中的两年,艾好已经是第三回在青阳县中尿裤子了。
而且这一回还不同,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有关他的长篇通讯报道刚刚见报的日子里。妈妈目瞪口呆地站在艾好面前,闻着儿子裤裆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尿水味,心里冰凉冰凉。
丢人的事啊。丢人丢大了啊。可怜的天才“小荷才露尖尖角”,正在朝着青阳历史名人的行列迈出大步,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成为青阳县中的招牌和骄傲。此后的很多年里,校长要靠艾好出名,县中要靠艾好招生,老师们要靠艾好评职称。小家伙怎么可以这样?人家的惊慌失态是受不得批评,这个学生倒有趣,他怎么连出名露脸都承受不了呢?
校长亲自出面,赶走了围观的师生,好言劝慰了艾好和他的母亲,叫来一个校工用三轮车把母子俩送回家去,而后紧急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神童尿裤子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允许学生说。违令者,老师开除公职,学生开除学籍。校长掷地有声地说:“事关全校名誉,名誉的事情比天还大,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啊。”
艾早知道妈妈带走了艾好后,跟着也请假回了家。她要帮妈妈收拾残局。往常艾好尿床,艾早总要捏起鼻子做嫌恶状,远远地跑开,眉毛皱得像两条拧成疙瘩的蚕。这回不一样,她认为祸是她闯下来的,不是她认识了陈清风,艾好出不了这个丑,所以她不能够冷嘲热讽袖手旁观。
艾早一到家,帮着妈妈捅炉子烧热水,把澡盆拖出来,肥皂和毛巾拿好,把艾好的被窝摊开,热水袋早早地灌满,塞进被窝里预热。而后,妈妈关起房门帮艾好洗澡,艾早主动拎了弟弟换下来的尿裤子,到河边水码头上去洗涮。水冷得邪乎,艾好的棉裤又厚又沉,浸透水之后,牛皮一样硬。艾早咬着牙对付,十根手指冻成了胡萝卜,清鼻涕一串串地落在河水里,简直止不住。
到艾晚回家时,艾好已经光溜溜地蜷在被窝里睡着了,脚底下蹬着一个热水袋,怀里还捂着另外一个。睡梦中他的嘴角仍然在抽动,带着惊惶和恐惧。妈妈坐在床边,像哄婴儿睡觉一样地,隔着被子轻轻拍他的背。看到艾晚,妈妈轻声说:“你姐姐在厨房,去帮帮她。”
艾晚走进厨房,发现艾早悄无声息地坐在煤炉边,帮艾好烘棉裤。炉火烧得很旺,棉裤冒出袅袅的白气,满屋子都是湿棉布的奇怪的味。艾早的额发上沾着一颗颗的小水珠,睫毛上也是。她的脸被炉火映得发红发肿,像是哭过了一样。
艾晚心疼姐姐,帮她想了个办法:找来两根短木棍,从两只裤腿里穿过去,她和艾早一人一边地举着,棉裤就被抬起来,悬空在炉火上,烤肉串一样,她们两个只需要来回不停地翻,热量传递得就会很均匀。
艾早高兴起来,夸艾晚:“挺会动脑筋的啊。”
艾晚总觉得家里此时此刻的情景很古怪,透着压抑,还透着一股巫气。她小声问艾早:“艾好会不会死?”
艾早的眼睛一下子瞪起来,压低了声音喝止艾晚:“小孩子说瞎话啊!怎么可能?艾好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
艾晚马上闭住嘴,埋头烤棉裤,不再说一句话。
过了半个月,从外地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年长的那位戴厚边框的眼镜,镜框是栗色的,看上去很沉重,时时刻刻都会从脸上坠落一样。他显得极和善,走在青阳街上时见人就点头,露出被烟卷熏得黑漆漆的牙齿,老农民一样地笑。年轻的那个恰恰相反,走路头昂着,看人时觑起眼睛,常常会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总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两个人住进县委招待所之后,给县教育局的人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不知道交代了什么,局长马上派秘书去县中,把正在上课的艾好带出来,送进招待所他们两人的房间里。
校长听到信,立刻把电话打到教育局,询问详细情况。无缘无故,怎么可以带走他的学生?出了意外谁负责?接电话的正是局长,他跟校长打着哈哈,说他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从省教育厅开了介绍信来的。还说,校长你放心,人家肯定不是坏人,戴眼镜的老头是大学教授,年轻的那个是陪同,人家不过是看了省报上的文章,对艾好有兴趣。
妈妈再一次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赶到青阳县中时,艾好早已经被带走了,上课用的一本数学书都没有来得及收,规规矩矩摊开在他坐的桌子上。妈妈瞥一眼空座位,忽然打一个大激灵。她想起报上最近谈论得很厉害的“人体特异功能”的事。如果这两个人是把艾好带去做科学试验的,那就糟糕了,因为妈妈在电视里看到过,试验就要给艾好的脑子通电,人一通上电还得了?电流会杀死脑细胞,脑细胞死多了人就傻掉了……
妈妈越想越崩溃,跌跌撞撞地直奔县委招待所。她要在那两个人动手之前冲进去抢救出艾好。这孩子不比艾早和艾晚,他完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做母亲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大意。
招待所的服务员客客气气地把妈妈拦在走廊里,理由是,她们接到了通知,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工作要求保密,外人不能随便探视。
“我不是外人,我是那孩子的妈妈!”
“那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妈妈更感觉大难临头。看都不让人看,这是什么样的科学试验啊?艾好会不会给他们折腾死了啊?她浑身发凉地候在走廊里,两条腿止不住地打哆嗦。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后,艾好面无表情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显得很疲惫,眼神恍恍惚惚,走路摇摇晃晃,头发根里冒出一丝一丝的
热气。
“艾好!艾好!”妈妈扑上去抱住他,上上下下地摸,转前转后地审视和检查,“告诉妈妈,那两个人是谁?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事?”
艾好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地回答:“就问了些问题。”
“真的就只是问了问题?问了什么问题?你怎么回答的?”
艾好茫然地看一眼母亲,慢腾腾地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妈妈就不敢再问下去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想要艾好把刚刚经历的一切做出总结和归纳,条理分明地讲述给她听,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对她蹦出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如果坚持问下去,刨根究底追穷寇,结果便会是艾好的失态,他会歇斯底里,会发火,尖叫,把自己弄成一颗火药弹,以炸伤自己告终。
教授和他的陪同第二天就坐汽车离开了青阳。接待他们的局长告诉县中校长说,怪得邪乎,这两人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点点暗示都没有留下。
妈妈心惊胆战地盼到了爸爸出差回家。两个人钻进房间里分析了许久,确定这两个人不是医学院的,就是教育科研单位的,跟几年前把艾好弄到南京去的情况差不多。
妈妈下定决心说:“不行,再不能允许外人随便接触艾好了,我们的儿子不是试验品,这些人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爸爸说:“早知道的话,就不让姓陈的作家写那篇文章了,平平安安过日子有多好?万一弄出什么事,怎么对得起艾好?我是一想起那年艾好去南京的事,脊背骨就发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