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我还要想到三位中文系的教授,杨振声、朱自清、罗常培,用旧话说,他们都是我的学长,他们在北京大学毕业后一年或两年,我才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我跟他们交往不多,但他们给过我不少帮助和鼓励。
1939年暑假后,我初到西南联大,人地生疏,只知认真上课,改作业一丝不苟。过了一些时候,渐渐认识了少数同学,有听过我的课的,有没听过的。在1940年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10月19日冬青文艺社纪念鲁迅逝世四周年,约我做讲演,接洽人为袁方、杜运燮。”我记得那晚的讲演是在联大校舍南区的一个课室,我只谈了些我对鲁迅的认识,没有比较全面地阐述鲁迅的精神。会后一个地质系的同学陪我出来,他说准备开会纪念“一二·九”,不知能否开成。(这同学名李炳泉,新中国成立后在新华社工作,听说在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这是我和学生社团接触的开始。冬青社作为一个团体,原属于联大早期宣传进步思想最活跃的群社。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群社停止活动,冬青社在文艺范围内仍然坚持工作。它组织讲演会和座谈会,编辑手抄本的各种文学体裁的习作选集,尤其是以杂文为主的冬青壁报,针砭时弊,揭露黑暗,显示出冬青树的风格。冬青社成员的文艺思想并不一致,它却团结了大批联大同学中的文学爱好者,其中有人后来成长为颇有成绩的作家和编辑者。我和冬青社的关系,不限于做过一次关于鲁迅的讲演,1942年的日记有这样两条:“3月10日晚,冬青社刘、王二君来访,交近译里尔克诗一首。”又“9月30日,冬青社刘北氾、王铁臣请之琳、广田和我在福照街小红楼晚餐。”刘、王二君的来访和小红楼的晚餐,当时情景如何,我们谈了些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若是没有这两条日记,就是这两件事也会化为乌有的。
和我关系更多的是林元和他几位同学共同组织的文聚社。林元,本来是群社、也是冬青社的成员,皖南事变后,他到昆明远郊区海源河农村住了几个月,1941年底回到昆明,起始筹备文艺刊物《文聚》。冬青社各种手抄本和壁报的撰稿者绝大多数是联大同学,《文聚》则迈出联大校门,走向社会。林元是组稿的能手,除了取得联大教师和同学的积极支持外,他在《文聚》上还发表了一些社会上知名作家的作品。当时在昆明《文聚》可以说是一种范围较广、质量较高的文艺刊物。战争结束后,林元在昆明曾短期办过小型的《独立周报》附有《文聚》副刊,在上海编辑《观察》杂志,林元和我始终保持组稿与投稿的友好关系,1951年《新观察》创刊,林元参加编辑工作,由于他的敦促,我在这年1月至6月写完《杜甫传》,按期在《新观察》上发表。粉碎“四人帮”后,林元主编《文艺研究》,我也是这刊物的读者和投稿者。
1944年4月,联大一部分爱好诗歌的同学组织了新诗社,请闻一多为导师。新诗社一成立就显示出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的战斗精神。他们常在校内或校外举行朗诵会和讨论会,我有时被邀参加,他们热情的歌唱开阔了我的诗的视野。新诗社没有随着联大的结束而结束,复员后它分别在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继续存在。解放战争时期,他们唱到旧中国的死亡和新中国的诞生。新诗社社员中的闻山、秦泥到现在还常和我谈些诗的问题。
1942年后,我和林场茅屋的田园风光日渐疏远,在城市里看到一部分人在艰苦的环境中辛勤地工作,另一部分人置民族的兴亡于不顾,吸取人民的血汗,养肥自己,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那时我们常说(大概是爱伦堡文章里的)一句话:“一边是荒淫无耻,一边是严肃的工作。”我在1946年冬给散文集《山水》写的《后记》里有这样一段话:“自从三十一年(即1942年)以后……我就很少写《山水》这类的文字了。当时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为常情,合理的事成为例外,眼看着成群的士兵不死于战场,而死于官长的贪污,努力工作者日日与疾病和饥寒战斗,而荒淫无耻者却好像支配了一切。我写作的兴趣也就转移,起始写一些关于眼前种种现实的杂文,在那时成为一时风尚的小型周刊上发表,一篇一篇地写下去,直到三十四年(即1945年)八月十日才好像告了一个结束。”从《山水》一类的散文转移到现实性较强的杂文,我在1942年冬至1943年春写的《伍子胥》可以说是一架桥梁,它一方面还留存着一些田园风光,一方面则更多地着眼于现实。
我写杂文,主要是由于昆明有了成为一时风尚的小型周刊。这些小型周刊,按照时间的先后排列,最早的是《生活导报》,创刊于1942年11月,其次是《春秋导报》,后又有《自由论坛》,林元办的《独立周报》,出版于1945年底,已是尾声了。这些周刊政治背景不同,发表的文章往往在同一刊物上就有各种各样、甚至互相矛盾的观点,总的看来,基本上是进步的、批判的,态度比较严肃,没有低级趣味,撰稿人大都是昆明高等院校的教师和文化界人士。他们的编辑者除林元外和我都素不相识,可是他们善于催稿,走进门来,和颜悦色地说明来意,使人不得不给他们写点东西,当然,那时我自己也有写点什么的需要。后来接触久了,也就熟了,其中最熟的是《生活导报》的熊锡元,他甚至在1944年约我编了十几期《生活导报》的副页《生活文艺》,但我们除了谈编辑工作外,没有谈过其他问题。去年夏季,我忽然收到熊锡元从云南大学历史系的来信,问我还存有《生活导报》否,可见时势多变,他自己办的刊物也没有能够留下一份。
我很感谢那些如今已经不容易找到的小型周刊,它们促使我写了一些杂文,内容与风格跟我从前的散文都有所不同了。
七 书和读书
读书人与书的关系,不像人们想得那样单纯。有人买书成癖,琳琅满架,若是你问他,“这些书都读过吗?”他将难以回答,或者说,“哪里能读这么多”,或者说,“先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与此相反,有人身边只有少量的几本书,你问他,“近来读些什么?”他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读的就是这几本”。这两种情况我都有过。前者是在当年的北平即现在的北京,后者是在战争时期的昆明。这正如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的人,对那里所有的特点失去敏感,经常注意不到,纵使有什么名胜古迹,总觉得随时都能去看,结果往往始终没有去过,倒不如短期来游的旅客,到一个地方便探奇访胜,仔细观察,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一生难忘。我在昆明,仅只有摆在肥皂木箱里的几十本书,联大图书馆里的书也很贫乏,若相信开卷有益,任意浏览,是不可能的。幸而清华大学带来一部分图书,外文书放在外文系的图书室里,都是比较好的版本,我经常借阅,这是我读书的一个主要来源。其次是昆明为数不多的旧书店,里边好书也很少,但我在出卖用过的旧书时,也会偶然发现一两种稀奇或有用的书籍。此外,我在1942年3月,出乎意料在法律系办公室里看到几十本德语文学书,这是法律系教授费青在德国留学时买的,由此可见这位法学家读书兴趣的广泛,也许是因为生活困难,他把这些书卖给学校了。书放在法律系,无人借阅,可能我是唯一的借阅者。总之,书很有限,而且得来不易,那么,自己带来的书,就翻来覆去地读;借来的书要按期归还,就迅速地读;旧书店里买来的书,就爱不释手地读。这样,我读书就不能随意浏览,而要专心致志了。
前边提到过,我从1941年春起始翻译并注释《歌德年谱》,从外文系图书室借用四十卷本的《歌德全集》。这部《歌德全集》是德国科塔出版社为了纪念出版歌德著作一百周年于本世纪(20世纪)初期约请研究歌德的专家门编纂的,虽然有些过时,但还有学术上的权威性。那时我下午进城,次日早晨下课后上山,背包里常装着两种东西,一是在菜市上买的菜蔬,一是几本沉甸甸的《歌德全集》。我用完几本,就调换几本,它们不仅帮助我注释《歌德年谱》,也给我机会比较系统地阅读歌德的作品。实际上也不能全读,有时只查一查与年谱有关的地方,参照我随身带来的袖珍本《歌德书信日记选》《歌德与爱克曼的谈话》《歌德谈话选》等,解决了不少问题,也加深了我对于歌德的理解。而且外文系的图书室不只有这部《歌德全集》,还有几部研究歌德的专著,若是没有这些书,我自从1943年以后发表的几篇关于歌德的论文是写不出来的。
至于法律系办公室里的德语文学书,我只看作是一个意外的发现,里边不是没有好书,却不是我当时迫切需要的,我借阅过几次,是些什么书我记不清了。
值得怀念的是青云街的一个旧书店,它并没有什么珍本奇书,但我在那里买了几本书,对我很有意义。1942年3月17日的日记:“卖旧书一百三十元,买《圣经辞源》二十元;”1943年6月26日的日记:“购《清六家诗钞》。”这两种书都是袖珍本,便于携带,至今还收藏在我的书橱里。《圣经辞源》可能人们认为是一种不值一顾的书,在米价一石超过千元的1942年,仅用二十元就能买到,几乎等于白送。可是它对我很有用,这是一本《圣经》里人名、地名、重要事件和词汇的索引,并有较为详细的解释,用它查阅中文本《圣经》,非常方便。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使用它。《清六家诗钞》是日本印的清刘执玉编的清初六诗人宋琬、施闰章、王士祯、赵执信、朱彝尊、查慎行的诗选,线装袖珍四册,几乎每首诗都有日本近藤元粹的眉批,前有近藤的序文,写于明治四十年(1907),序文里声明他并不喜欢清诗,所以他的评语有褒有贬。我对于这六位诗人也不感兴趣,不过看看日本学者怎样评论他们,也不无意义。
在我购买《清六家诗钞》的前两天,我6月24日的日记写道:“欲买杜少陵诗已售出,知为丁名楠购去。”25日的日记:“丁名楠持来杜少陵诗相让,盛情可感。”这可能是我在24日以前就看到了杜少陵诗,由于袋里的钱不够没有买,再去时书已卖出,当时遇到丁名楠的一位同学,他把丁名楠买去的事告诉了我,又把我没有买到的事告诉丁名楠。在书籍非常缺乏的时期,丁名楠肯把刚买到的书让给我,真是盛情可感,同时我也要感谢那位传递消息的好心人。丁名楠是联大历史系同学,现在是很有成就的历史学者。
这部杜少陵诗是仇兆鳌的《杜少陵诗详注》,合订二册,属于商务印书馆的“国学基本丛书”,不是什么好版本。自从抗战以来,我就喜读杜诗,苦于身边没有杜甫的全集,如今得到这部平时很容易买到的仇注杜诗,我却视如珍宝。我一首一首地反复研读,把诗的主题和人名、地名以及有关杜甫的事迹分门别类记录在前边已经提到过的“学生选习学程单”的背面,这种“卡片”我积累了数百张。杜甫的诗和他的为人深深地感动我,我起始想给杜甫写一部传记,这时《歌德年谱》的注释工作中断已将及两年了。
歌德的著作与杜甫的诗是我在昆明时期主要的读物,读得比较仔细,比较认真,我之所以能这样,不是由于书多,而是由于书少的缘故。此外,我也以热情和兴趣读我随身带来的陆游的诗、鲁迅的杂文、丹麦思想家基尔克郭尔的日记、德国哲学家尼采(尼采(Friedrich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诗人。)的个别著作、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和书信。这些读物对于我的写作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尤其是写杂文,虽然针对现实,有时也需要从书本里得到一些启发,或是摘引一两句名言警句,给自己的文章增加点分量。
《十四行集》里有三首诗分别呈献给鲁迅、杜甫和歌德,现在看来,这三首诗未能较好地体现出他们的伟大精神,我只是在当时认识的水平上向他们表达了崇敬的心情。而且这部诗集里有些篇章,字里行间也不难看出里尔克的影响。
陆游诗中有许多脍炙人口、广泛流传的名句,《示儿》一诗,在抗战时期更为人所称道。但是我最钦佩他《送芮国器司业》一诗:“往岁淮边虏未归,诸生合疏论危机。人才衰靡方当虑,士气峥嵘末可非。万事不如公论久,诸贤莫与众心违。还朝此段应先及,岂独遗经赖发挥。”这种政见,忧国忧民的杜甫不曾有过,辅佐魏玛公爵的歌德也不曾有过。又如《西村醉归》里的诗句:“一生常耻为身谋”和“剑不虚施细碎仇”,都曾给我以教育。