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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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海德贝格记事(2)

我是外国人,处在旁观的地位,但是听了这句话,不由得起了反感。我想,他作为德国人,在激烈的斗争中,就应该采取这种态度,说这样的风凉话吗?——如今我回想,当时我对中国国内残酷的阶级斗争的态度,跟那个德国学生并没有什么两样,像我前边提到过的我与废名合编的《骆驼草》,其中某些言论与那句风凉话在性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对那个德国学生起反感,真是只看见别人脸上的斑点,忘记自己身上的疮疤了。

实际上我在海德贝格的时期内,无论是国内或是国际上进步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斗争都达到火炽阶段,我却仿佛置若罔闻。我只认为,德国社会的动荡不安与我无关,中国人民的水深火热我也无能为力。但是我的内心却感到无限的空虚。20年代,不管我的思想如何幼稚,心境如何狭窄,还是真情实感地歌唱了十年,这时则一句诗也写不出来。当时有的留学生,一到外国便像插上了翅膀一般,神飞色舞,觉得一切学问和幸福便能迎面走来;而我,有如断了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浮在空际。我刚到海德贝格时,每星期写一篇短文寄给杨晦在《华北日报》的副刊上发表,总标题为“星期日的黄昏”。仅仅这个标题就可以反映出我每逢星期日无法排遣的心情,但是写着写着,自己也觉得无聊,写了三篇,再也写不下去了。总之,没有真实生活的人是最空虚的人。

我怎样排遣我的空虚呢?

在一部分文科学生中间经常谈论两个著名的诗人:盖欧尔格和里尔克。他们都是在法国象征主义影响下开始写作的,但后来发展的道路各自不同。盖欧尔格一生致力于给诗歌创造严格的形式,把“为艺术而艺术”看作是道德与教育的最高理想,他轻视群众,推崇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认为历史是伟大人物造成的。他从1892年起,创办《艺术之页》,宣传他对艺术以及对政治的主张,达十八年之久。他有一定数量的门徒,形成盖欧尔格派。门徒中最有成就、最有声望的宫多尔夫在海德贝格大学任文学教授。有个别学生是盖欧尔格的崇拜者,态度傲岸,服装与众不同,模仿盖欧尔格严肃的外表。但是宫多尔夫没有盖欧尔格难以接近的外表,他蔼然可亲,主持正义,当右翼学生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时,他断然拒绝。他这学期讲浪漫派文学,阐释浪漫主义精神很能给人以启发。对于盖欧尔格的诗和他的思想,我觉得生疏难以理解,可是宫多尔夫的著作却能引人入胜。至于里尔克,则与盖欧尔格不同,读他的书信是那样亲切动人,读他的诗是那样耐人吟味,我从他那里重新学到了什么是诗,怎样对待写诗,我在另一篇文章《外来的养分》里较详细地叙述了里尔克对我的影响,这里我不重复了。

我就用读里尔克的书、听宫多尔夫的讲演排遣(而不是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想不到,宫多尔夫在1931年7月12日突然逝世了。

五 记梁宗岱

(梁宗岱(1903—1983),广东新会人。作家、诗人。)

大约在1931年2月底或3月初,一天我正在早餐,来了一个客人,他递给一封介绍信,是柏林一个朋友写的。我读了信,知道他是梁宗岱。梁宗岱这个名字,我那时并不熟悉,只记得在20年代前期他出过一本诗集《晚祷》,我没有仔细读过。他打算在海德贝格待两三个月,我首先是陪他去找房子租住。梁宗岱胸怀坦率,在找房子的路上他不住口地对我做了详细的自我介绍。他精通英语、法语,他是法国著名诗人瓦莱里(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诗人。)(他用广东语音把这名字译为梵乐希)的弟子,在1927年他就翻译了瓦莱里的名篇《水仙辞》。他能用法语写诗,把王维、陶渊明的诗译成法文,出版了一部豪华本的《陶潜诗选》,瓦莱里给他写了序。他还谈到罗曼·罗兰和纪德,谈到国内的徐志摩,也谈到里尔克,他从法文译本转译过里尔克的《罗丹论》。我说,里尔克也翻译过《水仙辞》,是1926年他逝世的那年译的。直到在涅卡河北岸山腰上一家住宅里租到了一间房子后,他的自我介绍才暂告结束。

我帮助他把住房安排好了以后,独自走回来,一路上我想,在北平时局限在沉钟社几个朋友的圈子里,自以为懂得文学、献身艺术的只有我们几个,好像我们一辈子就可以这样互相依存地生活下去。我每逢感到孤独寂寞,便自言自语,“北平有我的朋友”,用以自慰。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能人背后有能人。徐琥的聪明才智已经使我惊讶,如今又遇见梁宗岱,也是才气纵横;一个是鲁迅的学生,一个是瓦莱里的弟子。鲁迅和瓦莱里,一东一西,20世纪前期的这两个伟大人物,他们的切身经历、文艺思想,没有共同之点,但是他们的创作历程,却有些相似。瓦莱里在19世纪90年代中期发表了他早年的诗作后,有过长期的沉默,到了1917年才以《年轻的命运女神》问世,一鸣惊人,此后就不断地写出他那宁静、纯洁、富有透明的理性的诗和散文。鲁迅青年时留学日本,撰写具有革命精神的文艺论文,译介欧洲当代的短篇小说,随后也是经历了将及十年的沉默,直到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震撼了中国古老的封建社会,从此用他所向披靡的笔锋跟腐朽的、反动的恶势力战斗,永未停息。这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我在20年代,聆受过鲁迅的教诲,所以与徐琥的友谊有一定的基础。如今接触到以里尔克为代表的西方最纯熟、最精湛的一派诗风,与梁宗岱也不是没有共同的语言。

梁宗岱在海德贝格度过了这里最美好的季节,春天。他在3月21日写完了给徐志摩的一封长信《论诗》。这是一篇全面论诗的散文(我不说是论文),它涉及诗各方面的问题,显示出作者对古今中外的诗歌有较深的修养,并提出自己的见解。他的态度既严格而又宽容,既骄傲而又谦虚,以至诚的心情希望中国新诗能有健康的发展。他在写作过程中,遇到某些问题曾和我商讨,并把我从国内带来的几部线装书如李商隐的诗集、姜夔的《白石道人四种》等借去参考。我很惭愧,我对于诗不像他那样考虑得深远。

他从德语文学里翻译歌德、尼采、里尔克简短的抒情诗,都很成功。但我感到难以卒读的却是他极力称颂的瓦莱里《水仙辞》的译文。一来是原诗的难度大,不容易译,二来是这篇晶莹而清澈的纯诗,译者用了些不适当的华丽辞藻,而且为了押韵,有些词句显得勉强、不自然。我不懂法语,我读里尔克的德译,觉得比读梁宗岱的中译更容易懂些。

我把我1930年在《骆驼草》上发表过的八首诗给他看。他读后很坦率地对我说,这些诗格调不高,他只肯定其中的一首《等待》。他的评语对我发生了影响,后来我编选诗集,从发表在《骆驼草》上的诗里只选了一首《等待》,其他的都没有选入。

抗日战争时期,他在重庆,我在昆明。1941年,我把我写的几首十四行诗寄给他。他回信仍然是那样坦率,他说,他不同意我用变体写十四行,他自然是严格的“形式主义者”。但是他严格遵守格律写的十四行诗,我读后总觉得语调不够自然,缺乏生气,虽然他论诗的文章写得很深刻,很认真,我从中得到不少的教益和启发。

六 记F君和鲍尔

宫多尔夫教授当时享有盛名,有不少学生是慕他的名声来到海德贝格大学的。他的课室里经常挤满了人。在课间休息时我认识了一位F君,他不过二十岁左右,是犹太人,很聪明,知识渊博。我从他那里首次知道西方两个著名的论战家:丹麦的基尔克郭尔和奥地利的卡尔·克劳斯(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1874—1936),奥地利作家。)。他尤其钦佩克劳斯独自经营一个刊物《火把》,保卫德语的纯洁,反对报章文字,反对战争。他也常常背诵尼采的警句,他看不起尼采的妹妹,他说她不懂得尼采,只靠着在尼采的庇荫下生活,实际上他对于他所赞颂的人并没有什么研究,只不过是作为一个青年人读到他们犀利的文句、尖锐的讽刺特别感到痛快罢了。有一天下雪,我问他对于雪有什么感想。他似乎不了解东方人对于雪的感情,他回答说:“我们家开袜厂,雪后天寒,毛袜的销路会增长。”有一次我三四天没有看见他,见面后我问他这几天为什么没来听课。他说:“这几天纳粹党的冲锋队在街上到处横行,我躲在家里没有敢出门。”1931年下半年我在柏林大学又遇见过他,后来纳粹党的势力日益膨胀,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他可能流亡到国外去了。

F君从此音信杳然,我却时常怀念他。我从他那里不仅首次知道了基尔克郭尔和克劳斯的名字,还听到了一些有意义的掌故。例如他说:“宫多尔夫是一个藏书家,有许多珍本,他曾经在一个旧书店里买到一套连载狄更斯某部小说的杂志,上边有叔本华阅读时的批语。宫多尔夫跟书有难解难分的因缘,他常说,不是他找书,而是书在等着他。”我也一向爱逛旧书店和旧书摊,我听F君这样说,真是不胜神往。

在宫多尔夫的课室里我遇到的另一个同学是维利·鲍尔,我们后来成为很好的朋友。过了五六十年,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的友谊却没有中断。他是宫多尔夫的崇拜者,直到老年他还自称是宫多尔夫的学生。我认识他时,我已经从小学教员那里迁至(意译为)鸣池街15号楼上的一间房里,距离鲍尔的住处不远,便于来往,很快就彼此熟悉了。鸣池街是通往海德贝格主要的名胜、位置在半山腰于17世纪被法国军队炸毁过的宫殿的必由之路,我们常在那一带地方散步。这时他已经在宫多尔夫指导下写好了博士论文,不久通过博士考试,随后便离开了海德贝格。此后我们不断通信,互相赠送书籍,谈近况,谈读书心得。希特勒攫夺政权后,他因为反对纳粹党专政,到法国、瑞士、意大利各地谋生,抗日战争时期,我曾邀请他来中国在同济大学附设高级中学教德语,学校先后迁移到赣县、昆明,他也跟着学校经受流离的辛苦。后来他回德国去了,由于中国和西德长时期没有外交关系,我们的通信也一度中断。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对外开放,我又得到他的消息。最使我感动的是,我于1982年在慕尼黑与他重逢时,他把我从1931年到1947年写给他的信都保留完整,他允许我带回北京看一看,看完了再还给他。我拿到这些信,感到一种良心的谴责,他给我的信以及其他朋友的信,有的在战乱中失散了,有的在十年浩劫中焚毁了——鲍尔又何尝不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呢,却把信保留得这样完整!我给他的第一封信,是在1931年7月12日写的,是宫多尔夫逝世的那一天。信里这样说:

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