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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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海德贝格记事(3)

您会预想到,我收到您从美丽的阿尔卑斯山的来信,我是多么高兴。但是,我的朋友,您不能预想到,我现在是多么悲哀,我自从到海德贝格以来,这样的悲哀我还没有感到过。我一向所想象的,从今天起,都“写在水里”了。几月之久,宫多尔夫以他的讲授鼓舞了我。我衷心敬重他的人格以及他的著作。我是一个寻路的人,并把他看作是我的指路者,但是,他现在怎样了呢?我应该告诉您吗?——不,我不愿意……

您常常向我说,宫多尔夫有过许多计划。我迫切地等待着他关于里尔克的讲演。现在一切都随着他消散了。这对于德国文学是多么大的损失!我忽然觉得,好像海德贝格变得不美了,——下半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您什么时候回斯图卡特?若是我得到您从斯图卡特的来信,我就去拜访您。

以友好的祝愿

冯 至

鲍尔的父母住在斯图卡特附近的坎史塔特,鲍尔从阿尔卑斯山旅行回来后,我在离开海德贝格去柏林之前曾到他家里去拜访过他。他陪同我参观了一些与席勒、舒巴特(舒巴特(Franz Schubert,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又译舒伯特。)有关的遗迹。

从此我们书信往还很少中断。我们有时也谈到对于盖欧尔格与里尔克的看法。后来我在柏林读到沃尔特斯(沃尔特斯(Friedrich Wolters,1876—1930),德国作家及文学史家。)写的《盖欧尔格与〈艺术之页〉》,过分推崇盖欧尔格,贬低其他有贡献的诗人。有一次我写信给鲍尔:“我觉得,有些盖欧尔格的信徒太偏激了。例如沃尔特斯在《盖欧尔格》这部书里说,里尔克‘这种不安定的自我暴弃,我们认为对于培养一种更高尚的生活是有害的,我们从来没有被这完全是斯拉夫倾向的灵魂震动所震动’。我想,宫多尔夫就不会这样说。所以我很想知道他对于里尔克的意见。”后来我才听说,宫多尔夫在他逝世前一个多月在埃森做了论里尔克的讲演,给里尔克以与盖欧尔格同等的评价。

1933年4月底我又回到海德贝格。有一次在8月里的一天我访问了宫多尔夫夫人,随后我写信给当时住在巴黎的鲍尔:“这是一个偶然的侥幸,我给宫多尔夫夫人通电话,我立即被她很友好地接待了,就在这唯一的一天她在海德贝格。因为她在这天以前还在史特拉斯堡,明天又要到瑞士去。我们谈了许多有趣的事,谈到宫多尔夫丰富的藏书,谈到她拜访过里尔克,谈到她热爱中国的绘画。”这次会面,她赠给我一幅她在瑞士摄制的里尔克的照片。这照片我不曾在任何关于里尔克的书或画册里看到过,后来我把它带回国,在1936年12月份的《新诗》月刊配合纪念里尔克逝世十周年发表了。

宫多尔夫关于里尔克讲演的全文,由他的夫人于1937年在维也纳出版(这时宫多尔夫的书已经不能在纳粹德国印行),装帧精美,鲍尔来中国时赠给我一本,说是作为我们1931年在海德贝格结交、1938年在江西赣县重逢的纪念。

七 山河无恙

1933年春到1935年夏,我又在海德贝格住了两年多。这次重来,山河无恙,人事已非。徐琥、梁宗岱早已回国,久无消息。鲍尔在南欧各地行踪不定。继任宫多尔夫讲座的阿莱文教授,我参加过一个学期他开设的研究班,不久因为他是犹太族被解职了。著名的哲学家雅斯丕斯和艺术史家戈利塞巴赫都有犹太族的妻子,他们还继续讲课,但是心里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不得不离开他们工作多年的处所。(果然,我1935年回国后,他们都先后被解聘了。)在他们的课室里仍然挤满听讲的学生,可是笼罩着一种不知明天将要怎样的不安气氛。学校里再也没有左右两派学生的斗争,只看见身穿冲锋队、党卫队服装的纳粹学生横冲直闯,也有一部分学生噤若寒蝉,有的敢跟比较要好的外国同学说几句不满或讽刺的话。一向受人称赞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国哲学家,受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影响甚深。)和表现派诗人贝恩(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德国诗人。)也大声疾呼地颂扬那个既没有哲学也没有诗的“领袖”,使人惶惑不解。(半个世纪以后,有一回,偶然和一位德国朋友谈起这两个人,他不无惋惜地说,这是他们传记里黑色的一章。)有时大学前的广场上点起熊熊烈火,眼看着亨利希·曼(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1870—1950),德国小说家。)、托玛斯·曼(托玛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小说家、散文家。)、史推芳·茨威格(史推芳·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奥地利作家,又译斯特凡·茨韦格。)等人的书一本本地被投入火焰。前边提到的我在8月里的一天访问了宫多尔夫夫人,可以说是一个消逝了的时代的回光返照。

我这时做些什么呢?我只有读我愿意读的书,听我愿意听的课。为了将来回国有个交代,找一位思想比较开明的教授,在他的指导下写博士论文。这教授姓布克,徐琥曾署名徐梵澄在《星花旧影》一文中说他给鲁迅写信谈到布克,说布克“思想比较开明,在美国讲过学,已秃顶了,上课照例不带讲稿。有一趟我告诉他易卜生的剧本,在中国多有翻译了,他听了很高兴。次日在课堂讲世界文学思潮传播之迅速,在东方的日本、中国、南洋各地,思想之传播多是先于作品的翻译云云。他时常引据狄尔泰的《体验与诗》及勃兰兑斯的《19世纪文学主潮》,算是相当进步了,却未尝根据唯物史观立论”(见《鲁迅资料研究》第十一辑,152页)。

我仍然住在1931年住过的鸣池街15号。房东兴德勒夫人的丈夫已逝世多年,有一儿一女,儿子约二十五六岁,女儿二十岁左右。她的丈夫可能曾经是某工厂或某公司的经理,人们都称呼她经理太太。这个人家非常清静,与世无争,女儿天天出去上班,儿子似乎从小就娇生惯养,终日自由自在,无所事事。在这里住着,更是与现实隔离,与时代脱节。有时也和个别的德国同学以及学医、学法律的中国同学交往,可是再也不能像和徐琥、梁宗岱、鲍尔那样畅谈文学艺术、交流思想了。这时我要感谢姚可崑,她在海德贝格学哲学、文学,我们共同享受着、分担着这里的寂寞。我们不知有过多少次在我住室的凉台上望着晨雾慢慢散开,望着落日缓缓西沉,也难忘在涅卡河畔、在鲜花盛开的果树林里没有止境、没有终点的散步。我们也百无聊赖地联句拼凑打油诗,记得有一首七律,为首的两句是“他年重话旧游时,难忘春城花满枝”。

八 三次的旧地重游

四十四年后,我又有三次重来海德贝格。这三次是在1979年、1982年、1987年,正巧都是6月。

第一次,我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联邦德国。6月20日我们从图平根乘汽车出发,驶过涅卡葛闵特,沿着涅卡河畔走入海德贝格,首先的印象跟四十四年前一样,仍然是山河无恙,而且街道两旁也没有什么变化。在战争时,德国许多城市一度成为废墟,海德贝格却没有遭受轰炸,保持完好。下午四时半,到达海德贝格西郊新建的欧罗大旅馆,没想到,旅馆的大厅里有九个台湾留学生在等候我们,其中有四人是从法兰克福赶来的,他们显示出想和大陆同胞见面的迫切心情。他们有的学政治、经济、社会学,有的学哲学、文学,却没有人是学理科或医科的。我也为了首次遇见在台湾成长起来的青年感到高兴。略做交谈后,他们跟我们一起到了大学广场,我重新瞻仰了大学的旧楼、新楼,外表也是和四十四年前没有两样。新楼于1931年落成时,宫多尔夫为此提的铭语“献给生动的精神”仍然完整地镶刻在楼正面雅典娜女神雕像的上边。到了哲学研究室门前,哲学系主任亨利希正在门外准备回家,见我们来了,立即转身回来,热情招待我们参观室内的藏书。随后一部分台湾同学特意陪同我一个人走上山坡,访我在鸣池街的旧居。门牌的号数没有改变仍旧是15号。旧日房东的女儿已经不是兴德勒小姐,而是满头华发的邵尔夫人了。她说,遗憾的是她的哥哥在十天前死去了,她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一坐,由于时间不够,我感谢她的好意,在房门前与她合影留念便辞去了。

第二天,我访问了日尔曼学研究室、东方美术研究室和大学图书馆后,在保留着文艺复兴建筑风格的骑士饭店午餐,与哲学家兼文艺评论家噶达迈尔会晤。噶达迈尔曾继任雅斯丕斯讲座,现已退休。他跟我谈了些文艺问题。他认为盖欧尔格、里尔克、霍夫曼斯塔尔(霍夫曼斯塔尔(Hugo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奥地利诗人。)是20世纪德语文学中最杰出的诗人,在当代诗人中,他推崇采岚(采岚(Paul Celan,1920—1970),奥地利诗人,又译策兰。),他写过一本书阐释采岚的诗,题为《我是谁和你是谁?》。他还说,人们对于19世纪的诗风感到厌烦,要用新的创作方法,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

三年后,1982年,又是6月,我第二次到海德贝格。因为从1日至4日参加“歌德与中国——中国与歌德”国际学术讨论会,无暇外出,5日是星期六,在德国等于是星期日,我得暇在大街小巷温习温习往日熟悉的地方。60年代至70年代,学生运动在海德贝格最活跃,至今墙壁上还残存着油墨写的标语。也看到一些想不到的新奇景象:街旁有青年人三五成群,横躺竖卧地弹着吉他唱歌,颇有19世纪初期浪漫派的情调;又有成群印度教黑山派的信仰者披着黄袈裟,且歌且舞,在街心走过。这些人好像在“逆反”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还有男女学生在大学广场上骑着自行车游行,他们要求海德贝格减少汽车行驶,代之以自行车,这不禁使我想起三年前噶达迈尔向我说的一句话,“从前人们信仰上帝,如今汽车主宰人”。

五年后,1987年,也是6月,我第三次到海德贝格,姚可崑与我同来。6月上旬,正当基督教圣灵降临节前后的几天,海德贝格大学的历史学家拉甫教授驾驶汽车引导我们游览许多地方,有的是旧地重游,有的从前没有去过。一天上午,重访鸣池街15号的旧居,不料人去楼空,房已易主。新的房主人刚把这所房子买下,还没有迁入,正在修缮,他告诉我,邵尔夫人已逝世。他允许我们走上楼看一看我从前住过的房间,我们穿过房间到凉台上伫立了许久,舍不得立即走去。眺望西方的远景,当年是一片田园风光,如今有更多的高楼耸立了。这中间,五十多年的寒暑从我们身边过去了,——确切地说,在这全世界发生巨大变化的半个多世纪内,不是寒暑从我们身边走过,而是我们穿行了五十多年的严寒和酷暑,当然,这中间也有过风和日暖的春秋佳日。我常常嘲笑过去,说那时是多么幼稚!可是在继续不断变化的新形势下,我又成熟了多少呢?我很怀疑。

1987年8月 初稿

1988年3月 誊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